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鬼之戰(1)
儘管赤秀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五獄塔仍舊很靜,一點聲息也沒有。外界喧騰的動靜、震天動地的鬥法,一絲也沒能傳到五獄塔里。塔里靜謐,玄寰倚座閱書,季遙歌着寶藍兜兒紅綢褲,趴在他膝頭像只懶散的小獸,目光由下自上看他,並不吵他。
外面出了何事,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理會,心裏倒願意就這麼保持着歲月靜好的假相。
壁上燈珠熾亮,日月不見,也不知過了幾多時日,玄寰咳了兩聲,又是殷紅血色溢出,他正要拭去,已被她抬來的手先一步擦凈。他便向她露出笑容,臉色卻愈發蒼白,眼眸里失了神采,將死之人,元氣正在一點一點被消耗,待這殘餘的元所徹底耗盡,他便也不會再睜眼。
季遙歌怔怔看他,分明虛弱至極的男人,再無從前風采,卻好似怎樣也看不夠般,心裏不知哪來的感慨,她忽然翻身一把圈住他的腰。玄寰放下書,摸摸她的頭,道:“扶我起來吧。”
她眼眸亮晶晶,一骨碌坐起來。他便又笑了:“有個法子,估且一試,你得幫我。”
“是什麼法子?”她跳下法座,躬身將他扶下。
“權宜之計。”他腳步虛浮,半身力量都落在季手上,緩步走到座前的玉案上。
“權宜之計?”她不解。
玄寰緩緩取符紙,調靈墨,動作雖緩卻從容不迫,季遙歌便為他打下手,聽他道:“九星魂燈,拘魂鎖魄,是煉屍的第一步。”
季遙歌的動作便慢慢停了,聽他嘲笑自己:“想不到我玄寰修行近萬年,有朝一日竟要施此邪禁之術替自己續命,拖延時間。”
救一個將死且必死之人,難如逆天而爭,他想不到辦法,也只能暫延一二。
為的只是她一句話——為她而生。
“用了會怎樣?”她倏爾按住他的手。
“九星魂燈為我三魂七魄所化,能將我魂魄鎖於屍身之中,魂燈不滅,我的魂魄便不會散去,這是煉製屍傀的第一步,能替我再爭取一段時間,我再試試能否救自己。”他一邊說一邊移開她的手。
“那若魂燈還了呢?”她問他。
“魂燈滅了,就證明此陣也保不住我,當然,你也可將我煉成你的屍傀,這樣我便能長長久久陪着你。”他說著將一方記載禁術的玉簡放進她手中,“如何選擇,我隨你。”
所謂屍傀,以魂魄為引,將他煉成傀儡神兵,神志永失,永遠不能輪迴。
季遙歌無法想像,玄寰變成屍傀的模樣,於他這樣的人而言那比死還要痛苦吧。她握着玉簡動也不動,卻被他拉進懷中,坐到了他腿上。
“別想那麼多,也許在魂燈全滅前,我已經想辦法救自己。”他把筆塞進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引她執筆蘸墨,往案前符紙畫去,“現在凝神,聚靈於筆。我沒有修為,只能借你靈力一用。”
她只能凝神,叫他抱着,一筆一筆,在他引導中緩下九張魂燈邪符。桌上又有血自他唇際滴落,落在溫潤玉案上,暈開如朱墨。
不知多久,九張魂燈符繪完,他已氣若遊絲,頭倒在她肩上。季遙歌撂筆,起身半抱了他到石座上,只摒去萬念,將那九張符依次祭出,每一符便化血色蓮燈燃在他身側。
九盞血色蓮燈將他圍在正中,九柱紅光衝天而起,最後匯成一朵巨大蓮花落下。
玄寰的面色霎時間蒼白如稿,盤膝震背,直挺挺坐在蓮花正中,朝她微微一笑,瞳孔陡然間渙散,雙眸緩緩闔上。季遙歌只覺心頭一陣刺痛,彷彿心尖之上被人剜開巨口——她知道,玄寰是走了。
再睜眼,他便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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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尖銳長嘯從赤秀島外圍響起,銀白的太合八極光罩已被打碎一角,無數低階獸妖趴到缺口處瘋狂撕扯。遠觀而去像是聚集了一群張牙舞爪的狂蜂。島上四周都有兵刃相交的爭鳴聲響起,太合八極的光芒閃了又閃,已極端不穩。赤秀所能調集的弟子都已分派到各個陣眼處支援,卻依舊頂不住獸族大軍與萬華眾修的進攻。
三星掛月閣已發出召令,集合所有修士攻打赤秀,只要能將赤秀攻陷,不止三星掛月閣有重酬,赤秀的藏寶靈玉也隨他們瓜分。為了一點資源尚能爭得頭破血流的修士,在巨大利益趨使下,又怎還會費心分辨孰是孰非,紛紛聚集赤秀,將戰場從仙國移到了北聖齋。
赤秀雖強,卻也未到以一敵百的地步,面對這場群起而攻的戰局,也不過苦撐而已。
“所有弟子聽令,八極陣東南陣眼處支援的弟子撤到陣眼外。”白斐站在赤秀宮外的空庭上,面如沉冰,手執令旗指揮赤秀弟子作戰,語畢又向身邊所立的花眠開口,“黑焰麒麟炮準備,瞄準東南陣眼。”
殺氣傾泄,白斐不復少年清朗,眉間蓄勢,眼中含威,似泰山壓頂也不能驚動他一分一毫。
相較於他不容置喙的氣勢,花眠則有些猶豫:“麒麟炮的威力太大……”
白斐不動如山,嘴裏雖喚他“師叔”,語氣卻果決:“師叔看看,獸修臨城,眾修破陣,若此時再不將對方震懾,待法陣一去,勢必更加慘烈。我知師步心懷仁慈,但戰場廝殺,你死我亡,只論成敗。勝者才有論仁論德的權利,你的仁慈,留着我們贏了再說。”
花眠便再無言語,看着他揮令而下。轟——一聲震天巨響,黑焰怒熾,不僅將趴在法陣上的獸修焚成灰燼,就連在後面施術不及跑開的修士亦被焚盡。不得不說,玄寰所制黑焰麒麟炮威力委實駭人。一擊之下,已死傷無數。花眠看得既心驚也心痛,格外難受。爐海數百年,他也曾與獸修們並肩而戰,如今刀戈相向,那一炮轟下去,仿如砸在自己胸口上。還有胡小六,她私放他離開蛟城,現在也不知道如何了?
因為黑焰麒麟炮的可怕威力,眾修被震懾後退,他們得了片刻喘息時間。
夜瓏與月宵站在二人身後,月宵見此狀大有解氣之意,臉上浮起快意的笑容,夜瓏卻仍凝眉不展,只問他二人:“不知宗主何時出關?”雖說白斐與花眠同樣強悍,但赤秀宗最鎮得住人心的,仍舊是季遙歌。赤秀宗的弟子原就是才收不久的修士,修為不高,忠誠度亦不夠,面臨大難沒有脫逃已是不易,可再這麼下去就難說了,畢竟是面對的是整個萬華七成的修士。
花眠聞言看了眼依舊悄無聲息的五獄塔,低嘆一聲,正要開口,耳畔卻聞見月宵聲音:“那是什麼?”
眾人遠觀而去,只見隱秀峰的隱秀樓的上空似忽然被扯開一道裂隙,裂隙以及快的速度扯成一陣幽空漩渦,數十身影隱約顯現。花眠面色頓時大變,脫口道:“不好,傳送陣。隱秀樓怎會有外界傳送陣?”語音才落,那數十個身影已化作暗光向赤秀四方落下,直撲太合八極的陣眼與麒麟炮所在之地。花眠旋即反應過來:“不好!是高八斗,隱秀樓原是高八斗所憩之地,他在那裏動了手腳!”
這傳送法陣一開,三星掛月閣就能源源不絕地將人送入赤秀,即便他們有黑焰麒麟炮也無濟於事,因為炮口肯定不會對準赤秀本島,而高八斗亦熟悉島中佈置,這打頭陣的幾個闖入者,分明是奔着破陣與黑焰麒麟炮去的,若讓他們將太合八極和黑焰麒麟炮破去,這場戰便沒有迴旋餘地,赤秀必敗無疑。
這一計來得又狠又絕,將赤秀陷入絕險境地。花眠已攥拳怒斥:“高八斗!”白斐卻還冷靜,仍執旗而令:“東南角弟子速至隱秀樓禦敵,發現闖入者,格殺勿論。”想了想,他又道,“夜瓏、月宵,你二人速帶二十名弟子,往隱秀樓,務必將那傳送陣破去。”
夜瓏、月宵二人領命而去,白斐臉色越發沉凝,未有一絲懈怠,此戰之難,勝過他生平所有戰事。
四野驚嘯聲不斷,赤秀島上亦傳來兵刃之音,不斷有虹芒自島中各處閃起,數枚傳音符在二人身前不斷閃動光芒,各處戰報呈來,均無喜人消息。隱秀樓的傳送陣遲遲不破,越來越多的修士被送入島中,赤秀島內部亦起惡鬥,太合八極的光芒頻頻閃動,東南角的豁口越來越大,光芒陡然一歇,竟徹底淪陷,只靠黑焰麒麟炮苦撐。
情勢急轉直下,惡劣萬化,白斐與花眠二人,一人號令赤秀弟子,一人控制各處法陣,兀自苦撐,正是心力交瘁之時,緊隨二人的青冠卻忽然指着五獄塔道:“副庄宗,快看,五獄塔!”
五獄塔上紅光衝天,在塔頂漩成一團紅雲,陰戾之氣暴騰。
花眠面色頓變,脫口道:“禁術異象?”
誰在五獄塔施放禁術?
正驚疑不定之刻,島上異象再起——紅光化作巨大紅蓮,落回塔中,衝天紅光消失,復又歸於平靜。
只這平靜並沒持續太久,只聽得轟隆兩聲,五獄塔竟拔地而起,一飛衝天,朝着赤秀峰遙遙而來。
烏黑的七重高塔泛着森冷邪氣,猊獸火紅身影斜趴在塔檐之上,仿如鎮塔靈獸,花眠與白斐皆震,只瞧那黑塔轉眼飛到峰前,塔門敞開,季遙歌挽着玄寰緩步而出。
“抱歉,累你二人苦撐。我們回來了。”季遙歌頜首勾唇,笑得很輕。
玄寰未語,只任她將他身上所披的紫雲貂大氅掖好——他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瞳眸黯淡,身上竟一絲生氣都沒有,仿如死人,被季遙歌緊緊牽着,看到二人,也只是一笑。
“世叔……”花眠望之不免一驚。
“白斐,戰勢如何?”季遙歌並沒解釋,只與玄寰走上赤秀峰,遙觀全局。
白斐便將戰況一一說來——敵眾我寡,實力懸殊太過,只能撤不能戰。
季遙歌聞言卻道:“誰說實力懸殊?”她語氣溫柔,望着玄寰一笑,卻朝花眠開口,“阿眠,開鬼門,迎鬼王。”
花眠雙眸驟睜。
鬼門連通鬼域,是她與鬼王之間的交易,而那位新誕生的鬼王,正是她昔年的師兄。
顧行知。
因季遙歌這一句話,這場戰,再也不是萬華仙家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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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魔尊大人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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