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絕境
季遙歌與玄寰互視一眼,在這裏看到高八斗,對方又是一副恭候多時的模樣,心中已均感不妙,面上倒無波瀾,神情都淡淡的。二人並肩朝前他行去,季遙歌抿唇不語,玄寰也只點頭招呼:“閣主大人。”
“我還是比較喜歡聽你們喊我高八斗。”他抬手請二人坐下。妖樓無名,向來被世人以奇樓稱之,冠以世祖之名,“高八斗”這個名字還是遇見季遙歌那日他隨口起的,而後被他們叫了九百多年,竟聽習慣了,倒越來越喜歡這個名字。
他眼裏現出幾分滄桑,與年輕的外表並不相符,從前季遙歌是要嘲笑他惺惺作態的,那時他總要佯裝生氣嘴上懟她,心裏卻是樂的——這數十萬載的壽元,他好歹入了趟塵世,歷了些凡緣,有了點鮮活顏色,被罵也是樂子,很是新奇。
滄桑是真滄桑,數十萬載的孤獨無人可訴;天真也是真天真,壽元雖長,也通曉天下萬物,壞事做絕,可畢竟未曾親歷世事,對外界一切很是好奇。
“怎麼不坐?”他撇了撇唇,收起在幻境裏暴怒的模樣,盯着二人直看,眉間神色還是高八斗的老樣子,“放心,我不殺你們。”他當然不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是他的人卷,他沒有動手的理由。
“屍傀禁術?你道身已殞,已是死人,竟以邪禁之術留於人世,又是何必?”他甚至不必掐指去算,便輕而易舉看透。
“不勞閣下費心。”玄寰嚼笑而回。
高八斗又看季遙歌:“說來你二人都是我看着長大的,怎這般無情?見了面連一點情分都不顧念?”他捧了胸,痛心疾首的模樣,像極從前與她討價還價時的小蠢蟲。
季遙歌卻是個不喜與人兜圈繞彎的脾氣,尤其是在感情這上頭,甭管是親友之誼,還是男女之愛,她向來看淡,求得便受,求不得便舍,乾脆利落,如今聞他所言,鼻間便是一聲冷哼,索性一腳踹開那小小桌案,連帶踢翻案上壺盅,順手拉回玄寰:“你與他客氣什麼?”
挑高的眉,冷冽的眼,並那不論是笑是怒都微微翹起的唇,她生氣的模樣,還和以前一樣。
高八斗有些懷念,自也不計較她的無禮,倒想她再氣點才有趣。
“你我不必裝腔作勢,你既在此設案擺酒,想必猜到我們所為何事,你亦有話要對我二人說,兜來繞去的沒意思,不妨明言吧。”她道。
“你怎變得如此沒有耐性?”高八斗看着桌案遺憾地搖搖頭。
“我耐性很好,但不是對你。”季遙歌不知為何有些心浮氣躁,情緒有點失控,這在她身上是很罕見的情況。
高八斗小嘆一聲,像從前一樣嘀咕兩句,彷彿在偷偷罵季遙歌,而後緩緩站起,身上那件寬大的衣袍迎風而展,又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我還是想挽救一下你我之間的情份,遙歌……”高八斗甚少喊她名字,從前多是連名帶姓喊她,要麼就是“小沒良心”、“不要臉”的,種種昵稱,今日這一聲“遙歌”喚得很是動聽,情真意切。
可季遙歌並不領情。
“我用底下那些獸修的命,和你交易。如果你願意入我三星掛月,留在我身邊,我就饒了他們。”高八斗手輕輕一揮,眼前這片虛空消失,幻象也消失,廣褒天宇只剩茫茫黑雲。
風呼呼刮著,沒有送來絲毫氣息,這片黑雲籠罩在整個北聖齋上空,無聲,無息,既無靈氣,也無戾氣,彷彿不是這塵間之物。季遙歌從玄寰驚變的神情中讀出不好的答案,這麼個處變不驚的男人,卻在看到黑雲的瞬間震呆,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至於他口中喃喃的“千里畫魂卷”卻是她聽都沒聽過的東西。
“遙歌,鬼域是你最後的倚仗了。我也的確沒有料到,你與顧行知種種接觸,為的替今日準備,這步棋走得很妙。如果我真打算攻下赤秀,那麼今日我必敗無疑。”高八斗笑道。
可惜,他說的是,如果。
仙國是假,為的是探得世祖真境,將她煉為妖書;同樣,追殺玄寰是假,騙得獸修齊聚赤秀才是真。
他的目的一直很簡單,得到人卷與屠盡四十二獸,種種花招皆是煙霧。
她和玄寰皆棋差一招,一子之差,這盤棋局便是天翻地覆。
“如何?”高八斗洋洋得意,唇上若有須,早就翹到天上,他還挺想聽季遙歌誇誇他。季遙歌那張嘴,有本事把人懟死,也有本事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季遙歌的手腕已被玄寰緊緊攥住,他不知不覺間用了重力。
“放過獸族?你費盡心思才換得這個毀去獸譜的機會,你覺得我會相信一個滿嘴謊言的人所謂的交易?”季遙歌不作多想便拒絕他,“不必多說,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妥協。”語畢旋即轉身,拉着玄寰,“走。”
要查的事已經探得,再留無益。
高八斗仍舊站在黑雲中間,神情低落。
這一次他倒沒有騙他們,他只是想着,若有人可以陪陪他,也許就不那麼寂寞,他便也不那麼想着掙脫禁錮,殺不殺獸脈又有何妨?
可他們不信。
曾經有多少信任,生死交付,到頭來,只剩下被謊言侵蝕的千瘡百孔的過去,那信任變得一文不值。
他很生氣,他讓步了,可沒人相信。
風卷如龍,嘶吼而過,將黑雲吹散,露出平展在天幕間的一張巨卷。
空白畫卷,靜靜漂浮在北聖齋上空。
————
天色已暗,戰事暫歇,冰松被砍光,只剩光禿禿的冰原。冰原上好幾處架設火把,獸修高壯的身軀在北地寒冰間落下厚重影子,來來去去,倒叫這片霜色寂寥的地方顯出與昔日不同的熱鬧來。
一道銀光劃過,似乎有隕星降下,轉瞬即逝。天上星辰浮潛,遠處是赤秀島浮在半空的巨大黑影,月色未明,黑夜綿長。昊光坐在一截斷殘的冰松枝頭,默眺遠空,四周有竊竊私語聲傳來,嗡嗡於耳,他心浮氣躁,聽得眉頭漸凝。
為何浮躁,似乎沒有原因。
“快看!”嗡嗡聲里有尖銳的聲音揚起,刺人心弦。
隕星的尾光似撕天而啟的裂口,夜色如信箋被割開,黑暗被驅散,露出底下白花花的一片,夜在陡然間退去,像個籠罩在眾人頭上的假相。昊光騰地站起,似乎找到了浮躁而不安的原因。
青色的龍影自那片白光間飛出,以迅如疾電的速度掠來,布在冰面上的幾道法陣接連發出刺耳警鳴,光芒衝天而起,“偷襲”的尖叫聲傳遍四野,獸修被喚醒,匆促的腳步啪啪響起,人影潮湧般聚來,浮在半空中像堵厚實的牆。
龍影卻是不管不顧,彷彿鐵了心要衝進獸修的營地,未全化龍的蛟鱗片片脫落,昊光自然一眼認出,那是季遙歌,她背上還馱了個斗篷遮臉的人,當是玄寰無誤。
天呈異象,季遙歌獨闖獸修營地,這其中必有聯結,昊光騰身飛到獸軍正前,看着轉眼逼近的季遙歌。
龍尾掃過地面,瞬間劃破冰面,挑起滿天冰棱,擋下前方獸修攻擊,季遙歌浮身半空,對上昊光,半龍之軀仰頭長吟,是叫萬獸伏拜的王力。
吼——
藏在獸性深處對蛟王龍獸的敬畏,在這嘹亮嘶吼間被喚醒,四野獸修已有不少跪地,連昊光亦是心潮沸騰,不由自主想向這聲龍吟低頭,卻被隨後趕來的流華與賀七等諸人喚醒。
“昊光……”季遙歌不與旁人對話,只以龍眸盯着昊光,“昊光哥哥,最後聽我一句,撤出北聖齋,快點!”
一聲昊光哥哥,似乎喚回爐海舊情。
坐在龍背上的人亦掀開兜帽,沉聲道:“若再不撤,便晚了。北聖齋上空,有三星掛月佈下的《千里畫魂卷》!”
流華才要開口,卻被賀七拉住。
《千里畫魂卷》之名,只在久遠的傳說中才出現過,這些晚輩們沒聽過不足為奇,但賀七卻是知曉的。初聞《千里畫魂卷》,他還是個孩子,萬載過去,這寶貝依舊是個傳說,慢慢湮滅在世人口中。
傳說之中,《千里畫魂卷》是神鬼之物,位列萬華仙寶首位。
他仰頭看去,只看到一片蒼白的天空。
————
按玄寰所言,《千里畫魂卷》乃是一卷空畫,何物所制,何人所煉,均不可考。畫卷有收魂怪力,能覆千里之地,範圍內的所有活物靈體,魂神俱收,以填此畫,故謂之千里畫魂。
而此卷的可怕之處則在於,一經祭用,魂未收滿,畫未完成,便不會停歇,所有攻擊皆會被吸入畫卷,不能動它分毫。
玄寰沒有親眼見過,但高八斗敢在這裏祭出,便篤定此寶之力,萬華無人可擋。
此番大戰,赤秀與獸族雖說斗得慘烈,卻也不存滅絕之意,季遙歌冒險前來警示,一半為著昔年舊情,一半卻也深恐高八斗得逞。他們之間戰得再厲害,說到底也還能一斗,可若《四十二獸譜》被毀,妖樓失去鎮壓徹底現世,那才是真正毀滅萬華的大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季遙歌不能不來,而且還要快,她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
“千里畫魂……”賀七盯着天空,老朽的眼眸瞪得幾欲脫眶。
流華君未聞此物,但見賀七模樣,也知不妙,只道:“賀仙,那是何物?三星掛月閣為何要祭出此物?”
賀七敏銳嗅到四周古怪氣息,看着被撕開的夜幕,回過神來,以驚恐的神色吼道:“昊光,撤出北聖齋!”
“晚了!”遠空有人回了一聲笑。
兩道人影一東一南升起,周身覆著紫芒,各掐着古怪指訣,卻是夏奚姐弟二人。那陣紫芒越燒越烈,不止驚到獸修,這冰原上還有許多萬華修士,均被驚醒。畫魂卷下,不論是獸修還是普通修士,皆受其力,高八斗此舉並未將萬華其他修士摒除在外。
季遙歌和玄寰到底低估了他手段的毒辣度,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放過一個人,就如同萬萬年前的仙國大戰那樣,他幾乎血洗了整個萬華,才換來後世的懵懂無知與被徹底纂改的歷史。
驚呼聲不斷響起,天幕徹底轉為蒼白,卷上無畫,這天幕亦無雲,目之所及只有一抹空蕩蕩的白。
無上力量席捲而來,是由下往上的吸力,像要將魂神從軀幹中抽去。這力量無形無蹤無法捕捉,不能以術法法寶抵禦,只能憑藉元神精力對抗,卻也只是拖延而已。北聖齋上有修為低下的修士,在這恐懼的捕魂力下瞬間被抽去魂魄,留下一具空洞軀殼癱到地上,面容卻還保持着魂魄離體時驚恐的表情,詭異而瘮人。
這不見血的殺戮着實驚懾眾修。
北聖齋沸騰起來,人潮洶湧而退,昊光已不及向季遙歌多說什麼,頂着這古怪力量轉身主持大局,卻為時晚矣,越來越多的低修倒地不起,三星掛月閣的修士也欲逃離,夏奚姐弟身上卻傳來尖銳笑聲,暗紫光芒從三星掛月的信物上浮現,瞬間沒入閣員眉心。
“為什麼?”便是江塵,也攥着那枚月閣令不可置信。
可轉眼間,他便失了神智,為夏奚姐弟所控,在北聖齋中大開殺戒,阻止修士逃離,地上失去魂魄的軀殼亦被紫芒所俘,如同傀儡般爬起,無知覺地加入屠戮。
血腥氣息剎那間瀰漫,對比前些日慘烈的戰爭,這番景象倒更像是煉獄再呈。
流華君精緻的長柳擰作死結,漂亮的面容因驚恐而扭曲,望了季遙歌一眼,似要說話,卻無言可出,季遙歌搖搖頭,折身而返,龍尾掃開兩個爬起的傀儡,朝赤秀全力飛去。
事已至此,再留無益。她與玄寰,還有那麼多人的努力,皆付流水。
始終是棋差一步,滿盤皆輸。
————
吼——
北聖齋上傳來沉怒之吼,一塊巨大龜甲浮到眾修頭上,頂下巨力,卻是賀七以畢生修為所化的護身玄甲。
“賀仙——”
吵鬧的聲響中似乎傳來流華君悲鳴,季遙歌並不回頭,全力衝進了赤秀的光芒中。
她是臨仙之體,這片刻功夫,那畫卷力量傷不到她,玄寰早已亡故,魂神皆在魂燈之中,這畫卷於他無效,二人倒是順順利利避入赤秀。赤秀上空一片暗沉,仍是夜晚,季遙歌從未如此慶幸身處黑暗過。黑白的強烈對比下,外界的景象越發清晰——
不止季遙歌看到了,連花眠、白斐並顧行知眾人都已瞧見。
季遙歌見到諸君的第一句話就是:“別踏出赤秀。”
余者尚好,花眠卻是滿眼通紅。他沒說話,只突然騰身而起,朝着北聖齋掠去,幸得季遙歌龍尾纏住將人拽回,花眠方瘋了般道:“我父親和我的族人,都還在北聖齋里,讓我出去——”
他已失鎮定,不斷掙扎着,試圖沖向北聖齋,勸慰的聲音一句也聽不入心,最後還是顧行知在他頭上落下一擊,將人砸暈,令青冠扶下才算結束。
“鬼修也不行嗎?”顧行知看着外界景象,笑意全無。
“不行。鬼修雖行邪道,然魂神俱在,亦受此制約。”玄寰搖頭,他已在心中搜索過一遍,這萬年時光,他閱遍群書,卻沒有一本書記載過對付此畫卷的辦法。
“顧行知,趁鬼門還在,你速帶鬼修離去吧。”季遙歌化回人形,當機立斷。
白斐卻是苦笑:“師父,鬼門打不開了,傳送法陣、符籙,俱已失靈。”
季遙歌一凜,目光從顧行知與白斐面上掃過,得到的是令人害怕的答案,她轉頭又望北聖齋,與慘白的北聖齋比起來,赤秀倒像是沉睡在夜色中的一座孤島,被死亡擁抱。
絕望而孤獨。
她望向天空,怒而發出一聲震天長嘯,響徹天宇,卻無人回應。
“玄寰,若我向他妥協,可能阻止?”發泄過後,季遙歌垂頭,問向玄寰。
玄寰冰冷的手輕輕抓住她的腕,只道:“跟我回趟五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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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要出門,先更為敬。
PS:好……難……寫……容我嗷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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