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顏公子的確是好人,只是他這輩子不屬於我。”平淡的開了個頭,卻被人生生掐斷,成芙寧也果決,把那一段最懵懂美好的初戀,從生命里徹底拔除,“我不是執迷不悟的戀舊之人,會對着一場鏡花水月傷春悲秋。我現在有兒有女,還有改邪歸正又疼我愛護我的夫君,家中長輩也寬厚仁德,何必要去假設一場沒有未來的如果?至於將來會如何,我自己會操心,你還是多勸一勸你那愚蠢的姐姐吧。”
明明兩人上一世那麼恩愛,她如何能說放下就放下?哪怕這一世緣淺,但不該是情深的嗎?成芙寧為何這般輕易的就放下?至於羅馨寧,她明白她的固執和堅持,她一直幻想着不屬於她的人,做着不願清醒的夢。不,顏修明是好人,是專心痴情之人,不會虧待她姐姐!
“顏公子一定會和我姐姐白頭到老!她此生一定會圓滿,一定會幸福!”羅安寧大聲說著,企圖以聲勢欺騙自己,羅馨寧一定會比成芙寧的上一世過得好。
“是嗎?那我拭目以待,如果你不在了,或是沒有看到她的結局,我一定會燒香告訴你,你千方百計為她搶去的人,費勁心機的為她安排的路,最後結果會如何?”成芙寧冷聲嗤笑。
羅安寧搖着頭,不願相信成芙寧的猜測,姐姐,你千萬要爭口氣,別再作下去了!
成靖寧見她自欺欺人,又說道:“我若是你的話,回到忠敬侯府定會和侯府上下的親戚姐妹處好關係,更不會因那一點點私心就嫉恨陷害世子夫人,讓羅家的表兄弟姐妹都厭棄自個兒。我一定會看清自己的實力,腳踏實地的學好應學的一切,而不是投機取巧,憑着先機搶奪別人的東西。我也不會再走過去的老路,已經跳坑一次,絕不再進去受罪,我一定會選一條平順的路,哪怕粗茶淡飯,也比到頭來一無所有的強。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實力和腦子配不上你的野心。”
成芙寧抿茶細細聽着,深覺成靖寧最後兩句說得很有道理,放下茶杯補充說道:“這輩子你偽裝得再好,也掩蓋不了你的自私和淺薄,明明能避免一切悲劇,可你卻在勢頭稍有好轉的時候就得意忘形,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報復過去曾經對不住你、或是你看不順眼的人身上。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話把控住大局,先一步一步,穩妥的幫助趙承逸成事,等自己真正贏得勝利之後,再一個一個的收拾算賬。”
羅安寧被成靖寧和成芙寧兩個的話輪番打擊得體無完膚,再無心留下強詞狡辯,失魂落魄的離開。今晨,她無意間聽到李氏說起,趙承業會到白通河來主持端午龍舟會,便神差鬼使的趕到這邊來。
他長得越發的英俊,隱隱有了帝王的威勢。那時她後悔了,後悔選了趙承逸,後悔這一世沒有提前選他,重新博得他的好感。但他在鐵甲禁軍的護衛之下,離她越來越遠。
再後來,她看到成靖寧離開人群,到成芙寧佈置好的涼亭里喝茶,兩人相談甚歡,就怒不可遏的沖了上去。再之後,就聽她們說了那些話。
哪怕她重活了一世,佔盡先機,依舊不如人家腦子好使。兩世的經歷在腦子裏清晰的閃過,她似乎從未做對過一件事,她就像戲文里的丑角,成全着別人的美德,別人的圓滿,她費盡心思上躥下跳,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滑稽得可笑。
她的兩輩子,何其失敗,何其糊塗。走在曾經熟悉的街道,身邊行人過往匆匆,於她而言,仿若都在嘲笑着她的愚蠢。
抬頭看天,烏雲逐漸聚攏,灰暗得快要下雨了,仿若回到上一世的那個時候。那天,宮人驚慌失措的趕來稟告,說恆王帶兵攻入皇宮。趙承業帶着身邊的侍衛和太監準備禦敵,韓子懿鎮定的安撫着皇子公主和宮妃們,而後,也如男人般的執劍護在一干婦孺面前。所有人都有條不紊,只有她在慌亂,在吶喊,在害怕,在尖叫。
那時她就像一隻被炮火和驚雷嚇到的瘋狗,披頭散髮的在後宮奔跑,求趙承業救她,保護她。她聽着越來越近的刀劍相搏和吶喊聲音,拚命的叫喊着不要殺她,她只是一個女人,對江山社稷無足輕重,她要衝出去向恆王解釋,結果被趙承業手下的兵丁阻攔。
她失去了理智,結果撞到侍衛的刀上。溫熱的血流了出來,她又慌又亂,大呼着救命,但沒有人管她。無力承受疼痛,倒地后一直掙扎着,叫喊着,最後一刻,她只看到趙承逸搖了搖頭,吩咐下邊準備一口楠木棺材。
那時候她怨恨趙承業薄情狠心,見死不救,現在想起來,是她自己撞到刀上的,傷了心肺,流血不止。叛軍佔領皇城,哪會有太醫來救她。
她此刻好像躺在上一世臨死的地方,瞪大着眼睛,看着趙承業帶人拼殺,最後聽到一個聲音:“微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逆王已被絞殺,請陛下移步光明殿!”是蕭雲旌,他手裏提着趙承逸的頭顱,血淋淋的,毫無生氣。
“皇叔平身。”趙承業大步向前,扶起剛鎮壓叛軍的蕭雲旌。
原來這就是她不曾看到的結局,原來這一世真的從一開始她就走錯了路……
成靖寧若有所思,要是羅安寧又重生了怎麼辦?不過轉念一想,她再來一次又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能勝出,就各憑本事了。
“她不會再生事了。”羅安寧走遠,成芙寧說道,招來映秋收拾東西準備回城。
在涼亭坐了一個時辰,這會兒龍舟賽已結束,她也得去尋兩位祖母了。“你是說她會……”自行了結?
“人一旦沒了活着的希望,與死有什麼區別?”成芙寧說道,“不過她只是我們這一生里一個大一些的坎兒,以後類似的還有很多,自己多多上心吧。”
“很有道理。”這一世還很長,羅安寧不過是此生的劫數之一,以後還有很多難關等着她去闖。不過她一直都是那個一往無前,越挫越勇的成靖寧。
白通河邊熱鬧了一上午,成靖寧陪沈太夫人和王太夫人好生的瞧了一場熱鬧才回京城。“年輕的時候總恨不得日子過得快一些,現在老了反而貪生,想讓時光慢些走,想多活幾年。”上了年紀到底精力不濟,這時上了馬車,王太夫人又捶着肩膀感嘆起來。
成靖寧上前幫着揉肩,說:“所以祖母千萬要保重身體,一定要長命百歲,這世間好看好玩的事可多着呢。”蕭雲旌只有老兩口兩位至親長輩,若他們走了,鎮北侯府將會更加冷清。
“那是,我得看着昱兒娶媳婦。”王太夫人提起曾孫,心情又舒暢不少。
侯府里披紅挂彩,吹吹打打的卻無熱鬧之感,滿目的紅,卻如滾燙的鮮血,處處透露這詭異的凄涼之感。大門前,花轎落地,喜娘歡歡喜喜的上前請他接新娘子下轎。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上前,掀開轎簾之後,卻發現新娘早已沒了氣息,嘴角掛着烏血,他一觸碰,就化作了泡影。但那些影子裏卻是新娘上轎前的景象,她掏出一個小紙包,倒出裏面的粉末,將其化在茶水裏,而後一口飲下。
“王爺,對不起。”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再之後,喜娘幫她蓋上蓋頭,扶她上花轎,一刻鐘之內,毒發身亡。
蕭雲旌清楚的記得,這是上一世他娶成靜寧時的景象。不,她不可能自殺,明明說得好好的,再艱難也要走到最後。
明知是夢,卻依舊被困在夢魘之中無法脫身。
後來,他又看到她義無反顧的走向黑色的深淵,路上開滿了鮮紅似血的曼珠沙華。
“靜寧!”
她聽到他的聲音,回過頭來。是那張熟悉的瓜子臉,臉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眼神溫柔,身子清癯,一襲白色衣衫,披散着長發,似要飄然而去。
“王爺,不,侯爺,我回來看你了。”她說道,“原本我不該回來打擾你們,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來把一切說清楚。”
“你是靜寧,我現在的妻子又是誰?”面對曾經熟悉的人,他能清晰的覺察到兩人的不同。
“我是成靜寧,她是成靖寧,也就是你現在的妻子。”她說話溫溫柔柔的,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這一世因出現不可抗拒的變故,我早產了,也因此早夭,她來到這個世界,替我活了下去。”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原來,他娶的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事實的確如此,十九年過去,她接替了我,在崖州照顧父親母親,回京城后,又替我孝敬祖母他們。這一切不是她的錯,其實,我很感謝她。現在我過得很好,你不必挂念,也不必找我,我已經不在這邊了。”她說道。
“為什麼會這樣?”蕭雲旌仍不相信,她怎會不是她?
“這一世出了一點意外,我提前出世,因承受不住現在的命格八字,所以才會早夭。如果沒有她,這一世就沒有成靖寧了。”她說著那位高人說過的話。
停頓片刻后又說道:“我很感激你曾經幫過我,也很感謝你的諸多照顧,也許我表達謝意的方式讓你誤會了,其實我……從未喜歡過你。一直以來,我都將你當做恩人。過去我也曾說過這樣的話,只可惜你誤以為我當時被世俗的流言蜚語影響才會拒絕退縮,其實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和打算。至於後來,沒有任何人要害我,我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用那樣的方式拒絕,讓你苦惱誤會了這麼久,是我的錯,對不起。”
上一世,他曾苦苦追查她死的真相,一直到他死都沒查出結果,現在突然得知其中緣由,讓他如何能接受?“你在騙我對不對?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她看他突然紅了眼睛,彷彿回到上一世那嗜血固執的時候,柔聲勸道:“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沒有半句虛言。這次我回來,只是想讓你看清自己的內心,過去你對我到底是喜歡、同情還是憐憫?對現在的妻子,是珍愛還是執着,是否將她當做是我的影子?對她是否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和愛?”
“這有區別嗎?”蕭雲旌問道,經她一番勸解,一時間分不清是真是假,反倒更加糊塗了。
“當然有。你必須看清自己的心,分清自己的情,只有過了這道坎,你和她才能真正相攜到老。王爺,我真的很感謝你,謝謝你曾經幫過我,我希望你重活一世能圓滿。至於羅安寧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她最見不得別人好。”她又說道,“我要回去了,這一世,你一定要幸福。”
“不,你別走!”蕭雲旌頭疼欲裂,企圖拉住她的手,怎奈她的人化作幻影,逐漸消失在紅黑兩色的盡頭。
“王爺,好好想一想吧,把一切都想清楚。我不會再回來了,你不必找我,你找不到的。”風吹來她柔軟如春雨的聲音,在寂靜的灰暗之地,顯得格外空靈。
黑色逐漸散去,紅色的花朵相繼盛開,一直延續到很遠的天邊,而他卻被那些紅花勾起所有的過往,曾經的一切,又清晰的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所有的悲苦喜樂,前所未有的明晰,那些痛楚,如潮水般的拍打着他的身心。
上一世太累了,累到他不想再經歷一次,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覺,一切都過去了……
成靖寧先送王太夫人回宣德堂,到嘉祉院時已接近酉時,到房間準備換衣裳時,才發現蕭雲旌還在午睡,只是好像做了噩夢,流了很多汗。拿了巾子準備幫他擦拭,人卻突然醒過來,大力握住她的手腕,看她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陌生。
“你……”成靖寧原想問他怎麼了,但看着他充滿戾色的眼神,只好改了口:“做惡夢了嗎?”
蕭雲旌回了神,鬆開她的手,說:“好像是做惡夢了,不過已經忘了。現在什麼時辰了?”他疲倦的撫着額頭,身和心都累得很。
“快到酉時了,昨晚沒睡好?看你滿身大汗,被嚇得不輕吧,快起來把衣裳換了,不然又要着涼。”說著便去幫他找衣裳。
蕭雲旌拿了個引枕靠在身後,閉眼揉了揉太陽穴,剛才的夢,他還記得一清二楚,那麼真實的經歷,如何能輕易忘記?她不是她,那現在的她到底是誰?
成靖寧命小丫頭端來熱水,擰了帕子幫他擦前胸和後背的汗,蕭雲旌低頭看着溫順又事事周到的妻子,想直接問她,卻又擔心戳破之後傷害她,致使好不容易平順起來的家分崩離析。
收拾好蕭雲旌后,夫妻兩個去蕭祖父那裏請安,順帶把在那邊陪玩的蕭昱接回嘉祉院。蕭雲旌經歷了一場坎坷離奇的夢境,這時候腦子裏一團漿糊,點過卯后就去了外院書房。
“哪裏不舒服嗎?”相處三年多來,蕭雲旌的變化她能清晰的感覺到。
“沒什麼,只是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和昱兒先回去。”蕭雲旌說道,蕭昱本想和親爹親近親近,被拒絕之後只得放棄,沒有親爹,親娘還是不錯的。
成靖寧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回嘉祉院。蕭雲旌複雜的看着成靖寧的背影,一時間頭更疼了,到外書房后,吩咐任何人不許進來,便是太爺太夫人和夫人也不能放進來。
嘉祉院內,成靖寧把精力旺盛的兒子放到鋪了葦席的炕床上,讓他自己玩兒積木等玩具。蕭雲旌突然的變化,讓她心裏不安,把今天在跟前伺候的丫鬟小廝叫了來問情況,試圖從他今天的舉動里找到蛛絲馬跡。
“侯爺今天沒去什麼地方,您和太夫人出門后,他在弓樓練了一個時辰的功,之後又在內書房裏練字,陪小公子玩兒。午飯在太爺那裏用的,都是端陽節常吃的菜。之後太爺就把小公子留下了,侯爺一人回的嘉祉院。侯爺回來后看了一會兒書才午歇,之後就一直睡着,到夫人您回府才醒,沒發生什麼奇怪的事。”蕭雲旌不喜他不熟悉的丫鬟婆子在跟前伺候,是以回話的是替代了蕭生的蕭齊。
他們都知道羅安寧說的那番話別有用心,蕭雲旌態度的突然轉變,不可能是這個緣故。想到回來時他兇狠陌生的眼神,難道是因為夢境才會如此嗎?那等虛幻之物,他又怎會相信?一時間,成靖寧也苦惱起來。
侯府人不多,因此正午和晚上都在一地兒吃,不過今晚傳膳時,蕭雲旌並未到場。成靖寧很是詫異,今天是端午,他不可能無緣無故的不回來。王太夫人逗着曾孫為她解惑道:“雲旌有事要忙,晚膳不在一起吃。我們先用着,他的等會兒命廚房給送過去就是。”
過節時少了一人,成靖寧奇怪着卻沒再問。在宣德堂和太夫人太爺用了晚膳後到廚房去了一趟,命廚娘做了幾個蕭雲旌愛吃的菜,親自送到外書房去。
不苟言笑的肅風和鳴光將人攔了下來,說什麼也不讓進。成靖寧無法,只好把食盒交給其中一人,讓他送給蕭雲旌。
蕭雲旌已在案桌前坐了一個時辰沒挪步,反覆思考着下午夢裏人說的話,擔心忘記,把所有的一字一句都寫了下來,白字黑字,和紅黑兩色,同樣的讓他不敢直視。
他在戰火硝煙中遇到她,那時她一身大夏皇妃的裝束,纖瘦,若不經風,臉上掛着淚,跪在他面前說她是永寧侯之女,十二年前被大祁送到大夏和親的安定公主,現在兩國撕破臉皮,夏國這邊已無她的容身之處,求他帶她回京城葉落歸根。
那個楚楚動人的女人,一下子就勾起了他的憐憫之心,讓他褪去一身血氣,拉了她一把,並在戰事結束后,將她帶回了京城。回京的途中,幾次匆忙的瞥視,從此她就銘刻在他心上再難抹去,他開始去了解她的一切,知道她悲慘的經歷后,越發的同情她,因此一路對她多有照拂。
後來回到京城,她未經今上允許就歸國,引發朝野上下熱議。那時候,他不遺餘力的幫她爭取補償的機會,京城中也因此開始有了二人的閑言碎語,說她是破鞋賤女,勾搭了兩任夏王還不夠,現在又不要臉不要皮的勾搭越王,這種娼妓一樣的女人就該去死,不能活着引壞閨閣姑娘。
他氣憤不過,她已經那麼可憐了,為國家犧牲到頭來卻要遭受這等謾罵和非議,當即挺身而出為她辯解,結果卻不如人意,他越解釋,京中上下人等越發的覺得他們二人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所有人越說他,他越要為她遮風擋雨,到後來坊間更是將她說成狐狸精轉世,紅顏禍水,而他則是那個色迷心竅,失了心智,專揀破鞋穿的糊塗蛋。那時候,他和她之間清清白白,什麼也沒發生過。但外面的傳言卻越演越烈,甚至已有他們二人的段子,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放言他愛慕安定公主成靜寧,不日即將娶她為妻。
那時她是如何反應的?她驚慌失措,跪求他不要衝動,她已是骯髒不堪之人,不能連累他。她說,他對她多是同情,並非男女之情和愛,請他收手。她還說,她真正愛的人是龍擎蒼,因兩人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加上她女兒又死於宮廷傾軋,所以心灰意冷才求他帶她回故鄉。
他以為她不堪重負才會說出那些話,好讓他打消那荒唐的念頭,他一直堅信着這個想法,越發堅定的要娶她。之後,他幫她置辦嫁妝,請了京城最富盛名的霓裳閣備了一套華美的嫁衣。
那時候的她住在今上賜下來的公主府里,對着眼前的一切一言不發,日子到了之後,也順從的上了花轎,結果到越王府前,人已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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