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難過(三)
阿萁與阿葉洗凈一條被面,一人把了一頭將水擰乾放在盆中,耳聽身旁洗衣村婦又說起家中的難處。
中間一個村婦,阿萁記得是村中雜貨鋪衛四的娣婦,只認不大清是衛五還是衛六的娘子,聽她道:“去月偏有勞役,將人一併賺去通河。我將小叔在桃溪鎮上的酒家做量酒,識得好些牙人經濟,得了消息回來道:鎮上沈家,月里有好幾條大船回,要好些腳力短工。他特特回來叫家中兄弟趁着農閑應工好得些過年錢。唉!可惜差人拿文榜來村裡起役夫,哪還得閑去做工。”
眾人也都唉聲道可惜,有一長臉村婦道:“若個划算,不如拿些免役錢贖人。”
衛五娘子嘆道:“家中緊緊巴巴,哪得結餘充免役錢。”
內里一個施家本家的婦人插嘴道:“秋里好收成,還道今年好年景,將將有好年,臘月過半將家裏銅鈿米糧一扒拉,照舊不趁手。我家祭祖的紙燭都還沒買哩,初二去墳前鬆土,總得拎壺渾酒,燒刀紙鈔。”又將嘴朝阿萁阿葉兩姊妹這邊悄悄一呶,“還是她們家寬鬆些,還有外賬沒收。”
阿萁偏了偏頭,阿葉悄悄捉了一下她的手,叫她只做不知,阿萁回以一笑,二人又將一條被裏摜入河中。
金氏將眼往她們姊妹身上停了停,笑着一張胖臉,低聲問道:“可是你們伯翁家借了你們家銀錢?”
阿萁笑道:“衛伯娘問我?我從哪裏知曉這些。”
河邊村婦見金氏挑起話頭,紛紛道:“必是施大家裏。”“除他家再沒別家的。”“都是半大小兒,正是費米糧的時日,我家小兒這般大時肚裏好似沒底,成日只沒個夠吃,他家又多子息。”“他家也有好些田,骨肉親戚間再幫扶着些,大可過得。”
一村婦笑:“你們嘴皮上下一碰,說得輕鬆,也不看看施大家攤的哪樣親戚。”
阿葉耳聽她們明裡暗裏說的自家,愈加羞慚,阿萁臉皮一慣是比阿姊厚的,倒還猶可,口舌生在旁人身上的由不得你家心意,轉而又想:果然聽別家是非,也讓別家聽是非。
這些村婦原就欺她們姊妹年小,又有些不忿施老娘的為人,這才當面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后見姊妹二人不作聲,自家倒無趣起來,心裏又有些忌怕施老娘,悻悻住了嘴。
阿萁和阿葉不由暗暗舒了口氣:萬幸,總算住了嘴,兩耳險些生繭。
豈不知,金氏等也人也大舒一口氣:萬幸,總算住了嘴,不然這大節年前要惹一翻吵嘴。
原來是施老娘抱着洗衣盆到了河邊,一眾婦人心裏虛慌,個個噤若寒蟬。
也是個巧,施老娘一來就發作一通脾氣。
施老娘前腳到,後腳就來了一個細伶仃的婦人,穿着一件短衣系一條長裙,手裏提着一紅漆馬桶,要來河邊洗涮。
施老娘愛潔,當下就着了惱,將洗衣盆放在腳下,與那婦人分說道:“江三嫂,你好生不曉事,別家在這洗衣洗被洗青菘,你倒過來洗便溺,沒得讓人噁心。”
江三家的娘子也是厲害的,臉上支楞着高高的顴骨,擠出一個笑,道:“老伯娘,好長的河呢,我又不在石階那洗,哪裏挨受得你們什麼?我自洗我的,你自洗你們的,兩不相干。”
施老娘道:“放屁,你在上頭洗,只將污臟往下沖。村裡從來都在村後頭下河口涮洗馬桶,只你家不同凡響,與別個不同,哪生得臉面?”
江三娘子圖近便,因此不願走遠道去下河口,被施老娘噴了一臉涶沫,道:“老伯娘倒是個天差,管得這般寬。”
施老娘直問到她的臉上:“路不平還有人踩,你自家沒理還不許旁人說嘴?老身不但管得寬,老身還要去問問石三,問哪個閻王討的妹妹,這般不講天理。”
江三娘子氣得抹淚,扯住施老娘:“我犯了哪條,老伯娘要去問我丈夫?這是要逼我被休?”
施老娘奪回袖子,笑道:“你又不是我媳婦,就算嚼舌不侍奉翁姑,也不與我相干。你要來河邊曬你嫁妝,卻過不得我的眼。”
因有施老娘牽了頭,河邊那洗青菘的婦人先開了口,道:“三娘子,我們手裏洗的又是上身的,又是入口的,你這實不妥當。”
江三娘子道:“你們倒講究,過河船上不但洗馬桶,還就河倒便溺。”
施老娘道:“眼前只見得你,沒見得船。”
江三娘子不敢犯眾怒,只得灰溜溜地掉身要走,走前又道:“老伯娘管天管地,怎不管管你家大伯家,你家嫂嫂要去尋賴大的不是哩,別到時爭成烏眼雞,還饒你家借銀錢治棒瘡。”
施老娘一拍袖子,扯嘴冷笑:“真是千年沒一日盼得別家好。賴大縱是個惡棍,還比你認得村裡人情。”又掃她一眼,“賴可真知曉你編排了他?”
江三娘子抿緊了唇,三步並作兩步往下河口走了。
施老娘大獲全勝,河邊的一眾婦人心下暗服,奉承道:“多虧老伯娘發威,不然只得吃下這一虧。”“江三娘子慣常欺人。”有人不出聲,許心中正道:惡人還須惡人磨。
施老娘不以為然,道:“你們想着東鄰西舍的多說了嘴臉上過意不去,我年老,不惜得麵皮,寧得實惠。”回頭又與阿萁阿葉姊妹道,“這世間的人,你吃虧退了一尺,他不知恩,反要再進你一丈。酸甜苦辣,各樣滋味,哪樣吃不得,非得將那虧吃進肚裏?”
阿萁悶聲偷笑連連點頭,阿葉卻喜與人為善,不愛咄咄逼人。
金氏聽施老娘教孫女,嗔笑:“老伯娘,你家大娘子生得秀氣文靜,倒似閨秀,不知多少難得,她這般品貌,盡挑揀的好夫婿。你倒好,教她與人爭長較短。”
阿葉和阿萁不妨,雙雙一愣。
阿葉羞得腮飛落霞,眉染紅暈,只低低垂着臉,手與腳都不知往哪邊放,站在臨水台階上左也不是,右也不對,只恨不能早早歸家避在屋中。
阿萁卻是以往不曾想過自己阿姊已在嫁齡,只當自己姊妹兩人親厚,長長久久一個屋檐度日,冷不妨聽到自己的阿姊也將擇夫,嫁入他姓人家,心下頓生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施老娘不知兩個孫女心湖如過急流,與金氏道:“貧家貧戶,哪來得閨秀?不厲害些撞着惡婆母,生生得搓磨掉半條命。”
她話出口便有婦人笑問:“老伯娘,你家媳婦有身子,定添得男丁,你與親家備得哪樣年禮?”
施老娘答道:“無非乾果、糕點粗粗幾樣,農戶人家哪置辦得精細包頭。”
一婦人搖頭:“我家二媳今歲新嫁,年中聘禮酒宴生生掏空了家底,落的好些飢荒,將到年底真是樣樣短空。這頭年年禮輕了怕落人恥笑,親家跟前也是面上無光,辦得合意又要多些花費,真是兩相為難,恨不得歲不到終。”
金氏與另一婦人俱笑道:“誰教你強要這一口氣?無錢也只得將就。”
那婦人轉而問施老娘:“嬸娘,你家大郎成天在山中打獵,若得了鵓咕兒、野雞,求嬸娘賤賣於我。”
施老娘一拍腿,跌足:“可不落巧,昨日還獵得一隻野雞,今早剖的肚褪的毛。”
那婦人一愣,喜道:“這倒不怕,熏作臘雞也可使得。”
施老娘丟了一樁生意,心口生疼,嘆道:“說與娘子聽,那雞隻剩得半隻,可拿不出手做節禮。”肚裏直抱怨施進剁了半邊給許氏,生生少了進項。
婦人也好生失望,只得道:“嬸娘家若這幾日得了野物,再知會一聲。”
施老娘笑着應下,道:“定留與你。”
金氏旁聽得肚裏泛酸,嘆道:“老伯娘當真捨得,不年不節又不待客,家中也燉雞吃。”
施老娘暗將嘴一撇,並不理會她,只掄着胳膊敲棒槌。她在家一毛不拔,給了許氏半隻雞真是疼到心窩裏,在外卻不肯多說一字。
金氏不大識趣,又多嘴舌,又湊過來問道:“老伯娘,你家嫂嫂與賴大起了什麼齟齬?”
施老娘皮笑肉不笑,啐道:“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與你何干?將洗了衣裳快家去點豆腐。”
金氏嘴碎多事,最愛操心東家長西家短,佔了人便宜,自家也不小器,被人說嘴也不生氣,反笑道:“成日家中驢似得推磨,倒不願家去早,只當躲懶。”
阿萁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阿葉不贊同得悄睨一眼妹妹,阿萁忙閉嘴忍笑,直起身看清風徐過,輕起漣漪,遠處一葉扁舟橫陳,漁人撒網。
河岸道邊有貨郎挑着擔,一邊搖着撥浪鼓一邊唱:
鵝兒戲水清水塘,成對那又成雙……
燕兒穿梭嫩柳梢,捉對那又捉雙……
那春娘簪花在鬢旁,回身問了那夫郎:
是奴俏,還是那花嬌?
是奴俏,還是那花嬌……
貨郎唱罷,又喊:“肩挑的南北星貨,米油鹽醋開門諸事,年畫桃符紙燭,眼藥跌打傷膏,糕餅糖霜蔬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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