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月沉江自流(三)

番外3:月沉江自流(三)

“哥。”

恆寧的聲音把他從那一段回憶里拽了回來。

“啊?”

恆寧指了指案上的茶水,“沒什麼,茶不燙了。”

說完,他給自己斟了一盞,托在手中,慢慢地走到他身邊,靠着茶案地邊沿站着。

“你怎麼也過來了。”

“來傳皇阿瑪的話。”

“哦。”

他說著便要放茶行跪,恆卓忙擋住他,“不是口諭。皇阿瑪讓你不要長守,早些安置。”

恆寧站直身子,衝著他笑了笑,“才這個時辰怎麼叫長守。”說著,他端起熱茶來,喝了一口。從新在他身邊靠下。

“我聽張博平他們說,等母親下葬,皇阿瑪會派你走一趟蒙古。”

恆卓沒有否認,卻也沒有出聲,端茶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他的話。

“兄弟幾個裏面,我到是誰都不肯服,但哥你,我是服的。”

他聲音裏帶着坦然的笑,聽起來很舒服。恆卓藉著燈火側面望向他,他才過二十五歲,面目清俊,眉目之間着實有幾分王疏月的影子。性格也像她,溫和爽朗,時時讓人如沐春風。

朝中很多漢臣都喜歡結交他,甚至不顧避諱地大讚其賢。

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出身,還有一方面,是因為他確實有個好心性。不卑不亢,不避事,也不張揚,用心竭力地辦朝廷的差事。私底下寫得一手極好的字,盡得其母的真傳。然而,這大部分都是假象。

認識二十多年,恆卓一直覺得,這個“寧”字,當真是錯給了他。

恆卓想着,慢慢收回目光,伸手端起那盞半冷的茶,陪着他一道靠下。

“也就你會這樣說話。”

“不這樣說,怎麼說呢。哥你不容易啊……”

他說完,也側向他,舉杯在他的杯盞上一碰:“張博平那些人,一直希望你對狠些吧,我看着哥在他們面前替我抗了這些年,真的替你累。”

“你胡說什麼。”

“是不是胡說,我還這麼年輕,人雖然笨,眼睛又不瞎。”

他說得恆卓想笑。

少年時代,恆寧是恆卓的跟屁蟲,無論他走哪裏,他都要跟着。在上書房第一次默誦《詩經》,默完《秦風》裏《無衣》那一篇,回來非要把王疏月和恆卓拉着並排坐着,聽他一個人,認認真真地高誦。

那個時候,他也像如今一樣想笑。總是荒唐地覺得,自己這個弟弟是個傻的。

後來他長大了,稚氣退掉了之後,也漸漸修出了些性子,人前講究長幼,身份,人後卻還是和從前一樣,在他面前,什麼話都是實打實地說,連去年,張博平等人上奏,指責他在工部辦差不善,他也堂而皇之地攤在恆卓面前說,說完甚至還不忘問他:“哥啊,你說這回我要在養心殿跪多久……”

恆卓氣兒不打一處來。

“跪多久!我看你得去宗人府里跪着。”

“欸,對,說不定還真的去宗人府里住着,到時候,你得替我跟我母親多要幾盒子茯苓糕。”

“恆寧!我沒再跟你說笑,你明知道……”

“知道知道……你比母親還能念我。”

“你以為我想念你啊,要不是看在和娘娘的份上,你圈一輩子我也不會過問一句!”

他看他真急了,忙笑着倒了一盞茶給他:“我說著玩的,哪能真就去傻跪着,我是有分寸的,刀在皇阿瑪手上,我殺人不見血,倒沒甚,就是擔心哥你不好做,”

恆卓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茶:“你護好你自己。不要讓和娘娘憂心。”

“好好,哥,你不要拿馬臉懟我。”

這些場景都還歷歷在目。回想起來,實令他慶幸。

不管他們身後的勢力,如何角力,至少他們沒有漸行漸遠。就好像翊坤宮中溫暖的時光一去不復返,兩人卻都不曾一刻,想要將他抹去。

“恆寧,二十幾歲的人了,說話還是沒個正形,在和娘娘靈前也這樣。像什麼樣子。”

身旁的人聞言卻笑了,接着又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叨吧叨吧。我不還口。”

說完,他望向杯中,聲音卻突然傾輕下來。“母親從前最不願意看到我不尊重你,以前我還不知道為什麼,如今倒是慢慢懂了。”

恆卓一怔,忙接道:“為什麼啊。”

“因為母親知道你最怕什麼,但她不會問你,也不會跟別人說。他好像知道有些死結子解不開,只能讓我這樣的人,亂七八糟地一通亂扯。”

說著,他手舞足蹈地抓了一陣,一點都沒有皇家儀態。

然而,恆卓卻一點也不覺得反感,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有燈火,你穩重些。”

“你看,你就不生氣了是吧。”

“在和娘娘面前,我不會生你的氣。”

“對,你都看在母親面子上,我知道。”

他說著,又撞了一下他手中的杯盞。

“欸,哥,說真啊,該爭的爭奪,我對你後面那些人啊,從來沒有手軟。”

“對,你從不手軟。”

他聽完,仰頭笑出了聲。轉而又道:“不過,哥,我一直記着母親的話,一生敬重你,與你同袍。”

恆卓喉嚨一酸。不由地朝着王疏月的靈柩望去。

她已經不在了,可是就算她在的時候,他們兩個男人也未必肯在王疏月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雖然彼此在調侃互懟,卻又帶着難得真心。

為了這“與你同袍”四字,他真想將手中的茶換作酒,和恆寧痛飲一杯。

“你有沒有答應母親什麼啊。”

“有。”

恆寧聞言來了興趣,站起身將臉懟到他面前。

“什麼啊,母親以前就喜歡跟你說私話,而且從來不告訴我。”

“還能說什麼,讓我管好你!不讓你惹皇阿瑪生氣!”

“什麼啊……”

他拉了臉。從新靠下,轉着手中的空杯子。“我還以為,母親讓你保我一命呢。”

“你也會怕我?”

“小的時候,就是打不過你,現在倒是打得過你了,但偶爾……哈哈……”

他抓着頭笑,“別說啊,還真有點怕。”

“你怕什麼。”

“聽真話嗎?”

“你敢說假話嗎?”

“哈,不敢。”

他說著,朝母親的靈柩望去,“真話就是,我怕我們有一天,會走到皇阿瑪和十一叔那一步去。”

說完,他垂下目光。

“我今日聽說,被張博平叩了好幾日的那本摺子被你呈進去了?”

“對。”

“其實你該聽他的,交給我,我來呈。你該知道,只要你把那道摺子,送到我手上,哪怕我明知道皇阿瑪要我的腦袋,我都會拼着呈給他。”

“你又開始亂說了。”

“是真的。”

“毫無道里!”

“你真不知道道理是什麼嗎?哥。”

“我不知道。”

“不是為了母親,是因為,我雖然沒見過十一叔,但有的時候,還是覺得感同身受。”

“住口!”

“好,住口,但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不明白。”

“不明白算了。”

他說著,拍了拍袖口的灰塵。站直身,“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走了。就快茂山了,要別靈了……你應該也想陪陪母親,母親呢,也想多看看你。我就先走了。”

他一面說,一面擺手往門外走,走到門前,又回過身來道:“今日的茶很淡,沒喝盡興,等日後喪過,我府上做東,請哥你好好喝。”

話音與闔門聲一道落下。

殿中燈火恢復了沉默。

恆卓走到靈前蒲團上屈膝跪下。抬頭望着那璀璨耀眼的金棺。

“母親,放心,我會與他同袍,絕不成仇”

***

恆卓繼位的第一年,降旨赦免了十一。

奉命去茂山接他的人,正是恆寧。

他們在介亭會面。那個時候的十一,已經是一個垂老之人,手顫眼花,看不清人,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人。

“你是皇貴妃的兒子吧。”

“是啊,皇叔喚我恆寧吧。”

“你和你母親,長得真是像。”

“是吧。皇上也常常這麼說。”

“嗯,你來見我,是新皇有什麼旨意嗎?”

“是,皇上下旨赦了您,讓我接您回京師。您從前的郡王府,內務府已化了出來,從新修正過,供您安養天年。”

十一笑了笑。“我倒是沒有想過,還能回到京師。”

“您和我皇阿瑪的恩怨,還沒有消嗎?”

“不是,早淡了。不過,看着你來,很感慨。我和先帝當年走到那一步,無論是他,還是我,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那個時候覺得,情勢所逼,非要一個死,一個活才能破局,如今回過頭來想,又聽了你和皇上的事。便覺得,不該是那樣。”

恆寧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點頭。

十一也沉默下來。

後面的話,幾乎都是關於王疏月的,可是在小輩們的面前,卻並不能直說。

其實,在恆卓登基以後,他才徹底明白額娘當年究竟看重了王疏月什麼。

她從來不強勢,看似一生都在退讓躲避,但她卻教會了身邊這些腦子裏只裝着權勢和利益的男人們,如何自如地去生活,坦誠地去相處。

所謂“人生在世,娛人悅己。”

哪怕她身上的枷鎖一直不曾被卸掉,她也從來沒有違背過自己的意志。

她讓她愛的人,終於一道,拼贏了歷史的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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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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