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火紅夕陽灑滿整片天地。

衡玉把手舉到身前,才發現自己留長的指甲斷了兩根,現在斷口面有些凹凸不平。這應該是她今早死死攥着被子時拗斷的。

昏迷的時候太過疼痛,大腦自動屏蔽掉那些痛感,以至於她現在回想,都有些想不起清晨那場難挨的痛苦。

她把兩隻手背到身後,低着頭慢慢往前走。

她今天穿了身紫色長裙,裙擺拂過鳶尾花,幾乎和這片鳶尾花海融為一體。

快要走到屋子時,衡玉終於從出神狀態清醒過來。

她抬起頭,才發現了悟一直站在她的屋檐底下望着她,眼睛幽深。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久到唇色都顯得蒼白,明明還是清冷平靜如以往,衡玉卻覺得這時候的他透着幾分脆弱感。

這種脆弱感摧毀了他身上的出塵……讓她莫名心動。

“你就一直站在這裏嗎?”遠遠的,衡玉就出聲問道。

了悟點頭。

下午時下了場細雨,他站在屋檐底下,細雨被風卷得斜飛進來,他身上的僧袍從腰間開始都被雨打得濕透,臉側也有雨珠在滑落。

衡玉連忙小跑到他面前:“不是給你傳訊讓你回屋嗎?就算要在這裏等我,你不會進屋裏等嗎?”她上前推開門,又側過半邊身子牽住他的手,“快進來。”

觸碰到他的手時,衡玉因為他身體透過來的涼意而打了個冷顫。

以往他的手掌溫度都是熱乎的。

了悟順着她的力道走進屋子裏。

衡玉讓他坐到椅子上,知道他不能動用靈力,她在他身前蹲下來,手掌覆蓋在他的膝蓋上,靈力傳注過去,幫他烘乾僧袍溫暖身體。

了悟用手背抹了把臉,想擦掉臉上的雨滴。

“我來吧。”

衡玉積極道。

不等了悟拒絕,她立即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乾淨的帕子。

手半舉到空中,示意他微微低頭,她從他的眉峰開始一點點擦起,略過唇畔,擦到下巴。她擦得很慢,慢到更像是在調戲。為避免了悟覺察出問題,衡玉先發制人,指責他:“你今早上是不是動用靈力了?傷勢加重是開玩笑的嗎,你就真的不怕大道根基受損?”

“你當時太痛苦了。”了悟有些不自在地顫了顫睫毛,但還是乖乖坐在那裏讓她擦拭,溫聲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需要多靜養一段時間罷了,後果沒你想的那麼嚴重。”

僧袍已經被烘乾,衡玉也不起身,從他的下巴繞到耳後,幫他把耳朵和脖頸的雨珠也擦乾。

了悟終於覺出不對來。

他往後避了避,尾調上揚,疑惑道:“洛主?”

“擦好了。”衡玉收手,“你身體還很冷,我找件外袍給你披上吧。”

現在他的唇色還是蒼白的,臉上也沒什麼血色。

她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件外袍,遞給了悟讓他披上。

了悟默不作聲披好外袍,平靜問道:“圓新師叔怎麼說?”

聽到‘圓新’這個名字,衡玉的思緒有幾分複雜。

了悟現在的情緒平靜得出乎她預料。

今天她清醒時是這樣,現在她避開他去找她師父求助,很明顯有事瞞着他,他還是這麼平靜到滴水不漏,讓她壓根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調整一番心情,衡玉回答:“圓新前輩說,邪魔之氣現在已經與我的身體密不可分,而且因為我體內有系出同源的詛咒之力,相互疊加之下,邪魔之氣一爆發就會令我非常痛苦。”

了悟眼前就浮現出她躺在床上那被魘住,怎麼苦苦掙扎都無法睜眼的痛苦之狀。

她這個姿勢,太過方便他觸碰她。了悟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鬢角:“貧僧知道了。等下次邪魔之氣再爆發,貧僧會守在洛主身邊的。”

衡玉問他:“……你現在在想些什麼?”

“沒想什麼。”了悟笑了下,那點笑意像是蜻蜓掠過水麵泛起的漣漪。

衡玉忍了忍,還是問了出來:“……不介意和我同床共枕嗎?”

了悟撫摸她鬢角的動作一頓。

在她目光的注視之下,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再回答了一次前面的問題:“貧僧現在的確什麼都沒想。”

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邪魔之氣在她體內爆發而不救。

但宗門戒律也不可違。

於是他抱着她,卻沒有妄動任何凡俗之思。

-

游雲側躺着,一頭紫黑色澤的長發全部在軟榻上散開,眼角微微上挑,帶着驚心動魄的蠱惑。

他正在給衡玉讀自己寫出來的攻略手冊,這本書堪稱他千年經驗之大集成。

“這男女之間總是這般,喜歡彼此試探,更喜歡在試探之後去悄悄分析對方的想法。”

“如果對方表現得過於平靜,那試探的人就容易惴惴不安,無法平靜。如果對方表現得方寸大亂,試探之人反倒能保持住平靜,在與對方相處時更加遊刃有餘。”

“當然,如果兩人不小心有了什麼親密舉動,也是表現得平靜的那一方更進退得當。”

念完這三段話,游雲啪地一下把書合上:“怎麼樣,有沒有覺得為師說得特別有道理。”

衡玉:“……”

瞧着她臉上滿是無語的表情,游雲撇嘴:“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衡玉:“……”

她現在就是懂了才覺得無語的好吧。

從問心湖驚鴻一瞥開始,她的情緒幾次三番因了悟而起伏,他卻反而平靜下來。於是在兩人之間一直更遊刃有餘的她,現在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感覺自己猜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師父,你繼續往下念吧。”衡玉說。

游雲樂了,笑得眼睛都要眯起來:“不錯啊徒弟,你都學會欣賞為師的才華了。”

“是是是。”衡玉回答得格外敷衍。

游雲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他扁扁嘴,將已經合上的書籍重新翻開,開始接着剛剛那兩段繼續念下去:“所以,總結來說,要想讓心情平靜,最好暫時與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如那句佛偈所言: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說完之後,游雲再次合上書籍,眉梢揚起,說:“有沒有覺得為師說得有道理?法會結束就跟着為師回宗門吧,到時候你閉關衝擊結丹期,為師把那個隱藏在宗門裏的邪魔揪出來。至於你體內的邪魔之氣也不用擔心,為師會構築好空間通道,邪魔之氣一爆發就馬上把那佛子抓來幫你驅魔。”

衡玉被游雲這番話逗笑了:“師父,你是在擔心我真的對佛子動情嗎?”

素來不正經的游雲這回卻沒有笑,神情里滿是嚴肅,話語的告誡意味格外濃重。

“徒弟,愛上誰都可以。甚至是那位了緣佛子。唯獨不要愛上佛門之光。”

“當年我們宗門始祖東霜寒艷絕九州,天資絕佳,在百年之內順利成為元嬰期修士,更是自創多種功法。卻因為愛上當時的佛門之光求而不得,最後創立合歡宗,陷於情.欲苦苦掙扎不得解脫。”

“為師知道你是個理智而剋制的人。但感情一事就是這世間最不理智的一種存在:剋制壓抑自己的情感久了,反噬起來也最為嚴重。”

游雲點了點衡玉的額頭,他的容貌永遠定格在青年時期,性情頑劣起來甚至不如很多年輕人沉穩,但他在勸誡自己唯一的弟子時,總是帶着幾分憐惜。

這份憐惜,與男女之情無關,是來自長者對晚輩的憐惜。

“即使為師不喜歡那個佛子,但不可否認的是,那位佛子的天資力壓同輩,同輩之中壓根無人能與之爭輝。他的性情也好,容貌也罷,都是這世間一等一難尋。”

“你不願毀他佛道,始終謹守不對他動情的想法。但你有沒有想過,再繼續接觸下去,以後漫長歲月你可能再難遇見一個比他更驚艷、比他更讓你心動的人了。”

“當然,為師並不是說修士就必須尋覓道侶長伴,而是覺得,尋不尋道侶是你的選擇,但無法再遇見一個更合適的人是你為他的犧牲。你是為師養大的,為師都沒要求你犧牲過什麼,你憑什麼為他犧牲?”

“內門任務失敗了又如何?你如果擔心宗門責罰,我便想辦法為你免去所有責罰。佛子的情劫渡不過,遲遲沒辦法成佛怎麼辦?那是無定宗該擔心的問題,反正滄瀾大陸等待先天佛骨已經等了萬載歲月,也不介意再多等片刻。所以,你擁有跟為師一道回合歡宗的理由。”

衡玉一直安靜聽着游雲說話。

直到聽到這裏,她終於忍不住輕笑起來。

“可我想留在他身邊,陪他再多走一程。這就是我不願意回宗門的理由。”

“師父,這唯一的理由就夠我留下了。”

她最開始留在了悟身邊,是為了完成內門任務。

現在留下,是因為單純的想留下。

游雲看着她,終究很平靜地點了點頭。

面對佛門之光,心動即為妄動。

難道萬載歲月以前,驚才絕艷若始祖東霜寒不清楚這一點嗎?

難道東霜寒不曾克制過自己,空空任由自己飛蛾撲火嗎?

游雲長嘆一聲,輕拍了拍衡玉的肩膀:“也罷,你之前說過自己想要走一條逍遙大道。”

“所謂逍遙,順心而為也。”

“你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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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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