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龍殤別
法寶與術法的虹光交錯閃過,光影明明暗暗浮過玄寰臉龐。他頭髮散落,頰邊有道細痕,血污沾在劍痕四周,唇瓣失色,內唇卻洇着紅,像未曾拭凈的胭脂,猩紅刺眼,身上累累劍痕暈開斑斑血跡,染在衣袍上,狼狽而驚心,皆是她先前所傷。
微涼的呼吸拂過她耳畔,他的聲音和眼神一樣,照舊是雷打不動的沉穩,從容不迫,季遙歌卻聽得神思恍惚,體內龍火肆虐,她只想狠狠推開他,可她掙不開。他眼神柔似水,手臂卻沉如山,堅如鐵,纏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壓制着她急欲撕體而沸的龍力。
外界紛擾似乎變得遙不可及,剎那時間,於這驚急之際卻成緩慢的對峙。季遙歌知道他想做什麼,魂蛛獻祭,玄寰的修為將一滴不剩,他贈她雌蛛之時必是已經打定主意,說什麼只得半數修為,不過哄她收下。她想要拒絕,強烈而憤怒地拒絕,可是龍丹之力叫她難以控制,聲音啞在喉間,元神如同火焚,哪怕是保持清明看着他都是極其艱難的事,又如何拒絕他?
玄寰便見她張了張嘴,沒有吐出字,那雙碩大的眼卻分明浮上水霧,眼眶紅去,滿目乞求卻是她畢生不曾有過的軟弱。她說不了話,她只能看着他。她這一生,父死母棄,師父險惡,師妹奪舍,師兄滅她情愛,九百年摯友以她為器,而今還要面對整個獸族整個萬華的追殺,她都不曾落過一滴淚,不曾皺過一次眉,所有磨礪不過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沒有逃避亦無軟弱,卻在面對這份饋贈時生出悔意,生出軟弱,生出恐懼。
那恐懼,比死更加可怕,粉身碎骨亦不及其痛半分。
沒有修為的玄寰,如何應對梵天輪迴的崩塌?他那支支吾吾的回答早就泄露了事實,他的融合併不成功,為何會出現在此?怕是與她一樣,都是勉強為之,這本就危險,加之又有強修環伺,他該如何自保?
二人相處已久,心中自有靈犀,玄寰便將那隻雄蛛輕輕點在她眉間,看着小蛛化作一滴湛藍如淚的汁液,滲入眉心,才道:“你不必心懷愧疚,我活了九千多年,其中苟存於世三千年,幸得遇你。梵天輪迴盤崩塌,我融合的時間不夠,強行出現,已是強弩之末,這身修為能夠予你,也算不枉此生。小蛟,返虛之力加上龍丹之能,你頃刻便得近仙之力,找個地方躲起來閉關,不出百年便可鱗蛻化龍飛升。離開萬華,便不會再受妖樓制約,聽懂了嗎?我願你幽精早成,得覓仙緣,不必念我。”語畢,他俯頭輕吻,帶着血腥氣的唇印在她唇瓣。
季遙歌那滴淚,終於落下。
轟——
六星盤急降而下,金蛛飛回,趴在防禦光罩之上,背上生受了賀七一擊,蛛殼裂開,他卻死死以八足勾着光罩,任由背上兩重壓力降下,一雙金眸只是盯着二人。
季遙歌的眉心有蛛印閃起,無數湛藍的光點從玄寰體內飛出,湧向季遙歌,玄寰摩挲了她的唇瓣片刻,稍稍抬頭,信手一抓,趴在防禦光罩上的金蛛陡然消失,他便又以指摳入自己眉心,兩道鮮血淋漓而下,將他面容染得猙獰。
一隻小小的金蛛緩緩自他額間被摳出,八隻細足蜷起,很快便被他掌心射出的金色蛛絲包裹成繭,最後化作一枚透亮的金色光繭。
“我已經和楚隱商量過了,他亦同意這個決定。他與我恩怨三千年,卻又不得不同生三千年,而今我便將他取出交給你,如果有一天他醒來,你替我轉告他,這三千年的恩怨,便一筆勾銷了吧。”
相恨三千年,相伴三千年,同生共死三千年,所有恩怨,在此際都已沒了意義。
玄寰說著便將楚隱沉睡的金繭塞入季遙歌掌心,再緩緩握着她的手合攏。
轟轟轟——
又是數聲巨響,玄寰所佈下的防禦法陣徹底被打碎,幾道黑芒如疾電般射來,玄寰張臂將季遙歌擁入懷中,任由黑芒落在自己背心。只聞兩聲悶哼,季遙歌的頸間有暖流沁下,皆是玄寰唇間急噴之血。
湛藍光點已盡入季遙歌身體,青金異蛟身上剎時金光大作,龍丹被那湛藍力量包裹,仿如遇火而化的金子,轉眼融作丹液,火焚的感覺消失,經脈肌膚與骨骼都開始變化,季遙歌恢復行動的第一時間便回抱玄寰。
霎那之間,金藍二光衝天而起,伴隨着一聲絕望憤怒的龍吟,巨大的力量向四周盪開,星盤被震開,控制星盤的修士亦被彈開。光芒刺眼,誰也不知那其中發生何事,只有天際陰雲沉沉湧來,剎時將這晴朗仙變作森冷魔鬼,雲間紫電閃過,帶來毀天滅地之力,讓包括夏奚重與賀七在內的所有修士都驚白了臉。
“不好,天劫!”賀七疾退。
紫電天劫,唯飛升可遇,亦或是天生異物,如來天劫。
轟隆——
悶雷如鼓,捶過天地,繼而是無數細小電雨落下,金藍二光間倏爾飛出一隻青色蛟龍,這蛟龍頭上龍角初生,一身青金異鱗正緩緩剝落,露出銀白軟鱗,正是半龍半蛟之際。
“快,抓住她!”夏奚重急道。
南尊等數個修士再度歸來,復拾星盤,正要再追,那半龍卻忽一尾纏住天際紫電,不顧被紫電灼焦的龍尾,引着那道紫電拋向眾修。紫電乃是天物,臨劫之修才有能力抗接,南尊眾人自然不敢,唯丟開星盤,先保命要緊。電雨頻頻,誰也不能靠近,半龍在電光之間游向仙國出口,又是一聲龍吟,她再卷電光,毫無猶豫砸向那幾尊聚靈炮,只聞得轟轟數響,聚靈炮被打成齏粉,巨大的衝擊力叫眾人追趕的步伐一頓,只能眼睜睜看着半龍飛落法陣出口,游入雲間。
“追!”待得震蕩稍定,夏奚重見失了季遙歌的蹤跡,怒而下令,命所有人追去。
流華君亦取出傳音法寶,向遠在赤秀的昊光叮囑。
那廂,昊光沉立流華君的幻象前,眉目皆肅,待她說完方道:“流華君,一定要這樣嗎?”
“昊光,想想你全族之恨,不要婦人之仁。”流華的聲音冷漠無情。
昊光眼眸微落,只道:“知道了。”
幻象消失,站在昊光身後正躬着身的二人卻都沒有直腰而起。
“昊光大人,還請准我二人退出。”這二人正是桀離與秦渺。身為獸修,在爐海兩千多年,卻又與季遙歌生死摯交,他們無從選擇,只能退出。
昊光不語,只點點頭以示應允,看着這二人離開,方露出一抹苦笑。
他們尚可退出,他卻不能。
他才是那個,真正無從選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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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峽上空,風起雲湧。白斐正站在法陣之外急盯天空。被甩落戰峽后,他便再也進不了仙國,一直都守在戰峽之中,此時聞得龍吟陣陣自天際傳下,早已揪緊了心。天空雲渦出現,一隻青金半龍飛出,身後跟着幾道紫電,才化一半的龍身已遍佈焦痕,雖和先前有些差別,仍叫白斐一眼認出。
“師父!”白斐飛身而起,驚道。
半龍沒有說話,龍尾一掃,便卷着白斐的腰,帶着他一併向外掠去。白斐這才看到,龍背之上伏着一個人,赫然便是玄寰。他暗暗心驚,卻聞季遙歌聲音從龍口中傳出:“玄寰,你撐着,我帶你回赤秀……”
玄寰未有回應,一身衣裳已叫鮮血染透。
也不知這二人在仙國發生了何事,竟落得這般慘烈下場,他按下心中怒意,朝後看去,卻見仙國之上有追兵飛下,想也沒想便掐訣喚兵。
頃刻間戰峽之內無數石兵站起,山河移位,化作玄笈六簽,隆隆之聲不絕於耳,將所有追兵暫困戰峽之中。季遙歌帶着白斐遙遙而去,身後跟着候在戰峽內的猊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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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行千里,不過須臾瞬間之事。
季遙歌全力而飛,很快就飛到北聖齋處。北聖齋里裡外外已佈滿獸修,赤秀島下血紅混沌的巨幽已從池中爬出,卻被一張巨大光網網着,正掙扎不休。
北聖齋的上空,卻只飛着一獸。
銀色長鬃,龍首雙翼,長尾四爪,額間有青色獨角,威風凜凜,正是獸化的昊光。
昔年溫柔尤在眼前,轉眼刀戈相向,雖說情絲早斷,可情份仍在,一朝化敵,卻是始料未及。遠處半龍疾馳而來,一雙血紅龍目見到他,並未有半分猶豫,冷冷聲音傳出:“滾。”
“打贏我,就放你過去。”昊光淡道,銀色長鬃在風中飄揚如浪。
季遙歌已是近仙之身,昊光與她差距已大,單打獨鬥不是她對手,做此決定亦是顧念舊情,只是季遙歌並沒領情的意思,血眸凶光畢露,想着背上氣息微弱的玄寰,與眼前盤踞北聖齋的無數獸修,胸中恨意便如海潮湧來,身體一震,就將玄寰與白斐一同送到猊獸身上,她仰頭髮出一聲長嘯。
龍吟震天,帶着與生俱來的獸王威嚴,四野獸修均不自覺瑟瑟發抖,修為稍弱者已是跪地不起。獸王之脈,再加獸神之體,她便不需要施威,亦有震懾獸族的強大氣勢。
縱是昊光,在這龍吟之下亦是心臟怦跳如鼓,血脈賁張。
“滾開!滾!滾!滾!”接連幾個“滾”字,證明季遙歌此刻毫無耐性的憤怒與憎恨。怒焰滔天,龍尾從空中掃向地面,將冰原割開巨大裂口,稜角尖利的碎冰飛了滿天,和着她褪落的蛟鱗,化作鋒利無比的刃光,襲向昊光。不止地面的獸修被她打得措手不及,連昊光都一退再退,瞧她發狂的噬人模樣,蹙眉道:“季遙歌!”
季遙歌並無留手,一擊不中再一擊,龍眸之間漩渦惑人,龍尾似刀劍,眉間聚出金光,皆是殊死之斗的模樣,龐大龍威與仙力釋出,近仙之能在萬華已趨極限,若非她初得玄寰之力還未消化完全,又受天劫之傷,這一擊料來昊光躲不過去。只見北聖齋上光芒四起,連巨幽都被刺得暫時忘記掙扎,一聲沉沉轟響,天祿獸從天際墜下,化回人形,張嘴便吐出血來,身側有人趕緊跑上,怒而望天,待要號令獸修群起攻之,卻被昊光緊緊按着手阻止下來。
昊光看着季遙歌,只是搖着頭,任她帶着玄寰、白斐並猊獸衝進赤秀島的白光之中,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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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這幾章的節奏,應該還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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