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墜崖
隊伍走得不算快,但在日落之前,還是需要到達前方的第一個驛站,不然王萱她們就要露宿荒野了。
馬車是特別定製的,行動起來倒不是特別顛簸,但王萱身子弱,卷碧就格外注意她的神色,一有不對就讓車夫放慢速度。
“卷碧,我沒什麼事,不要耽擱了行程,你看,外頭天光都快沒了,再放慢腳步,何時才能到驛站歇息?”
“可女郎身子弱,受不得……”
王萱垂首一笑,捻着手裏的一塊卵石,仔細看去,那潔白如玉的石頭上有着絲絲縷縷的紋路,好似山水畫卷,一條幽深小徑蜿蜒其中,路的盡頭,竟有一點嫣紅。
“若說身子弱,裴先生重傷未愈,此時還在騎馬,豈不是更該休息休息?”
裴稹跟在馬車旁邊,只知道她在車裏說話,那聲音又輕又柔,叫人心旌搖曳。
“縣主累了嗎?不如停下來休息片刻?”
“多謝先生關心,嘉寧不累,還是快些趕路吧。”她才說完,車窗里又伸出來一隻纖長素白的手,拿着水囊,“先生身上有傷,飲些蜜水,或許能舒服些。”
裴稹接過水囊,笑得合不攏嘴,身後一個監察御史湊過來,他叫司徒駿,十八、九歲年紀,正是這群監察御史中年紀最小的,還在國子監上學,就被裴稹拉過來上了任。對這個年紀比他還小的御史中丞,司徒駿十分好奇,一直密切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
“裴中丞,何事笑得如此開懷啊?說出來讓下官同樂唄?”
裴稹瞟了他一眼,馬鞭輕輕一推,將他的馬推遠,司徒駿一頭霧水,退到後面問一個成了親的同僚:“你說,裴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那人看了看王家的車隊,明明是他們中丞附帶的,卻走在他們前面,雖然他們只是八品小官,但好歹也是監察御史吧,如此沒面子,嘖嘖。
“你是不是傻?嘉寧縣主什麼身份,裴大人什麼身份?這都看不出來嗎?分明是——”那人壓低了聲音,伏在司徒駿耳邊輕聲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司徒駿嚇了一跳,連他騎的馬都嘶鳴一聲,撂了蹄子。
“不至於吧——”少年嘀咕着,卻又看見那位裴大人分外殷勤地掐了一束野花,送給了嘉寧縣主。
一直走了七八天,裴稹有時候也會改換馬車,畢竟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騎馬走在王萱的馬車旁,偶爾出聲介紹兩句沿途風光,王萱聽了,便會打開車窗,看一會兒風景。
一路上風平浪靜,尋常人見了打頭的旗幟,便知道他們是京都來的官員,自動避開,但王萱帶的家丁僕役較多,箱篋行李也多,吸引的目光自然不少,沿路很多乞丐伏在路旁,等着貴人賞賜。
王萱心善,見之不忍,便叫樓書用銀兩換了幾箱銅錢,沿路布施。聽說貴人途徑此地,還沿路撒錢,自然有很多貧苦百姓聞風而來,有時甚至會耽擱他們的行程。
有監察御史提醒裴稹,這樣張揚恐怕會引來盜匪,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裴稹一言不發,只是望着王萱的馬車,眸色幽深,無意識地轉動着指上的白玉環。
他們這一次路過琅琊去清河,路上必經的地方有三個,第一個便是盛產綢緞的豐州巫山。巫山很大,綿延數百里,其間險峰峻岭,藏匿了大大小小三十三寨的山賊,這裏沒有平民百姓,只要你在路上見着一個人,哪怕是三歲稚子,都是會騙人會殺人的山賊。
巫山三十三寨原先並非賊窩,說來還要怪朝廷。因豐州歷代以來,就適合養蠶繅絲,所產綢緞如雲如霞,光彩照人,一直都是專供宮廷,還有了特殊的貢綢制度。由於豐州綢緞產量極少,為了滿足皇室所需,所有的豐州百姓,不論男女老少,都要從事織造業。田野間沒了莊稼,全都種了桑樹,豐州地區米糧價格高漲,很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各行各業全都荒廢,吃飯的碗碟都要從臨近郡縣採買。
按理說豐州綢緞價值不菲,就算是只靠織造為生,也不會過得這麼慘,但豐州綢是貢品,就算織得再美再好,也會以低賤的價格被官府收走,落到百姓口袋裏的錢少之又少,根本無法維持生活。
偏偏他們全郡都是織戶,不得改業,不得外遷,除了封侯拜相,不能脫籍,只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在這種情況下,越來越多的百姓選擇落草為寇,尤其巫山一帶,三十三寨消息相通,互相勾結,將整個巫山守得鐵桶一般,倚恃天險,將朝廷派來圍剿的官兵殺得片甲不留。
一到巫山地界,隨行護送的飛魚衛中郎將宋天星就命令手下戒備,樓書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請示了王萱,加緊趕路。
盧嬤嬤上了王萱的馬車,堅持要王萱穿上軟甲,王萱無可奈何,道:“有裴先生和飛魚衛在,不會有事的——”
她話音未落,外頭就響起了飛箭破空的呼嘯聲,宋天星高聲呼喊:“飛魚衛,戒備!”樓書帶人團團圍住王萱的馬車,盧嬤嬤將王萱按倒,以免她被流矢所傷。
裴稹的馬受了驚嚇,前蹄揚起,將他的身子甩了起來,他一手勒住白馬的韁繩,自半空中落下,雙腿夾緊馬背,催馬向前。
司徒駿的父親也是四品將軍,打小就學了騎射,知道這種時候更不應該脫離群體,容易成為對方的活靶子,以為裴稹的馬受驚跑了,就要去追他。
“裴大人,裴大人,快回來!”他不喊不要緊,這一喊,對方知道了誰才是帶頭的,立刻調轉箭頭,飛箭如麻,向裴稹射去。
宋天星不得不前去保護裴稹,卻見裴稹避到一棵大樹後頭,長鞭一甩,捲住一枝掉在地上的箭,拿到手上仔細查看。
這枝箭入手沉實,箭身筆直,乃硬木所制,箭頭是精鐵,還帶有三個倒勾,毫無疑問,不是巫山山賊能製得出來的,但看山林中湧出來的農夫打扮的“山賊”,裴稹冷笑一聲,高聲道:“何人在此裝神弄鬼?報上名來!”
宋天星一手揮劍,擋開飛箭,來到了裴稹身邊,聽他如此說,也注意到了箭矢的不同尋常,問道:“裴大人,他們是什麼人?到底為何而來?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格殺勿論,留一兩個活口即可。”
宋天星一愣,沒想到看着面嫩心善的裴稹如此狠辣,心中暗嘆一聲,下令正面拼殺。
“山賊”共有五十來人,藉著樹林的掩藏,伏擊之下,確實讓他們一時亂了陣腳,但宋天星和樓書也是身經百戰,立刻恢復了指揮,組織反擊,兩方人馬纏鬥起來。
裴稹趕到王萱馬車旁邊,車夫在外頭,已經被一箭射死,他敲了敲車窗,問:“縣主?”
“裴先生,我沒事,何人襲擊?”
“故人。”
王萱聽了他這句話,初時還有些不解,很快就明白過來,裴稹的意思是,這群刺客,是衝著她或者裴稹來的。
“先生小心。”
“不用怕,我在。”裴稹回了她,乾脆踢開車夫的屍體,坐在了馬車前面。車廂內只有盧嬤嬤和王萱,卷碧和倚翠都在別的馬車上。
忽然,一枝暗箭穿過混亂的戰場,破空而來,射中了拉車的馬。那箭上似乎塗了能令牲畜發狂的藥物,黑馬一聲長嘶,發了瘋似的順着山路往前跑。
馬車劇烈顛簸起來,裴稹想盡辦法想讓馬停下來,卻無濟於事,只能勉強抓緊韁繩控制方向,不讓馬車翻倒。王萱和盧嬤嬤滾到了角落裏,王萱的額頭撞上了小几的一角,劇痛之下,竟痛得叫不出來。
盧嬤嬤慌了,咿咿呀呀地叫喊起來,但她只能勉強吐出幾個音節,裴稹根本聽不清。
王萱臉色蒼白,額角鮮血淋漓,流到了眼睛裏,眼前一片血紅色,漸漸模糊不清,饒是她生性冷靜,也忍不住雙手揮舞,抓緊了盧嬤嬤的手。
車顛得稍微平緩了一些,王萱連忙問:“嬤嬤,你沒事吧?”
盧嬤嬤腰間劇痛,方才一陣顛簸,她的腰被車中放置閑物的暗櫃重重撞了一下,疼得滿頭大汗,卻不敢讓王萱知曉,只勉強笑着,撫了撫她的亂髮。
“皎皎!抓緊車子!”裴稹在外一聲大喝,原來這條路越走越險,七拐八彎,遠遠望去,前面竟像是一片斷崖,發了狂的馬不知道轉彎,肯定會掉下去!
裴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腹部的傷口開始滲血,深色的官服被染透,像是開出了一朵絢麗的曼殊沙華。他用力推開車門,爬了進去,一見到車中翻滾的王萱,心痛得難以自抑,將她的手一把抓住。
王萱以為是盧嬤嬤,然而這雙手骨節分明,強勁有力,如同鷹爪,滾燙熱烈,又像一塊烙鐵。
盧嬤嬤想要上前抱住王萱,卻被顛得更遠,只能眼睜睜看着裴稹把王萱拉到自己懷裏,用力抱緊了,王萱的臉緊緊貼着裴稹的胸口,裴稹的手就在她的腰間。事出突然,裴大人如此作為,也不算失禮,但這一幕,還是讓她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出去!跳車!”裴稹推了盧嬤嬤一把,卻發現她身體僵直,無法自己移動。盧氏對王萱有多重要,裴稹是知道的,如果今日他只顧自己和王萱的生死,拋下盧氏,王萱定會恨他一生一世。
裴稹稍微放開王萱,借力踹開後車門的門栓,一隻手抓住盧氏後頸的衣服,看準了路旁的一片空曠草地,將她丟了下去。他早有計算,如此下去並不會有事,只見盧氏打了幾個滾,慢慢爬了起來。
“啊!”盧氏一聲慘叫,不光是疼痛,亦是看到了前面的斷崖,明白了王萱的處境。
時間不夠了,到處都是亂石,貿然跳車,恐怕死得更快,巫山之下是一條大河,這裏並不高,斷崖下去,就賭它是河!
裴稹抱緊了王萱,捧起她的臉,她額頭的血落在了他的手上。
王萱滿眼血紅,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那雙水凌凌的眼,還透着懵懂和慌亂,還是如此的動人心弦。
“裴先生?”她的聲音在顫抖,眼裏有淚落下,混雜了血水,劃過那張姣花照月般的玉面,似玉雕的觀音像落下了血淚,凄美而悲憫。
“我在,不怕。”
風聲呼嘯,狂馬嘶鳴,萬物傾覆顛倒,裴稹拭去她臉上的血淚,指尖在她眉心輕輕一點,隔着自己的手指,吻上了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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