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十七,你走吧!”
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姬桐雪總會從夢裏驚醒。
夢裏,玄衣的那個男人,有時是父王,有時是大王兄。
夢見大王兄實屬正常,因為夢裏那話,正是大王兄同她說的。
大王兄惱怒她成了韓夫人和二王兄的幫凶,起事成功之後,不願聽她解釋,只將她逐出了王宮。
實際上,姬桐雪也並不想解釋。
能怎麼說呢?
難不成要說以當時受制於人的形勢,她的選擇是最為穩妥的?
看啊,正如她所料,他糾集了兵力,卷土回來,一舉奪下王位……
說這些有何意義!
為了一個王位,大王兄的長子天河,被韓夫人弔死在了宮門前,就弔死在她的面前。
原本她也是該死的人,繩子套在了脖頸上,勒的她心肝肺劇烈的疼,可司鋮的一支羽箭射斷了勒她的繩子,她吐了口血,從此失去了美妙的聲音。
原先她的父王還說過:“小十七唱歌如百靈鳥叫一般!”
喜歡聽她唱歌的父王,更早的時候被二王兄活活地勒死在了自己的宮殿。
也是為了一個王位……
姬桐雪挺看不上這些為了王位六親不認的男人。
她挺直了腰板沖大王兄叩了一頭,離開了她住了十四年的王宮。
說來也好笑,曾經,她很是羨慕那隻可以飛來飛去的鳥兒,真到了她可以跳出金絲籠的那一天,她頻頻回頭張望,淚眼模糊的時候,似乎還看見了那個穿着玄衣的男人立在宮殿的琉璃瓦上,沖她微笑着揮手。
那男人的臉起初還像她大王兄,後來就變成了她父王。
姬桐雪一人在楚地行走多年。
其實也並非她一人。
這麼些年,她安頓好了焦夫人,甩掉了趙阿寶,可那個司鋮卻一路跟隨。
和她一起跨越了無數的山河。
“棗紅馬早就沒有了,十七王姬也死在了熊熊的大火中,你是自由身……”她的聲音沙啞,若非必須得說話,她輕易是不會開口的。
“就算沒有棗紅馬,還可以有黑馬、白馬、棕馬!我呆在你身邊也並不是因為你是王姬,所以你是不是王姬,都跟我沒有關係!”
姬桐雪沒有見過他這麼倔強的人,趕又趕不走,那就隨他吧!
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過了幾年,一隻飛倦的鳥兒,終於飛回了母親的身邊。
昔日的十七王姬,自離開王宮起,就有了成熟女子的模樣。
可說來也怪,她離開時是什麼樣,歸來時還是什麼樣。
正因為她日夜不變的容貌,她分不清時間,一眼看見焦夫人那滿頭白髮的時候,她怔怔地站在那裏。
“十七,你今年將滿三十歲了!”焦夫人一臉慈祥地端詳着女兒,“可我瞧着你,仍然像十八歲的模樣!”
姬桐雪趴在她的膝蓋上,“女兒在母親的面前總是最美的。”
這個寒冬,格外的冷。
一場鵝毛大雪之後,焦夫人不幸染上了風寒,高燒數日不退。
姬桐雪散盡家財,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焦夫人如同一盞燃盡了油的燈。
焦夫人過世那晚,拉着姬桐雪說了好些話。
說她年幼進宮,誤得恩寵,母憑女貴。
說她一生順遂,並無遺憾。
還說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姬桐雪,慧極必傷,她一個愚笨的女人,怎麼就生出了姬桐雪如此聰慧的姑娘。人都道聰明了好,實際上如她這般傻人有傻福,才是真的好。
“母親,你不要再說了,世人都道焦夫人愚笨,可那些俗人哪知,你是有大智慧的女人。”
焦夫人似乎是慶幸能得知己,咧開了嘴,笑得如同天真可愛的孩子。她似乎是還想交代什麼,一口氣沒有上來,永遠地合上了眼睛。
父王的三夫人,林夫人死於韓夫人的刀下,韓夫人死於親生兒子放的那場大火,唯獨她的母親,活得像個普通人,也像普通人一樣生老病死。
是人都得死!
焦夫人下葬的那天,姬桐雪忍不住想,做人真的好難,做一個怪物會不會好一點,斷情絕愛。
她在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前,一把捏住了什麼,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拔啊拔啊,一口甜腥的血氣上涌,她又硬生生壓了回去。
真的如同拔出了什麼東西,心臟一陣輕鬆的同時,一股酸澀湧上了眼眶。
姬桐雪原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在大王兄的長子天河死時就流幹了,卻未曾想,幹了的河床仍舊有洪水泛濫的那麼一天。
她的眼淚流起來沒完沒了,趙阿寶嚇壞了,跪在地上大呼:“王姬,我的十七王姬,收收眼淚吧,再哭下去,你還有沒有命啊!”
一天一夜之後,再也沒有眼淚可流的姬桐雪立在寒風蕭瑟的院子裏,惆悵地發現自己的眼睛再也不能看見近處的事物,但她透過天空密佈的黑雲,清晰地看見了被遮擋住的太陽。
日復一日,趙阿寶也老了,可姬桐雪的相貌居然還沒有改變。
她又要上路了,再不走的話,附近的村民會把她當作怪物給沉塘。
趙阿寶微微顫顫地拄着拐杖,送他們出門,站在村口遙遙地揮手:“王姬啊,走吧,走吧,再也別回來了!”
姬桐雪回頭,看着趙阿寶擦拭眼淚,她沉悶地嘆息了一聲,迴轉了頭,向著前方。
也不知走出去多遠,姬桐雪問牽馬的司鋮:“這世上怎麼會有人不會老呢?”
可還真的有,她是,就連眼前的司鋮也是。
司鋮一語不發。
姬桐雪又說:“你說我們會不會早就死了?那我是哪天死的呢?我父王死那天?還是天河死那天?或者是離開王宮那天?”
再說起自己前半生的過往,姬桐雪心如止水,但她的問題實在是太多,深深地看了眼司鋮的後腦勺,又道:“你又是什麼時候死的呢?”
司鋮慢悠悠地說:“我,應當是你父王死那天!”
姬桐雪一拍腦門想起來了,那天韓夫人派人拿她,他渾身是血地擋在她的身前。
她不再發問了,眼神幽幽地看向遠方。
司鋮等了許久,沒有等來後頭的聲音,又道:“你可是想起了什麼?”
“不曾。我只是想為何你我都死了,又像這般活着?難不成你我二人還要與天同壽?”
“誰知道呢!”
姬桐雪和司鋮又走了許多地方,每一處都不能久待,每一處都得有新的身份。
有時,他們假作夫妻。
有時,他們扮作兄妹。
大周的天下越來越亂,戰亂四起,諸侯國吞併,拆分,再吞併,所謂的天子號令早就是一紙空文。
她的王兄駕崩在風和日麗的三月,他一共在位了59年,在他執政的第57年,諸侯國開始公然造反。
而在他死之後,大周徹底成了歷史洪流中的過往雲煙。
得到大周滅亡的消息時,姬桐雪和司鋮不知在蜀道的高山上修鍊了幾年。
彼時她早就可以辟穀,可偶爾也會下山滿足一下口腹之慾。
她舉着一盞冰茶,呆愣愣地站在那裏,過了許久,才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回山的路途崎嶇,可對姬桐雪和司鋮來說,猶如平地。
姬桐雪的腦中混亂,過往的雲煙快速地從腦後中飛過,晴天忽然響起了一道又一道凌冽的霹靂,道道都打在她的頭頂。
天雷一共劈下了七七四十九道,姬桐雪頭頂冒煙兒,就這樣莫名地飛升了。
天雷劈醒了她的意識,瞥一眼身旁的司鋮,先前的過往浮上心頭。
“司鋮……”
“我看過了,桐雪,我們被天帝困在這虛空中了,要想破此虛空,我一人不成。這才用了回溯的法子,強行讓你覺醒。”
重新飛升一次,確實比不知要輪轉幾世要靠譜太多。
桐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司鋮又道:“我知道你想問悠悠的事情,這一時半刻,我也同你解釋不清,咱們需得先從虛空出去,找到悠悠再說。那孩子天生不具神識,所有的靈力皆是我渡之。”
“不具神識,豈不是個傻子!”桐雪回憶了片刻,那悠悠聰慧至極,一點都不像個小傻子。
“她的情況特殊,我也說不大好!”司鋮如實道:“你知道的,這麼些年,若比武力,我乃神獸轉世,天生具備。可若比學識以及其他的,我懶得廢那個腦子。”
“怪我!”桐雪的臉色晦暗,“我若不在你身邊,你就肯動腦子了。”
這二人之所以能在九重天裏橫着走,端的是一人能打,另一人一肚子的彎彎繞繞悶壞悶壞。
可天帝壞就壞在,封了桐雪的神識,只留了她以往十分之一的智慧,若非如此,她豈會周周轉轉死活都歸不了位!
“這虛空……”桐雪看向了四周,當真如記憶里飛升時一般。
“我強行改的。”
“你能改,卻不能破?”
“對,我試過了,能改,不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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