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春閨夢裏人(四)
不配。
就算最後她被收回了皇后的金冊,禁鎖在長春宮中,身邊只留下兩個奴才伺候,徹底淪為紫禁城中囚犯。她還是不准他靠近。
自從長春宮正門掛鎖以後,整個宮苑就只剩下怡情史書後面的一個角門可開閉,留給內務府傳遞東西。起初內務府還肯顧着她的一些體面,但後來見皇帝對皇后是徹底寒了心,也就漸漸不那麼上心了。飯食粗陋,也不再供給她平素慣飲的碧螺春。
但她還是強撐着自己體面。
衣着要得體,妝容也要妥當。有茶便飲茶,沒了茶就用蠲來的水煮滾,再泡開干曬的梅花和菊花。一面聽陳小樓唱《春閨夢》,一面小飲。聽完就靜靜地望着那道鎖閉的宮門,直到杯中的水徹底涼冷,再也騰不起一絲白煙。
那道門再也沒打開過。
陳小樓的嗓子唱啞了,皇后也病得再也下不了床。
誰知那個時候太醫院的人卻比什麼時候都要殷勤,一日兩三次的來請脈,孫淼求她躺着就好,她卻不肯,非要一日兩三次地穿衣起來去見太醫。而太醫院進過來的葯,一日比一日濃苦。一日比一日多。
她起初還能喝得下去,後來燒了腸胃,就很難受用了。
太醫院無法,只得派人來伺候。
陳小樓眼睜睜地看着她被掐住脖子,被迫仰起頭,痛苦地把那些焦黑如墨汁的湯藥吞咽下去。然後又忍不住嘔出來,嘔得少便罷,嘔得多了,便還要重遭一次罪。他很想衝上去把那些人都推開,然而每一次都被人連拖帶打得拖出去。直到裏面消停下來,才得以重新撲到她面前。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你是他的皇后啊……”
皇后直愣愣地躺在榻上,湯藥沾染了榻脖子下面的綉着如意紋的龍華。
“呵……你這個戲子懂得什麼,這是本宮和他的夫妻之恩。你看,我害他愛的人,害他的孩子,他還是不肯廢掉我。”
“這是什麼夫妻之恩!他若對你還有一點情意在,怎麼會讓你受這麼大的苦。”
皇后眼角趟過一行淚,他艱難地搖了搖頭:“快秋天了,皇上要去秋圍,要見我的族人……他不準這麼快死。”
“時清……”
“滾!誰准你叫本宮的名字?”
“他叫過你的名字嗎!”
皇后一愣,眼前陡然暗下來。她叫博爾濟吉特時清,這個名字她自己都快忘了。過去,皇帝一直喚她皇后,哪怕是在行房事之時,他也從來沒有喚過她名字。然而,他卻好像喜歡連名字帶姓地叫王疏月。
照理來說,喚位分比喚名諱更加尊重。
可是“皇后”這兩個字,如今卻像從霜雪地理挖出來的一般,幾乎可以凍傷她的每一寸肌膚。然後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放手,試圖用最後一點體溫去抱住它。
“你給我住口!我是蒙古的公主,生來就是大清朝的皇后,我的名字只有當今皇帝可以喚,你算什麼東西,你給我……滾出去!”
陳小樓往後退了一步,滿眼地悲哀地望向她。
“你心裏明明明白,他再也不會來見你,再也不會喚你的名字了。”
“不要說了,給本宮滾出去!”
陳小樓沒有在意她那幾乎撕裂聲音的喝斥,仍舊低頭凝着她眼睛。
“張爺說得對,你們這些高貴的人,明明很想有人叫你的名字,無欲無求地抱你們一會,可是,你們偏偏不肯靠近肯陪着你們的人,甚至還想把我們都殺了。殺了我又怎麼樣呢,殺了我,你就不會哭了嗎?”
皇后顫巍巍地抬起手,指向他:“陳小樓,殺了你……我就還是皇后。”
“誰說的。你要明白殺了我,你也不是皇后了。”
說完,他俯下身,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
那是一副瘦得皮包骨一般的女人身子,四處膈人。他卻沒有在乎這種肌膚之親帶來的疼痛,越抱越緊。
皇后所有的聲音都啞在了喉嚨里。
腦子裏一道白熱的光陡然閃過。她徹底地怔住了。
陳小樓低下頭,在她耳邊道:“這樣是不是覺得暖和點。”
“……”
她啞然。
濃苦的葯氣還衝在她的鼻腔之中。那人擋住了她的視線,令她除了看見一團凌亂生欲的衣料外,什麼也看不見。只知道那人好像蹬掉了鞋履,膝蓋揉亂了她的被褥和床單。
“陳小樓!本宮不會放過你!”
“沒事,我不怕。”
***
一場秋雨打亂了屋檐下的秋海棠。
花香入室內,嗆入皇后的鼻中,陳小樓手臂正枕在她的頭下,袖口已經被她的眼淚全部沾濕潤了。
“別哭了。”
他伸了一隻手過來,想要替她擦淚。
那隻手是真的好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甚至還帶着一點宮廷老方調製的梅花香氣。
“你覬覦皇后,一定會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陳小樓小心地替她擦着眼淚,一面溫柔地應道:“好,你想怎麼處置我,就怎麼處置我吧。其實,刑還可以再慘些,畢竟我不是覬覦皇后,我是……”
“住口!”
“好,我不說,你說吧。你想給我什麼下場,我自去領了就是。五馬分屍?還是凌遲……”
“我……”
“我知道你沒有了皇后金冊,但對我而言,沒有關係,你說,我就領,不用那些人押着我去。”
他說著,輕輕抬起她的肩膀,將手從她的背後抽了出去。
又扶着她慢慢躺下,自己從榻上坐起來,彎腰去撿地上的衣衫。
“還有力氣嗎?我幫你穿。”
“你敢……”
陳小樓垂下頭,笑了笑。“那我穿好,去喚孫淼進來伺候你。”
“站住!”
她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扯得他一個踉蹌。手中的衣衫應聲落下,白皙地要背也從被褥里露了出來。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裸露的皮膚上傳來一陣尖銳的痛。回頭看時,才發現她的的手指狠狠地摳在他的背上。
“不要讓她看見……不準……不準………”
她一面說著,一面掙扎着撐起身子。養了很多年的指甲幾乎的掐入陳小樓的肉里。
“給我……穿衣服……”
陳小樓望着她。她滿身通紅,鼻子尖凝着汗珠子,那瘦削的肩膀驚恐地聳着,像是在命令他,又像是在求他。
“穿衣服啊!”
“好,你抱你坐起來。”
她終於沒有再反抗,由着他擺弄。
然而,當他舉起她的手臂,套入衣袖,又將兩處衣襟攏向她的胸時,不經意間的一個刮蹭,猛地逼僵了她的脊背,她全身一個寒顫。眼奪眶而出。
陳小樓忙將她擁入懷中。
“我該死,我該死。你不要哭了好嗎?”
“你為什麼要毀了我!為什麼要毀了我!”
陳小樓盤膝坐回榻上,把她的頭扶到肩膀上,伸手隔着單薄的衣料,輕柔地幫她順着氣兒。一時之間,他的眼眶也有些發紅,喉嚨滾燙,一張口就吐出了潮熱的氣兒。
“對不起,對不起娘娘。我一定聽從你的話,我一定會領罪領死,你放心,你不要哭了好嗎?”
那晚,皇后在陳小樓的肩頭,幾乎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都流乾淨了。
一生要驕傲,要尊榮,最後卻委身在一個最低賤的戲子身旁了結殘身。
如果說因果輪迴,報應不爽。那麼神佛一定在輪迴道上給她下了最殘酷的咒,要她走到萬人之巔,然後,跌到泥淖里。要命的是,她雖覺得泥淖惡臭,卻又貪戀那份潮濕的溫暖。
“陳小樓,不要忘記你答應本宮的話。”
“我一定不會忘記的。”
“但本宮活着的時候,你不準死。”
“為何。你不想看着我死嗎?”
“我不想看,我要皇帝賜死你。”
“為什麼……”
“因為,我是他的妻子,我要他,親手為我報仇……”
“呵,他根本不會在意的。”
“我不管!”
“好好……好……你別難過,讓他賜死,就讓他賜死吧。”
他一面說一面摟緊了她。
“我答應你,陪着你。你安安心心地,我不會逃也不會躲,我啊……最初很心疼你,如今……”
“喜歡你。”
***
皇后死在那一年的深秋。
她的死訊被遠在木蘭皇帝和十二封鎖了。整個長春宮失去了它的主人,變得越發的寥落。好在,她的棺槨還在宮中,因為喪訊封鎖,一直停放在怡情書史中。
孫淼等人都退了出去。陳小樓卻沒有走。
每一日起來,都去怡情書史內的小戲台踏一次台兒板。
內務府的人問他為什麼不出宮。他只回答:“在等木蘭的旨意。”
內務府的人聽后,不免要笑他白日做夢,“哎喲,雖然你伺候了主子娘娘一場,但主子娘娘和萬歲爺之間,已經……哎……不會再有賞賜給你了,你看看,孫姑姑那麼忠心的,都一早出去了,陳老闆,您吶,前途無量的,何必呢……”
陳小樓聽他們這樣說,便不再說話了。只望着那樽金棺出神。
大半個月後。木蘭的旨意真的傳回來了。
陳小樓杖斃。
那一日的行刑的太監都為這位陳老老闆唏噓。
然而,他卻從容地趴在春凳上,咬着自己的手臂,仍憑自己的性命,被那殺人的板子,一下,一下,慢慢地抽走……
血污被宮人收拾了個乾淨。
抱着污布出去的小太監搖着頭,向一旁的宮人嘆道:“哎,我勸過他的,他不走啊……你說說,這是不是想賞賜想瘋了啊……”
話音剛落。
怡情書史的戲台上,寂寥地落下了一抔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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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X陳小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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