離經叛道

離經叛道

裴稹推開門,便已聞到空氣中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心中一緊,低頭看見台階上的血跡,臉色煞白。

“皎皎!”裴稹急切地喊着王萱的名字,向屋裏奔去。

王萱已聽見他進門的聲音,心中巨石落下,正要推開藏身之處的櫃門,卻聽見床底下寨主夫人的呻.吟聲,裴稹以為是她,便走了過去,卻看見滿頭是血的寨主夫人。兩人視線交匯,思忖着兩人如今的處境,裴稹無所謂再打暈一個受了傷的婦人,寨主夫人則喜出望外,以為裴稹是聽了水青青的話,出來找遲遲不歸的她回去吃席,但她又要解釋自己為什麼在黃家,以及屋內為何沒有他那瞎眼夫人的蹤跡。本有些愚笨的她,突然靈光一閃,計上心頭。

“女婿啊!”寨主夫人哭喊着,撲上來抓住裴稹的袖角,“方才我來請你夫人去喝妾禮茶,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你的夫人被兩個黑衣人抓走了,他們……他們還把我打傷了!”

裴稹臉色一沉,他傳信的時候就讓趙元優先到黃家保護王萱,以防她出意外,沒想到趙元這個蠢貨竟然不聽號令,先去找了他,讓王萱被人抓走了。

王萱聽着兩人對話,從櫃門縫往外看去,寨主夫人低着頭假裝痛哭,裴稹的臉正對着她,臉上的陰沉厲色簡直駭人,好似周身三尺都凝上了冰霜。她忽然有些遲疑,停下了推門的手,想看看裴稹會如何應對。

“確定是兩個黑衣人?身高几尺?有無武器?是否蒙面?往哪個方向去了?!”裴稹一連串發問,已經把寨主夫人問懵了,再加上他渾身戾氣,整個人沉入深淵一般,誰還敢觸他的眉頭。

“是……八尺……”寨主夫人抖如篩糠,支支吾吾的,不敢直視他。

“還騙我?”裴稹冷聲道,甩掉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你來這裏,是想殺害我夫人,為你女兒鋪路?說,你到底有沒有見到她?!”

“我女兒……對……對,青青呢?賢婿,青青呢?你們成親,你怎能把她獨個兒拋下?!”寨主夫人一想起水青青,便硬氣起來,甚至還敢質問裴稹。

裴稹懶得再與她糾纏,想來王萱是打傷了這婦人,驚慌失措之下,跑丟了蹤跡,他正要去找,那寨主夫人卻不依不饒,拉着他不肯放他離開,喊着:“你這個天殺的賊人!你殺了青青!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夫人子女死絕,孤獨終老!”

兩相撕扯之下,裴稹無可忍受,一掌將她拍遠,她的身體飛出去,撞到桌案上擺放的瓷器,再無聲息。瓷瓶打碎,清脆的響聲引來了兩個黑衣人,跪倒在他面前。

“樓主,屬下——”

“出去!”裴稹看見這兩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們不明內情,不知道寨主夫人心存歹意,在她進門的時候沒有阻攔,而王萱,顯然也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否則,這兩人不會到現在才露面。

門口台階的血跡,兩個破碎的葫蘆瓢,略嫌濕滑的正屋台階,還有寨主夫人額頭的傷口,顯然都是王萱的傑作。

裴稹都要被她的狡猾氣笑了,也被自己的愚蠢氣笑了。

他回身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村中的濁酒實在剮嗓子,他吼了這麼幾句,已經受不住了。

櫃門“吱呀”一響,王萱躋坐在衣服堆里,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着他,抬頭的一霎那,唇角莫名的笑瞬間擊中了裴稹的理智,令他完全崩潰。

他費盡心思想要掩藏的自我,怕她恐懼而不敢接受的自我,連自己都會嫌惡的自我,像一條垂死掙扎的魚上了岸,遇上了炙熱的天光,皮肉都燙得發疼。

王萱向他伸出手,軟軟地喚他:“先生,你回來了,我好怕。”

嘴上說著“好怕”,眼底卻沒有半分恐懼。

裴稹愣住。

幾經人生起落,裴稹的靈魂已有五十多歲,他的心是蒼老的,千瘡百孔的,他不能容許錯誤,不能重蹈覆轍,也不能放棄王萱。他像個神明一樣,也把自己當做神明一樣,自以為玩弄人心,掌控全局,天下盡在股掌之間。只是,他對待情感還是幼稚的,還在用曾經的眼光看待王萱,把她當做一個需要完全呵護的孩子,在她面前,更像是長輩。

王萱則不然,她只有十三歲,對前世所發生的事毫不知情,她的天真單純,在於情愛,而不在陰謀陽謀。若問她對裴稹是個什麼感情,她也說不清,或許最初是少女的好奇與迷惑,到今日,卻完全變了樣,她開始審視裴稹,審視他對自己來由不明的過度關心,也審視自己對他的感情。

“皎皎?”他喉頭滾動,咽了一口水。

“我看見了。”

“怕我嗎?”

“不怕。”王萱笑着,揉了揉發酸的腿腳,從柜子裏走出來,“你也不怕我,你離經叛道,有鴻鵠之志,我又何嘗不是表裏不一,虛偽至極?”

“不,你不是。”裴稹舒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神色飛揚,對她說道:“你也想試試‘離經叛道’的滋味么?”

王萱點了點頭。裴稹撫了撫她凌亂的鬢髮,抽出一張信箋,揮筆寫了幾句話,讓門外的黑衣人進來,交給了他們。兩人見王萱已經出現,額上終於不再冒冷汗,害怕裴稹的處罰了。

“稍後宋天星帶兵前來剿匪,你們把這封信交給他,讓他照舊帶隊,將王氏之人安全到琅琊。至於我們的下落——就說我為避開刺殺,打算微服出行,會親自送嘉寧縣主回家,可能遲些日子。還有,把黃珧一家帶到琅琊安置,不許他們輕舉妄動。”他又從懷裏取出一枚指頭大小的銅印,這是他明面上對外的私印,宋天星和那群傻御史見了,都要聽從命令。

王萱一直乖巧地坐在他身邊,不動聲色。寨中的婚宴從傍晚開始,如今已經月上中天,皎潔的月光灑在她的眉眼之間,愈發讓她仙氣渺渺,不似人間女子。

裴稹在屋裏找了一遍,拿了些能用的東西打包起來,復又牽起王萱的手,騎上手下帶來的黑馬,揚鞭催馬,於月下煙塵中消失無蹤。

宋天星帶着官府的差役上山來的時候,只見滿院昏迷不醒的山匪,三十三個寨主被趙元捆得嚴嚴實實,系在籬笆牆外。他們三個換了普通衣服,拿着裴稹的親筆書信,自言是他的手下。

“我家女郎呢?裴大人呢?”倚翠心急,一定要跟着宋天星上山來接王萱。

宋天星瞧了她一眼,不由嘆了口氣,道:“不知為何,裴大人竟然私自把縣主帶走了。”

倚翠愣住,不敢置信,又確定了一遍:“你說,裴大人把我家縣主帶走了?”

“是的,信上說是為避開刺殺,可能是在與我們會合之前,又遭遇了什麼,但裴大人既然能夠留信,還留下人手與我們交接,想來沒什麼危險。”

“那就好。”倚翠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覺得不太對,裴大人負有監察職責,為何非要帶着她們縣主亂跑?要知道,在此之前,縣主連京都都沒出去過,出城門去郊外遊玩,也是近幾年的事,她天生體弱,怎麼能跟着裴大人餐風露宿,流浪街頭?

莫不是——私奔?

她甩了甩頭,把這個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腦海,只是回去還要和嚴厲的盧嬤嬤交待,她只有暗中吞下淚水,替自家女郎背下這個黑鍋。

黃珧聽見眾人交談,心中權衡了一下,對裴稹莫名的信任,讓他隱瞞了王萱的傷情,沒有說出她現在雙目失明的事情。這幾日,任誰都看得出來裴稹對王萱的心思,只是一個嘴硬,一個目盲,還未挑明。兩人好不容易有機會獨處,雖然驚險點,但他已經給王萱開過葯,估計一兩天之內,必定復明,再不然,裴稹記得他的藥方,按方抓藥,王萱的眼睛也不會有什麼妨礙。

盧嬤嬤是見過年輕時的黃珧的,在此處再見,顯然吃了一驚。雖然王萱的失蹤令她十分焦心,但黃珧師承其父,從前就對王萱的弱症有研究,若能求他為王萱診治,說不定有朝一日,王萱真能痊癒。

她正要跪下求黃珧為王萱治病,卻見黃珧的夫人走上來,一把將她扶住,在她耳邊輕聲說:“此地人多口雜,不要多說,夫君已與縣主商談過,這次會跟你們一起去到琅琊,為她治病。”

盧嬤嬤眼角滾下一滴熱淚,不停地點着頭,表示對黃珧的感謝。卷碧覺得蹊蹺,但見他們神色如常,直覺感到這一家人與自家縣主有關係,便親親熱熱地攬了敏敏上車,拿出各色糕點哄着她。

六月中旬,王氏眾人終於在宋天星及趙元的護送下到達琅琊,黃珧一家也見過了王萱的叔祖母鄭氏,被安置在祖宅之中環境清幽的院子,日日藥材進出,黃珧已經開始鑽研如何根治王萱的弱症。

又過了幾日,風塵僕僕的王萱,頭戴兜帽,身下白馬,獨自一人出現在了王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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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的人,到底愛的是上一世的明月光,還是這一世的眼前人?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問題,也是許多重生甜文避諱提及的問題,因為我們的男主,絕不可以愛兩個人,就算她們同樣靈魂同樣容貌,只是不同經歷。

裴稹是一個灰色人物,他是不透明的,是孤戾的,也是複雜的,同樣的,王萱也是一個半灰色的人物,她的出身已經決定了她不普通的一生,不會是一個天真的人。但好在裴稹有王萱羈絆,王萱也有裴稹守護,他們是因為彼此,而成為更好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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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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