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佛系女性主義和假性大男子主義(二)
像王授文這樣的老派帝都學者總是喜歡把一切都安排特別講究。
茶安排的是鳳凰單樅,茶點則是潮洲的順果,餡料中有海米,涼薯,佐以胡椒粉和洋蔥,香菜調味。蘭馨荔香壓解辛辣之氣,配得很有功夫。賀龐自斟,一個人喝過一道茶,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七點過後又開始下起了小雨,窗外面的燈光濕漉漉的,馬路上則是一片燦爛的紅。
帝都的晚高峰遇上下雨天——全城大堵車。
賀龐撐着下巴,看了一眼外面堵得水泄不通的馬路,又抬手看了一眼表。
倒退回去幾百年,他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是翰林一個周姓大學士的私宅,門前道路尚不及如今的一半,卻因為其主人是一位不舞權不弄政的清流派人事,因此幾十年間門庭冷落,幾可羅雀。賀龐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為還戶部欠銀,在前門大街挑書擔時,被一個寡居婦人調笑的傳聞。那樣一個仕途中的方外人,一定想不到,幾百年後的今日,他的家門前這條街道上會日夜轟隆地碾過無數車輪,而車上下來的女人們,衣着自由,堂而皇之的露着白皙的腿……
在賀龐看來,文明推進的本質是爆炸性質的。只不過因為人的壽命有限,每一段生命都被收納在相對靜止的時代,所思所想都無法走出一個共同的框架,也是因為這種局限性,人的思維才不至於失控。
所以,記憶太多這件事,與其說是恩賜,不如說是詛咒。
人就是太會做比較,是比較之後再做選擇的動物。如果佔有過多的信息,過多真實經驗,反而會變得糾結。
好在時間是線性的,記憶要被壽命切斷,無法像桑格嘉措所言,從這一世流淌到下一世。因此,比較的時間範疇被迫縮小,人才得以滿足。
自以為看盡千帆,能做出最好的選擇。
賀龐在一世又一世的記憶之中反覆比較,做過無數次對歷史認知,和自我認知的顛覆與重建。
不過,在這一段漫長的“比較”之中,王疏月一直站在他思維金字塔的塔尖上。
就是喜歡她。
甚至連她現在提留着高跟鞋,狼狽地四處張望地模樣,他也覺得可愛。
“王疏月。”
站在茶坊門口的王疏月突然覺得自己腦子裏“轟”地響了一聲。
一時間之她尚分不清楚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但那語調之熟悉,好像在她耳邊喚過無數次一樣。
然而,她還來不及細想,就被後面跟上來的吳靈從頭到腳數落了夠。
“你說說,你爸怎麼回事,說好了去接你的,怎麼把你丟下了。你這鞋怎麼回事,欸,頭髮又是怎麼回事……”
王疏月用手指勉強順了順被雨淋濕的頭髮,挽住吳靈的手說:“算了媽,你一會兒可別又說爸,他也不想啊,今天周末,誰知道下這麼大的雨,學校正門堵得很,我要等着爸來接,估計現在還沒下高架。”
吳靈捧着王疏月臉仔細地看,一面說:“平時也就算了,今天是他約的嘛,我都說了,什麼年代了,還搞相親?對象還是他那歷史系的老化石,三十幾的老鐵樹還不開……”
“媽……”
吳靈聲音到是不大,可言語實在是毒,王疏月聽了,多少有些心疼那位尚未見面的教授。
“你又幫你爸是吧。”
“我哪有幫我爸,我知道你為我好,想我找到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但爸人的面子大的……是吧。”
她自如地和了一把稀泥,吳靈搖頭笑了了,無可奈何。
“你要知道,媽讓你讀書,是要你知道什麼東西是的,什麼人是對的,別聽你爸那套理論。”
她一面說一面從皮包里掏出一隻口紅,反手遞到王疏月眼前。
“口紅補嗎?”
王疏月愣了愣,忙接了過來,還不及翻手機開前置,一隻精緻的掐絲琺琅鏡已經放到了她手上。
“用媽的。”
“故宮上新了?”
“是啊,多好的花樣兒。”
“媽眼光最好。”
她笑着一面說著,一面舉起鏡子,旋出膏體,朝着頂燈的光重新補妝。
賀龐一手撐着沙發,偏頭看向她。
溫柔的暖光照在她濕潤的頭髮上,晶瑩璀璨。她絲毫沒有因為身上的狼狽而失禮,一舉一動依舊得體,連放下口紅后,對着鏡子攏亂髮的動作是從容的。
他不由笑笑。
垂頭,端起茶喝了一口。
茶杯剛放下。就聽見前面有人叫他。
“賀教授啊,等久了吧。”
不止是賀龐。王疏月和吳靈也一起抬起頭。
王授文上期不接下氣地走過來,“月兒這是被雨淋了吧。對不起,爸今天……”
“還說呢!”
吳靈劈頭蓋臉地打斷他,嚇得他差點彈開。
“女兒在呢,你能不……”
吳靈壓根不想聽他說話,“你約的時,自己遲到不說,說好了接女兒的嘛,又把她撇一邊。”
“我這不是……”
“是什麼。”
“好好,沒什麼,我錯了。”
王疏月插不上話,只能搖了搖頭,朝着王授文將才打招呼的那個方向看去。
只見那人已經站了起來,身上那件紅藍相間的毛衣,和整個茶坊的裝潢格格不入。
賀教授。
賀龐啊……
果然是背後說不得人,讀書會結束后,她和張敏吐槽了一路這人的衣品,沒想到出了地鐵就遇大雨不說,這會兒還一身狼狽地落在人家眼中。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就是老爸給自己挑的相親對象。
王疏月越想越局促,也不敢再看他。誰知眼前卻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手上握着一張灰藍色的手帕。
“王教授,下次有事來不及接小王老師,可以讓我去。”
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不急不徐。聽起來甚至很還誠懇。
“哪能哪能,是我沒安排好。那個……咱們過去坐。”
“好。”
他應過王授文,又看向王疏月。
“新的,擦擦你的頭髮。”
王疏月還在發愣,避了眼光一聲不吭。
“王疏月。”
了無情緒的一聲,卻又在她的腦中驚響“轟”的一聲,冷不防問: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聽了小王老師三場讀書分享會。”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會這樣叫……欸,不對……”
一時之間她也搞不明白她想說什麼,手足無措起來。
“擦擦頭髮吧。王老師。”
他幫她避掉了尷尬。說完,他又笑着側身讓開是身後的路,毛衣上的雪人,隨着他的動作晃蕩着腦袋上活釘的胡蘿蔔鼻子。再往上看,金邊眼鏡的後面卻又是一雙諱莫如深的眼睛。
說他沙雕吧,好像對不起那雙眼睛,說他文質彬彬又對不起這一身的聖誕紅。
王疏月覺得自己活了二十七年,頭一次在評價人這件事上落入如此進退維谷的境地。
好在兩位老人比她要自在。王授文自不用說,吳靈則自有一套考量女兒未來對象的理論。一落座就以茶桌為界擺開了陣仗。
“聽說賀教授是我們老王的學生啊。”
王授文忙吞下喝了半口的茶:“你別亂說。我哪有這麼好的學生。”
賀龐笑了笑:“既是晚輩,自然就是後生。在我們這個領域,王教授是北斗。”
“那賀教授的父母是……”
“我父親和母親都是會計。阿姨叫我賀龐就好。”
“好,那你是研究哪個方向的。”
“明清史。”
“哦……”
吳靈轉過頭,對着王疏月從牙齒縫裏擠出了幾個字:“和你爸一樣啊,一樣無聊。”
王疏月看吳靈的模樣,忍不住想笑,卻聽對面那個人鎮定自若地接了一句:“做學術的是有些刻板,但我還算好吧。”
說著,他抬手顛了顛了胸口那個雪人的鼻子。
那胡蘿蔔鼻子滴流轉了一圈,看得吳靈咧了咧嘴。
“呵呵,賀教授的穿衣品味,很獨特啊……”
“嗯。王老師將才已經誇過我一次了。”
王疏月這邊突然被CUE,抬頭指着自己的鼻子脫口一個“我?”
面前的男人點了點頭,鬆開交握在膝蓋上的手。
“自古紅藍出CP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自古紅藍……”
吳靈聽了這個新詞,的側頭疑惑地問王疏月:“什麼CP,這裏出CP”
王疏月連忙擺手:“沒有沒有,這裏哪裏有什麼CP。”
“暫時沒有,我以後會儘力而為。”
王疏月耳朵一下子燙起來。
“你你你……你別說話。”
“月兒。”
王授文壓低聲音綱要說的王疏月,卻被他溫和地打斷。
“沒事王教授,我聽小王老師說。”
這姿態掛得太高,儀態的端正紳士,卻四兩撥千斤地說了幾句讓王授文和吳靈都發懵的流氓話,把王疏月逼得失了態,恨不得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踩他那雙看起來就很貴的鞋。
王授文卻只是覺得自己女兒今天不大正常,擔心影響了年輕人之間的第一印象,連忙打圓場。
“哎,我這個女兒啊,就是被我們寵壞了。”
說著又轉頭對吳靈道:“你也是,年輕人嘛,有些我們聽不懂的話多正常,這才證明他們聊得來嘛,你和我問那麼多,他們反而放不開。走,去看看再點點什麼。”
說完拉着還想要接着查戶口的吳靈走了。
王疏月看着父母走開,這才端起茶杯灌了兩口,撐着桌子壓低聲音:“我讓你等着我,你為什麼偷偷溜了。”
賀龐向後一靠,攤手笑道:“我在這兒等着你啊。”
“你……你不要以為你是我爸同事我就會遷就你,我從小就不給我爸面……”
“我認真的。”
“啥……不是,你認真什麼,21世紀了,你真的要相親啊,咱們難道不是互相應付一下父母,然後各自回家嗎?你認真什麼……”
“認真地請你考慮考慮我這個人。”
他說著,彎腰湊近王疏月,逼得她趕緊坐直身體,謹慎地凝着他。
“你……撩妹一向都這麼直接的嗎?”
“這輩子還沒撩過。”
“什麼叫這輩子還沒撩過。難道你還記得幾輩子前的事啊。”
“嗯,記得,不過幾輩子以前好像不太會撩妹。”
王疏月撇了撇嘴,“你這話說得……”
“這句是玩笑話,不用當真。”
王疏月聽完,抱起了手臂,他人坐得近,這會兒嘴也閉上了,到是能讓她認認真真地看清長相。實話實說,他長得是真挺符合王疏月的審美的。高鼻樑,稜角分明的下顎。就是嘴唇薄了點,不過到挺符合歷史學院學生給他歸納的那個閻王人設。
“欸,你真想讓我考慮考慮你。”
“嗯。”
“那你叫一聲我的名字。”
“哈?”
“叫啊,叫全名。”
“哈哈……你突然這樣我有點。”
“想追我就快叫。”
“王疏月。”
“那啥,大點聲。”
“王教授還在那邊呢。”
“快點。”
“王疏月。”
“再大點聲。”
“王疏月!”
這一聲引了好些人側目。王疏月卻覺得心臟處有一根什麼經扯了扯,說不上痛吧,但卻令她口鼻發酸。
“你是誰啊。”
她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了挪。
那人目光一柔。“賀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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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續更完,準備開新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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