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在宮裏坐步輦進出,速度其實比走路快不了許多,但在寒冷冬季或炎炎夏日,卻比步行要輕鬆不少。
此刻便是如此。
馮秋月高高坐在步輦上,舒清嫵跟在她步輦邊上走,一個風輕雲淡,一個卻還是有些步履艱難。
舒清嫵不用看,都能知道馮秋月現在一定心情極好。
“近來年關,陛下事多繁忙,一時半刻不召妹妹,妹妹也不用多惦念。”馮秋月溫言開口。
舒清嫵知道她這是在激自己,完全不往心裏去:“姐姐跟我真是心有靈新,我剛也想如此勸慰姐姐呢。”
“是啊……”馮秋月聲音略小了些,“妹妹就是貼心。”
舒清嫵挑眉淡笑:“姐姐待我如此用心,我自然也要貼心的。”
兩人說了會兒話,步輦便拐到西一長街,沒走多久,便碰到了剛從西一巷出來的一行儀仗。
舒清嫵眼睛很尖,一眼便看到對面步輦上坐的是什麼人。
前面那位,自是如今宮中風頭正勝的端嬪娘娘張采荷,後頭那一位,卻是口碑極好的惠嬪娘娘譚淑慧。
張采荷是太後娘娘的親侄女,是定國公張家的嫡出女兒,因太后膝下無女,自幼便時常出入宮闈,陪伴在太後娘娘身側。
當年陛下登基未曾立她為後,還被許多人揣測。
舒清嫵的目光,卻未曾放在張采荷的身上。
她鳳目一掃,就看到她身後的譚淑慧。惠嬪娘娘此刻正掛着溫柔婉約的淡笑,一如她的封號一樣,端是蕙質蘭心。
四個人這一碰上,就得有個位份高低。
馮秋月自也看到了張采荷與譚淑慧,立即就叫了停,迅速從步輦上下來,快走幾步迎了上去。
“臣妾給端嬪娘娘、惠嬪娘娘請安,娘娘萬安。”馮秋月迅速道。
她這一行禮,立即就顯得跟在後頭略慢了一步的舒清嫵不夠恭敬。
舒清嫵目光微沉,不緊不慢跟上兩步,也彎腰行禮。
長信宮中規矩眾多,不過倒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要按規矩來,那日常生活可就進行不下去了。
邊如同這般在宮巷之中,舒清嫵這等下三位的小主偶遇主位娘娘,也只須行半禮,不用跪來跪去弄髒衣服又麻煩。
若是往常倒也罷了,如今她突然被陛下點招侍寢,又有馮秋月特地行禮再前,立即就有些惹眼。
果然譚淑慧還沒等挑撥,張采荷就已經皺起眉頭,顯得頗有些不太高興。
“舒才人,不要以為自己被陛下召幸過,就如此目中無人,你這也太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了。”張采荷厲聲道。
她打小就隨心所欲長大,說話聲音也比一般的閨秀大一些,顯得頗有些氣勢。
若是以前,舒清嫵定要跪下請罪,現在她卻是不肯委屈自己。
“回稟娘娘,剛臣妾被娘娘儀仗的威儀所震懾,一時之間未曾回神,這才遲了行禮,還望娘娘饒恕。”
張采荷其實不是個特別壞的人,她很直白,也很單純,說起來,舒清嫵在這宮中不討厭的人不多,張采荷卻算上一個。
她這話是順着張采荷性子說的,果然話音落下就見她眉頭舒展,瞧着就要揭過。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發話,她身後的譚淑慧突然輕聲開口:“舒才人小小年紀,倒是很伶牙俐齒,懂得說謊話糊弄人呢,采荷姐姐,可別被她糊弄了去。”
舒清嫵低着頭,微微皺起眉頭,知道譚淑慧今日不會輕鬆放過她。
她前日突然侍寢,打的是譚淑慧的臉,她心裏是很清楚的。
但她自己不喜歡出手,只喜歡借力打力。
被她這麼一講,張采荷就又變了心思,皺眉訓斥道:“惠嬪妹妹說的是,舒才人也實在不懂規矩。”
張采荷的腦子實在是……舒清嫵也不知她是有主意還是沒主意,反正幾次三番被譚淑慧挑撥的除了她就沒別人了。
舒清嫵心中嘆氣,嘴裏卻很是誠惶誠恐:“端嬪娘娘,臣妾絕無輕視之心,娘娘如此位高,頗得聖心,臣妾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輕視娘娘,還請娘娘明鑒。”
譚淑慧垂眸看着她,竟是嘆了口氣:“唉,你也不容易,想必往日在宮裏的日子不甚好過,倒是極會說話的。”
她這麼一說,張采荷便冷哼道:“巧言令色!”
端嬪娘娘雖不那麼靈透,對太后卻至誠至孝,今日宮妃都要去給太后請安,她是定不能讓大家在這耽誤時候。
這麼一想,她回頭看了一眼譚淑慧,見她對自己比了個口型,這才鬆了眉頭。
“眼看就要到請安時候,也不好多做耽擱,但你如此不敬,不罰是不行的,就在這跪下給本宮行大禮,本宮寬宏大量,饒恕你便是。”
馮秋月站在舒清嫵身前,也不等她回話,就回頭小聲說:“快給娘娘行禮。”
舒清嫵垂下眼眸,卻是屹立不動。
大庭廣眾之下,她若是當真跪下給張采荷行禮,宮人如何看,陛下……又如何看?
他同太后的關係旁人或許沒那麼清楚,她卻還是略知一二的。
明明是最親的血緣母子,卻形如陌路,太后的心思陛下不肯知,而陛下的心思,太后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夾在這對天家母子之間,張采荷這個端嬪的位份已經是極限了。
陛下是什麼樣的性子,他最不喜被人要挾,便是母族外戚又如何?他不想給臉就不給臉,不想給這個后位,就沒人能逼他就範。
如果今日舒清嫵服軟,陛下倒不一定會有多大波瀾,短時間內卻還是會被不喜厭棄。
因此無論馮秋月如何勸,舒清嫵都毫不動搖。
張采荷看她骨頭還挺硬,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頭那點氣竟是去了不少,她本就不是跋扈之人,此刻倒是不想再追究。
可她後面還有個譚淑慧。
舒清嫵垂眸靜立,就聽譚淑慧柔聲道:“如此被訓斥,想必舒才人心中不忿,這是怨恨上端嬪娘娘了?你也別太上心,不過就是丁點大大過錯,認個錯便就是了,端嬪娘娘絕不會往心裏去。”
她看似勸和,話里話外依舊在挑撥離間。
張采荷如今也是騎虎難下,若舒清嫵不行禮,那就是對她有怨恨。她一個主位娘娘,若是連個才人都調理不了,以後也不用在宮中做人。
“舒才人,”張采荷也沉了臉,“你這是要抗旨不成?”
舒清嫵福了福,眼波流轉,聲音卻很清亮。
“回稟端嬪娘娘、惠嬪娘娘,臣妾絕無半分不敬之心,只是興武十二年,高祖純皇后曾感念宮人不易,特地下懿旨宣召,命宮中諸人凡在行外,毋須下跪行大禮。”
這話一出口,在場眾人全都愣住了。
興武十二年,那就是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事,高祖純皇后是位奇女子,她曾跟隨高祖南征北伐,同高祖一起奠定了大齊大半江山基業,可以說,如今的大齊有她一半。
她的懿旨,至今仍能宣召宮中,被歷代皇后奉為圭阜。
不過,大家也只在年節祭天時拿出來背幾句,平日裏誰能把那一道道懿旨記那麼清楚?
舒清嫵說完頓了頓,給大家一個思考的空間,便又道:“高祖純皇后最是慈和,也自來母儀天下,臣妾時時感念高祖純皇后的仁慈,再看當今太後娘娘,也同樣是一位慈和善良的一國之母。”
張采荷一貫直來直去的,確實沒想到舒清嫵能把純皇后搬出來,現在又提及自己的親姑母太後娘娘,一下子便猶豫了。
她是單純些,可也不笨,到底明白舒清嫵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不跪,不行大禮,其實是為張采荷想,為太後娘娘着想。
這麼一看,似乎特別有道理。
譚淑慧看張采荷眉頭一松,知道她這是把舒清嫵的話聽了進去,當即心中一沉。
她抿了抿嘴唇,卻是搶先開口:“采荷姐姐,舒才人如此言也是有些道理的,不過舒才人平日裏看着不聲不響,不太言語,卻未曾想竟是如此熟悉高祖純皇后的懿旨,想來對她定是十分崇敬,日日都以純皇後娘娘為榜樣,倒是很令人敬佩。”
譚淑慧這話一出口,自己就有點後悔了。
大抵是太過急切,今日出氣不成還反被舒清嫵一頓反駁,她其實也有些心浮氣躁。
做宮妃,自然人人都要以高祖純皇後作為榜樣,她如此一說,豈不是說她不敬先祖?
張采荷沒聽出來,舒清嫵卻是一下子就聽明白了。
不過她卻不打算幫譚淑慧圓場,今日這一出鬧劇不就是譚淑慧自己一力引導?現在弄得自己下不來台簡直是活該。
然而她不吭聲,卻有的是人願意奉承惠嬪娘娘。
就聽馮秋月道:“惠嬪娘娘所言甚是,咱們做嬪妃的,自當時刻謹記純皇後娘娘的遺訓,時刻以娘娘為榜樣,如此時候也不早,不如先去給太后她老人家請安?”
張采荷輕咳一聲,這次沒再堅持:“舒才人,以後還是要謹言慎行,行了,今日便不再糾結於此,當去給太後娘娘請安才是。”
譚淑慧心裏有些不甘,她打斷張采荷的話:“采荷姐姐,當真是仁慈和善的主位娘娘,只是……”
卻不曾想,張采荷回頭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
“怎麼,你還要繼續耽擱?”
譚淑慧被她這麼一噎,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臉兒也被憋得通紅。
“妹妹……不是這般意思。”
張采荷突然又笑了:“好了,都是一家姐妹,還說那些做什麼?走吧。”
端嬪娘娘說叫走,這次就真的要走了。
儀仗徐徐而前,路過蹲伏在路邊的馮秋月和舒清嫵,張采荷目不斜視,直接過去,倒是譚淑慧低頭看了一眼舒清嫵。
“你倒是聰慧。”
舒清嫵抬頭從沖她笑,眉目嫵媚多情:“謝惠嬪娘娘誇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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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才人:本宮現在不愛慣着了,剛就完事了。
皇帝陛下:剛……什麼剛?
舒才人:……醋缸,醋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