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文茵
從崖州回來,已是十二月的天,夫妻兩個別的沒帶,就弄回一船椰子、貝殼、海螺等東西。成靖寧一回來,就把一箱給女孩兒玩兒的東西給了蘭姐兒,至於蕭雲旌,就抱着蕭昱一起敘舊了,他一開口說話,最先喊爹,把蕭雲旌樂得嘚瑟了好久。
成靖寧看着那對八輩子沒見過的父子,頓覺辣眼睛得很,抱起軟糯漂亮的蘭姐兒就去和沈太夫人說話,說一路上遇到的趣事,尤其狠狠地吐槽了蕭雲旌怕海這事。
沈太夫人眼見着這對夫妻像三歲孩童般幼稚,覺着可笑得很,心裏也盼着兩人一直這麼恩愛下去才好。
蘭姐兒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年紀,聽成靖寧說起崖州的新鮮事,忍不住插嘴問了許多,一番哄騙懇求下來,又得了做布娃娃的許諾。
今年天冷,但就是吝嗇着不肯給一片雪。到新年前兩日,總算洋洋洒洒的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雪,把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一層瑩白。成靖寧早起推開窗,就見毛絨絨的嚕嚕和它的貓爹貓媽在庭院裏蹦來跳去,還有茸茸,張開爪子撲啊撲的,活潑得很,幾個萌物在雪裏打鬧嬉戲好不自在,就忙回去推蕭雲旌,讓他趕緊起來看雪。
自從不上朝不理事後,蕭雲旌更是疏懶許多,現在過着媳婦兒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大冬天的哪會早起?當即捂着被子不肯理人,成靖寧無法,只得自己下樓去看雪。
小孩子起得早,蘭姐兒看到大雪也喜歡得很,就和成靖寧兩個,拿着掃帚和鏟子,在院子裏堆起雪人來。一個很大的大章魚,張揚着帶有大吸盤的長須,很是唬人。
蕭雲旌被吵醒,抱著兒子去看成靖寧的傑作,當即黑了臉。偏她還不自知的上前來問他,她堆得像不像。“像,就是頭太大了,得削一點才好。”
“誒?”成靖寧攔不住人,眼睜睜的看着他拿鏟子去削章魚的腦袋。嘩啦一聲,她一個上午的辛苦化作一團亂冰。
“對不住,力道大些了,等會兒堆個猴子賠你。”蕭雲旌做了壞事,竟一點也不愧疚,坦蕩磊落得很。
“我就要章魚!”成靖寧固執道。
蕭雲旌回憶着崖州不愉快的經歷,說:“章魚太丑,猴子多可愛,你就是屬猴的。蘭兒,昱兒,要猴子還是章魚?”
蘭姐兒被蕭雲旌嚇得躲成靖寧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小聲的說:“章魚……”
親爹的一切,蕭昱都捧場,無需回答,成靖寧已知道了答案。看着蕭雲旌以大欺小的厚臉皮樣子,成靖寧氣得不行,抱着蘭姐說:“咱們不堆雪人兒了,咱們回去畫大章魚,畫美人魚,要多少有多少!”
王太夫人和沈太夫人商量着等再下兩日雪,就到西湖斷橋去賞雪,聽到內院的爭吵聲,便知那兩個又開始了。“還是年輕人有精神,我就是想吵也吵不起來了。”王太夫人笑道。
“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沈太夫人對這個孫女婿改觀頗大,暗暗感嘆着人不可貌相。
冬天,吃過熏魚臘腸,賞過西湖雪景,又迎來一年春天。蘇杭一帶景色宜人,天一暖便開始收拾着出門,或是游湖爬山賞花,或是去古剎誦經拜佛,或是出海觀魚看日初。
沈太夫人在京城待了大半輩子,近一生都圍着家宅和兒女轉,此番外出遊歷看名山大川,雖只有江浙一代的景色,也覺心胸開闊舒朗不少。她已到花甲之年,精神頭卻越發的好,哪怕一路顛簸,每日都比過去充實不少,晚間睡覺也覺踏實。連帶着蘭姐兒也漲了不少見識,現在整日就樂呵着問明天去何處。
如此的過了一年,一家子走遍附近三省的名勝風景,沈太夫人寫了不少遊記,成靖寧也因此畫了不少新奇畫作。年底天冷,加之天降大雪,便留在老宅過年,等開春雪化之後北上回京。加上今上給的兩年修養之期也到頭,蕭雲旌便要復職上朝了。
永寧侯府的人到京津渡口來接沈太夫人和蘭姐兒,不過太夫人仍不肯回侯府,依舊住進通州的青苗庄。在外走了一圈,沈太夫人打算歇息幾月後,到五台山去住一段時日,順便游太行。
鎮北侯府的一家回到京城后,蕭雲旌重返朝堂,成靖寧也開始重回過去的圈子,幫着管理家業,蕭祖父逐漸退下,開始養老,幫着帶曾孫。回來過後,成靖寧回永寧侯府一趟。侯府上下祥和安樂,唯一不放心的只有沈老夫人。
“你祖母六十大壽沒在京里過,京城裏有不少非議的。還有蘭兒,到底是永寧侯府的大小姐,怎能讓她一直住鄉下?”顧子衿說道,想讓成靖寧幫着把人勸回來。
“母親別擔心,那些人愛說就說去,只要祖母開心就成。您不知道在蘇杭那邊,祖母多高興。再說蘭兒現在還小,祖母帶她出門,也讓她漲了見識,又有我和祖母教她描紅認字,如何就落下了?”成靖寧誇沈太夫人也不忘了帶上自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無論是對老人還是孩子都好。
顧子衿身為侯門貴婦,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也抵不過那些個嘴碎的,不過知道說不過成靖寧,就提起成啟銘的病來:“你祖父從去年十月開始就病了,聞大夫不在京里,請了太醫來看,說是當年被刺傷后留下的病根,他養得不精細,又思慮過重,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爹和大哥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人蔘燕窩養着,如何就不精細了?”成靖寧幫忙理着絲線,顧子衿上了年紀,不過成振清的貼身衣物和鞋襪一直都是她在做。離京前,她來看過老人,在吃穿住行上,侯府上下可沒虧待過他。
顧子衿想來也是氣,說:“還不是你祖父,他把送去的葯偷偷倒了致使病發,傳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爹虧待了他。就算髮現了,再補也補不回去了。他現在病入膏肓,說什麼死之前不想留遺憾,想見你祖母一面。”害了沈太夫人一輩子,到頭來裝什麼深情?真真是令人作嘔。不過這等不孝的話,她是沒說出口的。
成靖寧可還記得李馥瑩臨死之前,成啟銘發下的毒誓,當時的情深,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世間多薄情男人,真正深情的有幾個?“祖母是不會回來見他的。”沈太夫人的果決,並非他死到臨頭幡然醒悟就能改變得了的。
扶搖院中,成啟銘又咳了血,成青在伺候在他身邊拍着後背,幫着順了氣后,聲含怒意的對請假伺急的成振清道:“沈夫人好歹是老侯爺的妻子,老侯爺如今病成這樣,她也不回來看看嗎?到底夫妻一場,如何就這般狠心絕情。”
成振清只端着葯,不說一句話,對成啟銘,他只盡最後的贍養之責。
“侯爺不說話,難道變啞巴了嗎?”成青被成振清不言不語的態度激怒,也顧不得主僕尊卑有別,當即罵道。
成啟銘見他失禮,咳嗽着讓他少說兩句。成青怒意難消,成振清依舊不言不語,他只好放下痰盂道:“侯爺不去,老奴親自走一趟!”他就不信,他請不回來那狠心絕情的女人。
三月風光好,王太夫人便攜着孫媳和曾孫到通州青苗庄踏青,也順帶和在此居住的沈太夫人做伴。一老一小可長居在此,但對成靖寧來說歇上一夜還得回京,無論是侯府還是她相公都離不得她。
沈太夫人計劃着去五台山住一段日子,游過太行山後去山東看孔廟爬泰山。王太夫人聽着她的計劃,也心馳神往得很,不過卻捶着胳膊和腿道:“我老了,要再年輕五六歲一定跟你一塊兒去。你現在兒孫成材,家裏又不用你操心,就該出門看看。”
“那我可得好好多走走,以後走不動了也好和曾孫門顯擺顯擺。”沈老夫人大笑道。不過她的笑聲未落下,就見張媽媽進來說成青來了,嚷着要見她。
沈老夫人聽到這個名字,想了片刻后才反應過來,當即對王太夫人道:“老姐姐先等一等,我出去瞧瞧就回來。蘭兒,幫太奶奶招待好王太奶奶,知道嗎?”
蘭姐兒點了點頭,成靖寧卻是起身跟了上去。“別說得那麼好聽,你想什麼我都知道。”沈太夫人佯怒着對孫女說道。
成靖寧忙開口說:“我得跟您學學怎麼應對這種情況。”成青她是知道的,跟了成啟銘一輩子的老僕人,對他最是忠心不二。
沈太夫人狠拍她的手,罵道:“你這丫頭,怎就不盼點兒好的?”
“我錯了。”成靖寧立刻認錯,反正她人已經跟出來了,這時候也不會折回去。
莊子大門前,四名身強體健的健婦制住還在掙扎的成青,沈太夫人到門前後,未讓人鬆手。“你不必罵我了,你在侯府里對成啟銘說的那些話,我都知道。我就是你口中說的那狠心絕情的狠毒女人,我不但絕情,還記仇得很,當年成啟銘說過的那些話,做過的那些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至於你說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他真正在一起過的日子不過半年,這些年來所有的恩都了得一乾二淨了。”
“你……“成青還欲開口說話,便被四名健婦押着跪倒在地。
“我沈文茵,此生絕不原諒他。既然他和李馥瑩夫妻情深,現在就別到我面前裝什麼懊悔,我看了嫌噁心!你回去告訴他,等他死後,我會讓振清將他們二人合葬,讓他們生死都做一對神仙眷侶。至於我和他,生不同寢,死不同穴。今生死生不復相見,望來生各自安好。”沈太夫人直接道。“如若你要繼續鬧,沒事,血髒了我的地方,我推了重修就是,也會成全你做忠僕的心愿,把你葬他身邊,讓你在地下也守着他。”
沈太夫人都說出這番話來,成青還有何話可說?逐漸的不再掙扎,騎上馬背,悻悻的回了京城。
三言兩語的將人無理取鬧的人趕走,成靖寧對沈太夫人佩服之極。沈太夫人瞧見她崇敬的眼神,道:“祖母希望你一輩子都別學我。”沒了剛才的傲氣果決,只有長長的一聲嘆息,這輩子,她到底還是有些遺憾。
“我知道了。”
成青被沈太夫人一番打擊,哪還有剛才張揚的氣焰,成啟銘見他一人回來,但也忍不住問他,太夫人到底說了什麼。
“今生死生不復相見,來生各自安好。”成青複述完,最後一句話,就牢牢的刻在他心上。“如此也好。在情字上,我不如她。”
“老爺,您……”指責什麼呢,過去的恩怨,一兩句誰也說不去。
“成青啊,我剛才夢到馥瑩了,她在叫我。說她在地下很孤單,讓我下去陪她。”成啟銘說道。
“老爺,您千萬別這麼說。”做這個夢,八成是不行了。
“我活了六十三年,已經夠了,是該挪位置的時候了。”成啟銘說道,“還是讓振清他們幫我和馥瑩另尋地方吧,祖墳那地方,不能斷了。我,愧對列祖列宗,不配在那地方。她說得對,此生不要再有牽絆,來生各自安好。”
次日辰時剛過,永寧侯府就敲響了喪鐘,成啟銘拒絕喝葯,病發而亡。病痛折磨了他一晚上,走得半點也不安寧。至於他臨終的遺願,成振清還拿不定主意,說要請堂伯來商議過後再做打算。
成靖寧一早返回京城,半道上就遇到去青苗庄報喪的下人,聽過大致經過後,嘆息一聲后讓車把式快些趕回去。
成靖寧趕到時,成永安和殷元徽也剛到,兄妹幾個相顧無言,一起進了去。靈堂也佈置好了,成啟銘的遺體也放到了昊暉堂。
七日後,成啟銘還是葬進了祖地,就挨在李馥瑩旁邊。成振清和成啟正商議過後,決定另擇地方,畢竟成家這麼多年子息薄弱,祖墳之處風水不好佔了很大原因。
葬禮過後,成振清辭官,為父守孝三年,孫輩則守孝三個月,期滿過後繼續回原處做事。至於沈太夫人,夫孝可守可不守,頭七一過,就南下去了五台山,之後一直逍遙山水,到走不動路、頭髮花白時才回永寧侯府。
晚年,她在侯府養老,一直活到九十歲,膝下玄孫都有了一打,到過世的前一天,還和孩子們說著江湖山水裏的奇人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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