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羅蓋頭
村中來了貨郎,一時引得村人呼鄰喚友、奔走相告,村中小童猶為興奮,攜攥着娘親雙手,牽着家中瘦狗,將那貨郎團團圍住,兩眼只管盯着風車、花燈、泥人……亂看,也有饞嘴小兒,唆着手指眼珠落在各樣果子上,他娘親捨不得銀錢,硬拿了他雙臂將往身後扯。
阿萁遠遠看村中老樟樹下熱鬧,心中好奇。
施老娘忽道:“你們姊妹將洗好的幾床被面抬家中曬好,再把家中收的雞鵝鴨毛並那雞內金將與貨郎。”又萬分不舍地摸出幾文錢交給阿葉,抽着后槽牙,“若不得夠,再添些銀買買得絛帶頭繩絹花。”
阿萁大為詫異,自家嬢嬢從來摳索,數着米下鍋,今日竟難得大方。
施老娘輕哼一聲,不滿地瞟了眼二孫女,道:“今歲你們沒有新衣,添朵頭花從頭討個新。”許是覺得自家小器,又扯出一個皮肉不動的笑來,“比新衣還討好口彩。”
阿萁笑道:“嬢嬢說的是。”她的心思並不在吃穿之上。水岸孤村,百年如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人荷鋤,為著春耕夏收忙碌,連着檐下回燕都是去時的那幾隻,重飛來銜泥築舊巢。她總思量:長河奔流,過群山村落,此處是這樣風光!那處是何種風貌?那市集城鎮車水馬龍又是何等熱鬧?她聽聞那些酒肆、客店、脂粉香鋪人來客往,那街頭巷尾穿梭的百種行當……
她恨不得肋生雙翅,親去看上一眼:許下次求求嬢嬢,讓她捎帶上是自己,就怕嬢嬢嫌自己白費來去船錢。阿萁想到此處,暗嘆一口氣。
阿葉份外憂心,自己的二妹不知又在想些什麼怔怔出神。她拉拉妹妹的衣角,輕喚:“二妹。”
阿萁的傷感來得快,去得又快,想着稍會便能聽貨郎說些見聞趣事,心內晃蕩盪的喜躍。與阿葉抬了衣盆回家,老遠就見阿豆托腮坐在院門口,倒似烈日下一株曬蔫的新禾,枝垂葉萎,渾沒半點的神氣。
“阿豆今日怎這般老實,也不去玩耍?”阿萁笑問。
阿豆自覺身負要務,大姊、二姊何等淺薄,定然無法理解,於是一本正經回道:“我等阿爹歸家。”
阿萁大為奇怪:“誰知阿爹幾時歸來?往日從來在外瘋跑的,可是和玩伴吵了嘴?”
阿豆坐那紋絲不動,抬了抬眼皮,搖搖頭:“我有正事。”
阿葉笑出聲,利索得將擰乾的被裏被面晾在竹竿上,又在柴棚那抱了一簸箕的雞鴨鵝毛出來。
阿萁蹲阿豆跟前,笑道:“阿豆,村裡來了貨郎,我與阿姊要拿雞毛、雞內金換頭繩戴。”她笑得促狹,再問:“豆娘,你可還要管你的正事?”
阿豆兩排黑睫飛快地上下扇動幾下,往村口探望頻頻,復又看看施大家院門,再摸摸自己短短的頭髮,勉強只梳得發揪,當下忍痛道:“姊姊和大姊自去,我不去,正事要緊。”
阿葉也不禁好奇:“阿豆與阿姊說說,有什麼要緊的事?”
阿豆只是不答,想了想摸出那一文銅錢,遞給阿葉:“我不要頭繩,阿姊幫我買飴糖。”
阿萁拿指頭在自己臉上一刮,道:“饞嘴貓兒,好羞。”
阿豆歪着頭,笑嘻嘻駁道:“貓兒貪腥不要飴糖。”
阿葉沒有接錢,反正色問道:“阿豆,你哪來的銅錢?”
阿豆答:“嬢嬢給的。”左右四下除她們姊妹再無旁人,掩嘴低聲道,“還是小八郎的錢呢。”
阿葉要待細問,阿萁攔了攔,拍手笑道:“我卜你一卦,定是嬢嬢與你一文錢,讓你守在門口。”
阿豆吃驚,迭聲問道:“姊姊,姊姊,你是如何卜的,這般准?”
阿萁只笑不答,阿葉聽聞是施老娘的主意,不敢再多過問,拿手擋額看看灼灼烈陽,又拿手帕輕拭阿豆後頸薄汗,溫聲道:“大曬日頭,又穿厚衣,不如搬凳坐樹蔭下守門口?”
阿豆被曬得兩頰通紅,貼着頭皮一層汗濕的絨發,仍舊搖頭道:“阿姊不懂。”
阿萁差點笑彎了腰,拉了阿葉,道:“阿姊別誤阿豆的正事,坐樹蔭下她顧不周全。”阿豆機靈,專揀地當中,前後左右人來人往看得分明。
阿豆既不願去,阿萁便挽了阿葉的手去貨郎那換買頭繩,她們耽誤的這片刻,貨郎那早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那貨郎忙於應付,拭汗乞道:“一路長遠道路,討一碗水解渴。”
內里一婦人笑道:“貨郎,與你一碗水,你這撣子賤價賣我?”
貨郎笑道:“娘子,圖得蠅頭小利,來去千里道,走得腿細腳爛肩塌,實是讓不得價。”
婦人不過說笑,轉身進屋倒了碗水給貨郎,挑揀了要買之物,又問:“貨郎,年前可還來村中賣貨?”
貨郎答道:“娘子,年前許不再來,再過幾日便是臘月二十四,家中也要除塵祭灶。”
阿萁與阿葉不願挨擠,挽手站半丈外慢等,這正合了阿萁的心意。
村中各家婦人,無事尚要搬弄是非,每逢貨郎來村,必問東問西問個四方天地:城中米價幾何?興的哪樣衣飾?也問官司是非,再問有無賊寇逃躥。
貨郎本就做的呟喝買賣,走千村過萬戶,練得蓮花燦舌,記得百樣見聞,又是青壯男兒,樂於與婦人周旋,因此,但凡見問無所不答,縱有不知,他也填描補空,說得整頭齊尾。間中忽拍額連稱該死,問道:“這三家村可有個衛六,他有口信捎帶給他家娘子。”
因他問得不周詳,眾人笑道:“村中三姓,姓衛行六的好幾個,倒有半數已經娶婦,不知貨郎你問哪個?”
貨郎也笑:“眾娘子休要戲弄,我就不信你們村中各個衛六都在桃溪酒家做量酒。”
說得眾人齊笑,將人群中的衛六娘子推了推,道:“你家夫郎有口信與你呢。”
衛六娘子羞紅了臉,住腳不肯上前。
貨郎見她持重,便正色道:“衛六托我與他家中捎話:因着酒肆客多,主家不願放人,怕要除夕才得將將歸家,祭祖清酒,家中不必另買,他自沽得幾角帶回。”
衛六娘子謝過,要與貨郎幾文錢答謝,貨郎忙搖手笑道:“我各村販貨,也送書信,你家夫郎已付過腳頭錢。”
衛六娘子便買了一盒胭脂回家。
眾人見貨郎誠信,不妄貪銀錢,言語間又熱絡了好些,因有一婦人道:“貨郎,你今歲的貨似比往常齊全。”
貨郎笑道:“娘子好記性眼力,說起來還是托賴了桃溪沈大戶家的福,去月他家幾條大船回,除去大宗買賣,好些隨船去的南北商販,互易的百種物什。他們烹煮大鍋肉湯,我們這些蝦頭蟹米也占些零星的好處。今年比之舊年,買賣不知順當多少。”
一個婦人咂舌稱奇,道:“村中賴大在沈家船上做過船工,回來道偌大的船,見得頭見不得尾,好些都進不得桃溪。”
貨郎稱是:“娘子好見識,桃溪水淺河窄,進不得大船。饒是如此,我也進得好些精細貨,只價高些,這副蓋頭便是北貨。”
阿萁不禁惦腳去看,無奈個矮,只看得貨擔頂上插着幾架小小的紙風車,時不時因風轉溜幾圈。阿葉不喜人多,連着原先買絹花的歡喜之心都淡了幾分,緊緊攥着阿萁的手,只不肯靠前。
阿萁反手握住阿葉的手,低聲道:“阿姊,等人散去些,我們也看看貨郎賣的手帕,阿姊看看市集時興扎什麼花?”
阿葉雙眸微亮,笑着點了點頭。
她二人親密地說著悄悄話,身後擦袖過去一個旋襖長裙、髻發鬆挽的婦人,她髻邊插了一根細細巧巧的素銀釵,衣袖攜着淺淺香風,她一來如一枝帶露新荷插在黃昏粼粼菱塘中。
阿萁不禁看得痴,耳聽婦人脆聲問道:“貨郎,你既有巧貨,可有紫羅蓋頭?”
貨郎怔愣半會,才滿臉堆笑滿口應道:“娘子趁巧,正有一副紫羅蓋頭,原道不得出手,倒與娘子的品貌相配。”
婦人冷笑,斥道:“貨郎輕浮,我告訴我家夫郎,你怕不得走脫。”
貨郎呆了呆,他本就舌滑,乍見這婦人生得輕佻,言語間就帶出點浮浪來,笑問:“娘子夫郎做得什麼營生?”
先前為貨郎倒水的婦人,面上微急,忙道:“貨郎快賠個不是,她夫郎可不好相與,確實是個殺胚,你調戲他的婆娘,他火氣上頭,便能做下打殺人的事。”
貨郎嚇了一跳,見諸人心有戚戚然的模樣,心知不是說假,當下再不敢放肆,忙賠不是:“娘子恕罪,我生就沒把門的嘴,卻不是有心的。”
婦人不置可否,取過輕軟的紫羅蓋頭,問道:“價幾何?”
貨郎原想漫天要價,眼下也收起了心思,道:“娘子使個兩錢銀便得,若是付銅鈿,需得兩百六十文。”
婦人沉思片刻,道:“貨郎稍侯,我迴轉拿銅錢來。”
阿萁等婦人轉過身,見她年歲似與自己娘親彷彿,生得秀眉杏眼,纖腰一把如細柳,雖清瘦卻不顯柔弱。她一味盯着人看,忘了掩飾,倒被婦人看個正着,不由紅着臉移開眼,大為不自在。那婦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卻是掩袖一笑,足不點地似得走了。
阿葉輕扯妹妹的手,低斥道:“萁娘,不好這般盯着人瞧,好生無禮。”
阿萁偷聲道:“我是小娘子,又不是男兒,年又小,大可看上幾眼。”
阿葉哭笑不得:“只你借口多。”
阿萁問道:“阿姊,她是誰啊,我怎從未在村中見過?”
村中人阿葉也認不得大全,她在村中走動,來去也不過河邊洗衣,田間山腳采春菜、春桑,便道:“我與你一樣,不認得她。”
阿萁附在阿葉耳邊,道:“剛才嬸娘們說嘴,說她夫郎是個殺胚,不知說的是誰?”
阿葉搖頭。
貨郎也拭着額汗在問:“她夫郎真箇是殺胚?”
一正挑揀碗碟的婦人點頭道:“果真是個殺胚,她夫家姓江,卻是個幫閑無賴,沿河三村都有名姓,你只管去打聽賴大,便是她夫郎。”
阿萁差點在地上撿自己的眼珠子,村中還有哪個姓江的賴大?自是江石的阿爹江有平,那婦人豈不是江石的阿娘?她不知怎得又想到臨晚村口碼頭,那個披着蓑衣,拎着魚簍從魚船上跳將下來的少年郎。
少年郎不顧天寒,黑晚也不歸家,可是家中爹娘難處?
買碗碟的婦人又道:“貨郎家在桃溪,說不得與一幫子無賴幫閑打聽打聽江賴大,都還知曉得他呢,專在那賭錢吃酒打架生事,他斷別人手腳,別家斷他肋條骨,只現在有家有子才安生些,卻也是一字不對喊打喊殺,村人都怵他,不敢與他作對。”
貨郎搖頭笑嘆:“可惜,真是巧婦伴了拙夫,賴漢娶了好妻,可惜。”
旁邊拉着自己小兒郎的婦人罵道:“果是個輕浮的貨郎,滿嘴說得什麼胡話?”
貨郎忙作揖,自責道:“昏頭昏頭,再不多嘴舌。”
阿萁看阿葉面上生厭,遂自己拿過錢抱過阿葉手裏的簸箕,到貨郎面前道:“貨郎,我將些晒乾的雞毛、雞內金與你,換頭繩頭花。”
貨郎接過,鬆鬆抓了一把,道:“雞鴨毛不值得什麼,雞內金倒是好葯,我集得多好賣與藥鋪,只是小娘子拿來的少了些,倒也換得紅頭繩。”他取一段紅頭繩與一朵絹花在手上與阿萁看。
阿萁看了眼,那朵絹花只兩外銅錢大,皺皺巴巴,色也不鮮,笑道:“頭繩倒好,只那絹花不好。”她探頭看他貨擔隔架上還放着一朵山茶,“這朵倒好。”
貨郎忙擺手:“換不得換不得,換與你,我便吃了虧。”
阿萁想了想,道:“那我不要頭繩,只要絹花。”
貨郎笑起來:“小娘子,頭繩賤價,白送也送得,那絹花卻要十文呢。”
阿萁一時沒了主意,絞眉回頭去看阿葉,哪知阿葉早躲老樟樹后,藏得嚴嚴實實。一旁婦人幫腔,道:“好算計的貨郎,哪裏會虧。”
阿萁咬了咬唇,連同阿豆那枚銅錢一併取出,道:“貨郎,我這還有六文錢,你將茶花賣我,你再細算,余的買作飴糖。”
貨郎接過錢,為難道:“小娘子,余不得多。”
他們討價還價間,賴大娘子取了錢去而復返,將一串錢交與貨郎,道:“貨郎數得仔細,可有少錢?”
貨郎忙笑:“哪敢疑娘子少錢。”
賴大娘子接過紫羅蓋頭,啟唇一笑,看眼阿萁,開口道:“貨郎,別欺人年小不知價,摳索那一文半文的。”
貨郎訕笑,包了兩塊飴糖給阿萁,又給一朵絹花與一段紅繩。
阿萁微愣着接過,一時不知貨郎欺客,還是客欺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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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頭在兩宋時婦女搭在頭上用的,一般用紗羅,講究的用紫羅,但也有說紫羅是上層婦女所用。
因為本文是架空了,所以就沒這麼講究,當作平民百姓都可以用,只是價貴价賤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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