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掛月
六月的萬華,大部分地域都驕陽如火,從北聖齋的冰境出來,那股夏日的氣息格外熾烈。火紅的猊獸從天際竄過,怒張的毛髮像熾焰般燃燒,好似一枚火流星。看得出來,這隻剛剛踏入成年的雄猊很是興奮,搖頭擺尾地飛在半空。
“能不能讓這隻蠢貨安靜點!”高八斗很受不了小猊咆哮似的哼吟。
季遙歌尚未開口,粗通人性的小猊就已翹起屁/股把高八斗給甩了出去。“啊——”高八斗驚聲一叫,堪堪抓住了小猊的尾巴。季遙歌忍俊不禁,唇角微揚,夏日雖灼,但仙人自有妙法,她身邊只有沁涼微風,身下是猊獸蓬鬆厚實的獸毛褥子,天高雲闊,沒有宗門煩人的事務纏繞,這久違的自在感令她極度愉快,眉目都柔和許多。
“高八斗,你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可曾聽說過蜃海仙國?”看到拉着獸尾費力爬上猊背的高八斗,季遙歌開了口。
高八斗正憋了一肚子氣,又不想再被甩下去,聞言沒好臉色地回答她:“聽過。”
“說說。”季遙歌問道。
“蜃海仙國乃是世祖閉關造物之地,傳說中的《溯世書》、《四十二獸譜》都在那裏著成,滅天弩也在那裏煉製。世祖麾下的熾嬰軍與以蛟為首的強悍獸軍及當時幾位上古大仙都駐守仙國,後來世祖飛升,留下幾大秘寶引發搶奪,引發大戰。其中就有熾嬰族奪寶叛出,被各大部族追殺。世祖遺神發現禍端,遂開啟大陣,將仙國盡鎖,成為後世口中神秘的蜃海仙國。”
“這是哪本書上記載的?”季遙歌又問。高八斗說的和顧行知打探到的消息差不多,不過關於熾嬰族被逐入鬼域的原因,倒更清晰一些。
“記不清了,我看過的書那麼多,這大概是野史記載,作不得准。”高八斗不以為意地回道,又異想天開,“反正那地方肯定有世祖仙寶留存,要能進去一探究竟,那就賺大發了。”
“這地方要怎麼去?”季遙歌好奇道。
高八斗白了她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我要知道我早就去了,還輪得着你問?為了阻止後世窺探,仙國閉鎖,幾乎無人踏入過,而且就算有人誤闖仙國,也未必找得到世祖閉關所在。你在蛟城所看到的那幅畫,應該就是前人涉足仙國外/圍所繪製,不過那並非仙國真實景象,只是繪者憑藉想像所繪。”
“你去過仙國?還分得出真假了?”季遙歌挑眉。
“你用點腦子好嗎?仙國驅盡眾修,鎖閉數十萬年,就算有仙要麼飛升要麼壽盡,哪還能留下那許多人?”高八斗毫不客氣地反駁一句,又感慨,“不過那畫畫得委實不錯。”
季遙歌垂眸思忖——按高八斗所言,玄寰和幽篁也未必真進了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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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三日左右也就飛到三星掛月閣舉辦奇物會所在的松月峰。
松月峰只是個普通峰巒,並非三星掛月閣所在地,這個譽滿全萬華的龐大組織的主閣到底位於何處,世祖奇樓又在何地,閣主是何人,從未有過明確的消息。
三星掛月之神秘,可謂萬華頭一份。
猊獸降在松月峰下的松月池畔,季遙歌放眼四望,這地方景緻平平,靈氣也平平,峰上只有些普通妖獸,附近也沒有接引的知客,她也沒看到其他前來赴會的修士,心裏不免奇怪,便將江塵送來的邀請函取出確實。
那上面的的確確寫着松月峰,而且她事前也與江塵確認過,這地點應該不會有誤。
正值奇怪之時,邀請函卻從她掌中自動浮起。信函之上印有暗金壓紋,為三星掛月的徽記,此時從信函上幻出,倏爾變大落在松月池上。微記正中一座城門虛影豎起,正中懸刻“星月”二字,池水兩分,在門后現出一條通向池底的青綠石階。
季遙歌看不到盡頭。
猊獸在原地興奮地轉個圈子,連高八斗都驚呆了。
“走吧。”季遙歌倒還鎮定,三星掛月閣本就是奇物彙集之地,進出方式出人意料也是正常。
高八斗和猊獸一前一後跟着季遙歌邁入這條虛幻石階,身後的城門虛影隨着他們的進入而漸漸消失,季遙歌抬頭望去,只看到被風吹得微漪的湖面,他們分明在池下,卻感受不到水意,彷彿置身於一個獨特空間。
走了片刻,季遙歌方看到出口——石階盡處是第二重城門,這城門就比第一重要大許多,也精美奢華了不知多少倍。城門四柱,各盤一條玉龍,玉龍雕琢栩栩如生,緩緩游於柱上,一對龍睛隨着進來的賓客而轉。靈氣氤氳而至,城門后重巒千幛,鶴舞鹿騰,宮宇輪廓隱現。
行至龍門之下,門口有個身着青袍、模樣俊俏的年輕小修,正面帶微笑恭守一側,見到季遙歌幾人,忙迎到門中,躬身行禮,只道:“小人癸十,在此恭候赤秀宗季宗主大駕。”
季遙歌見他境界不高,難免不解,三星掛月閣不是不收低修?正想着,她忽然瞧見癸十手背上刻的“癸十”二字,皮膚下是極淡的紋路,竟是尊足以以假亂真的傀儡,與當年她幽精所容的小木人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季宗主,請隨我來。這兩日季宗主在閣中一應事宜,都由小人負責,季宗主有事只管吩咐小人,不必客氣。”癸十笑咪咪道,一邊請季遙歌入門。
季遙歌點點頭,也不將他視作傀儡,只道:“有勞癸十小兄弟。”便跟着他進了這道三星掛月閣的門。
四周景象隨着她邁過那道門而豁然開朗,癸十極為熱情,邊走邊介紹這個地方。
“此地為微浮聖境,乃是三星掛月閣的重寶,聖境雕於虛芥之內,不過米粒大小。”
“這麼說來,這地方並非三星掛月閣所在之地?”季遙歌好奇,她以為這裏就是三星掛月閣所在地,但既然癸十說只是重寶,那就不是三星掛月的真正位置。
癸十搖搖頭:“不是,三星掛月所在處,小人亦不知。季宗主有所不知,每屆的奇物會所舉辦的會址都不同,往年有在三清海的,也有在十色國的,今年則選在微浮。這虛芥微浮乃是昔年三星掛月閣中一位大能所煉製,其間天地廣闊,可蓄靈如海,兼有五靈純元,修士入內,修行速度可得提升,是以珍貴非常,一直被供奉在三星掛月主閣之內。”
“為何我進來之時沒有見到其他同仁?”季遙歌又問。
癸十笑容親切,並未因為她的問題而露出輕視:“季宗主,赴會的每位成員都會拿到一張邀函,憑此函與函中所提地點,方能打開通道,而每位成員的邀函地址都不一樣,季宗主看不到其他人是正常的。”
季遙歌恍然大悟,同時也為三星掛月閣的這份心思驚嘆——一人一函,一函一地,不僅避免人群聚集,也避免有人從傳送法陣逆向查探到三星掛月閣具體所在位置,只不過如此一來,要耗費的功夫可就不是一個法陣那樣簡單了。
“原來如此。三星掛月果然名不虛傳。”她讚歎道。
癸十笑得更加熱情,好似真人一般。說話間幾人已走到微浮聖境正中的千幛重宇前,他止步略帶歉意道:“季宗主,奇物會外人不得進,您的這位朋友與仙獸需要留在宮外,不過您放心,閣中會有專人服侍您的朋友與仙獸,必不怠慢。”
季遙歌看了眼高八斗與猊獸,道了句:“應該的。”便獨自隨着癸士往正殿行去,只將手背在身後,袖籠微張。高八斗窺個空隙,悄悄化作蟲形,咻地鑽進季遙歌袖子裏,跟着她進了正殿。
微浮殿從外觀上看,與一般仙宮玉闕並無兩樣,至多就是修建得更加雄偉精美,然而待季遙歌邁過殿門,才發現這地方的特殊之處——
剛才被殿牆所攔,強大的仙威不曾溢出,如今她進入殿上,只覺周身氣勢一沉,人被強悍仙威壓得透不過氣來。殿中並不是尋常模樣,而是個無邊無際的虛空蒼穹。幽紫穹幕鋪展腳下,璀璨星河緩緩淌過,人如置身星河瀚海,委實浩瀚。蒼穹中已有不少修士,人數約近百人,每個修士身邊,又都跟着一個與癸十同樣裝束的傀儡侍從,應該是三星掛月閣為眾人所備。
因為散浮虛空,而這蒼穹無垠,所以人數雖眾卻仍顯得渺如微螢,只不過那四面八方重重壓來的仙威在提醒着季遙歌,這殿內的修士,幾乎沒有修為在化神以下的,也許還有合心與返虛期的修士,但季遙歌已無法探得。
她的元嬰境界在這裏,恐怕已是最低。
季遙歌見過不少大場面,但這樣的盛會卻還是頭一回參加。要知道,整個萬華才多少化神以上的修士,又有幾個合心期修士?一個宗派能出一位化神期修士,就足以笑傲萬華,稱作老祖,而這三星掛月閣里,卻同時出現了數量如此驚人的化神以上修士,這對季遙歌來說,不可謂不震撼。
震撼的同時,她又覺得可怕。雖然不是什麼宗派,平時這些修士又各自為政,但擁有這份號召力的三星掛月,其實力在萬華上怕是頭一份。
心中雖已翻雲覆雨,季遙歌卻未呈現在臉上,她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好情緒,修鍊心術的好處在此時展露無虞,雖然面對這重重威壓,她依舊可以泰然自若地進入。
跟着癸十踏入殿中的那一刻,她便察覺無數目光從四面八方掃來,可她仔細望去,卻也看不到是何人在窺探自己。殿裏的修士修為都比她高出太多,若有似無的探視雖然讓她不舒服,卻也無可奈何。
“離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季宗主可在此地先調息修整。微浮殿內燃有聚靈香,靈氣比外面充郁數十倍,是修鍊的好時機。小人會隨侍季宗主左右,若季宗主有什麼吩咐只管交代小人。”癸十將她帶到一處空曠位置,笑着說了句話,便退到季遙歌身後垂立不語。
季遙歌浮在半空,放眼四周,所見均是陌生面孔——也對,她才元嬰,這個境界能認識的化神以上修士本來就少得可憐,而這三星掛月閣的成員,除了元還和江塵外,她是一個也不認識,而江塵卻還沒到。
大修們自視甚高,不輕易與人結交,也不輕易樹敵,殿內這些修士大部分獨處,少數二三聚在一起,低聲交談,即便有什麼想法也都藏在心中不形於色。季遙歌索性閉上眼隨人打量,自己運功入定,調息修鍊。
“還真修鍊上了。”不太和諧的聲音傳來,低沉而隱含嘲弄,雖未指名道姓,卻也沒刻意隱藏針對的對象,“這三星掛月閣什麼時候開始收起低修來了?什麼樣的人都能進入此地。”
聲音不大,但殿上修士何等人物,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剎時間所有注意力都無聲無息落到季遙歌處。
這話針對的自然是季遙歌,她並未因此睜眼,不過神識已將四周情況看得清清楚楚。說話的是個離她不遠的男修,修為約摸剛剛化神,在殿上不算出眾,不過也比季遙歌高了許多。
季遙歌對他的話不加理睬,三星掛月閣的地盤,只有想不開的人才會在這裏找麻煩,甭管境界多高。
不過因為那人一句話,倒有人朝季遙歌飛來,抱着幾分好奇開口問她:“小友可是近日風頭正盛的赤秀宗季宗主?”
被人道破來歷,季遙歌也只能睜眼應對,眼前是個尚算和善的修士,她便道:“不敢當,在下正是季遙歌,未請教仙上尊號?”
“我是連康,那位是林照平。”連康指了指最開始說話那人,只笑道,“還請小友不要見怪,只是三星掛月閣甚少出現化神以下的修士,所以大伙兒都有些好奇。聽聞小友與太初元還是摯交,那位如今可是萬華首屈一指的雜家,被破格收入三星掛月,小友與元仙為友,又以元嬰境界踏入三星掛月,想必同樣有過人之處,只不知小友修的是哪一道?”
他話說得要比林照平得體許多,也問出了殿上大部分修士的好奇處,是以越發吸引注意力。
“季某與元仙確是摯友,不過季某隻是一介普通修士,不曾有什麼過人之處,此番不過應邀前來見見世面的。”季遙歌亦客氣道。
“哦?”豈料連康更加驚訝,“不知是哪位仙友引薦小友入閣的?”
有資格邀請閣外人士赴會的,那隻能是月閣以上的身份,還需要在邀請之時得到副閣許可,方可將外人引入。也就是說,眼前修為低下的季遙歌,是得到副閣認可的修士。光憑這一點,就足夠令人更加好奇了。
“是我。”
季遙歌還沒回答,江塵的聲音已從遠處傳來。
幾道光芒閃過,六個修士在星河之上現出身影,其中一位,正是江塵。
而與之同時響起的,是在場所有修士的行禮聲——
“副閣大人。”
季遙歌便瞧見一個白衣男修站在這六個修士之首,鷹隼般的目光隨之掃來,她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丁點威壓,也完全感受不出此人境界,他靜立她面前,便如同深不可測的海,表面不現波瀾,渾身上下卻充滿着危險的氣息,讓季遙歌生出一股強烈的不安。
這便是三星掛月閣的副閣主之一,夏奚重。
夏奚為姓,重為名。
“你就是季遙歌?”
整個穹殿已鴉雀無聲,剛才還與季遙歌笑語相詢的連康以及林照平都抱拳躬身,只剩下夏奚重的聲音,遠遠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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