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煙雨隨風泯(下)

一江煙雨隨風泯(下)

一江煙雨隨風泯

集英樓臨水倚柳,夏日酷暑,綠柳成蔭,煙柳之中白牆黑瓦,自有靜謐。

江娘子抬頭看着顧蘊之,故人相見恍如隔世。她福了一禮,道:“多年未見,顧郎君風采更勝往昔啊!”

當年的顧郎如朗月、如潤玉、如春風,見之忘神,她家的小娘子可不是在鞦韆上看了他一眼,自此心心切切,不能忘卻,直至一生休。

家敗流亡,她還以為他經世事催殘,多少改了音容,添了不少滄桑,沒想到,他依然長身玉立,依然眉目入畫,少了年少時的那點輕狂自許,一點憂鬱繞於眉間,怕是更惹得貴女心生愛憐。

顧蘊之苦澀一笑,他不是蠢人,江娘子說得話聽來刺目,隱含譏諷。吞下那點蝕心的苦意,又看她梳着婦人髮髻,身上衣飾頗為雅緻,那點苦又添難堪:“阿……阮……”

“顧郎君,奴已嫁為人婦,夫家姓江,不如喚奴一聲江娘子。”江娘子打斷他,淡聲道。

顧蘊之喉結滑動,勉強撐着,不讓自己失態,道:“那……那也好,是我對不住你們……”

江娘子冷笑一聲,目光越光他落在阿拾身上,上前深深一福:“不曾想此生還能見義士一面,當年要不是義士捨命搭救,焉有我的活命。救命之恩不敢忘卻,阿阮一直牢記心間。”

阿拾嚇一跳,又是慚愧又是欣喜,道:“阿阮……江娘子多禮,我當年受的顧家恩,算不得娘子的救命恩人。”

江娘子笑道:“顧家是顧家,我曾姓王,現隨夫姓姓江,與顧家並無相干。”

阿拾聽了這話不像,瞥了顧蘊之一眼,不敢答話,撓撓頭,道:“郎君與江娘子定有許多舊話要說,我就……我就去外頭守着。”

江大在旁冷哼一聲,阿拾與顧蘊之不由齊齊看向他。江大魁梧健壯,生得兇悍,他不愛長袍,喜好短衣,圖簡便自在。顧蘊之便以為他是健奴下人,心裏暗責他無禮。

阿拾則當江大是如自己一流的人物,笑與江大道:“不知這位兄弟高姓?沉臉一道吃個酒如何?”

江大看向江娘子。

江娘子略一點頭。

江大不放心,道:“我只在外頭,娘子有事只管喚我。”

江娘子目光中的尖銳盡收,斂眉輕笑,柔聲道:“好。”

江大跟着一笑,依依不捨地往外走,順道瞪了顧蘊之一眼,滿滿的一眼鄙夷。顧蘊之皺眉,疑道:阿阮與她的下人怎得都似與我有恨?

“不知老郎主他們可還安好?”江娘子坐在桌案邊,邊篩茶邊問。

顧蘊之收回旁思,悲聲道:“家逢巨變,祖父又故去,阿爹的康健便如風中殘燭,途中就亡故。二叔文弱,染疾后不治而亡,堂弟,堂弟性子桀驁,受不得押解時受的欺侮,差人……”他眼中有淚,悲痛得聲哽氣咽,“到了沙城,只我與小堂弟僥倖活命。”

江娘子卻似鐵石心慘,道:“家破人亡不外如是。”

顧蘊之慘淡一笑,正要說話,又聽江娘子嘆道:“人間最怕陰陽相隔,倒是王家有幸,長聚黃泉路。”

“阿阮……”

江娘子道:“顧郎君又叫錯了。”

顧蘊之施禮賠罪:“是我失言。”

江娘子不置可否,問道:“顧郎君在沙城可好?”

顧蘊之又是一怔,答道:“也是僥天之幸,困頓無望之時得了厲王的賞識,在他麾下做了個筆吏文書。”

江娘子道:“竟是如此,倒也不負顧郎君的文采。”

顧蘊之面上一紅,倍覺窘迫,他昔時也是譽滿禹京的才子,哪裏只堪當個筆吏,頹喪間也只得想:阿阮不過一個女使,只知能活命便是有幸,余的,又懂得什麼。他不願多提自己,便想問江娘子自己未見過小郎君一事。

哪知,他尚未開口,江娘子又問:“事過多年,娘子已經故去,想來顧郎君已另結良緣?”

顧蘊之不知怎得有點難以啟齒,頓了頓才垂眸道:“是,厲王做主將他恩人之女許給了我。”

江娘子勾起紅唇:“真是恭喜顧郎君了,家有賢妻,身有要職,必然前程似錦。”

顧蘊之縱是個傻子也聽出她話里譏諷,苦澀道:“我知你為阿絳不平,可,可……你放心,阿絳在我心中無人可替,不論生死都是我顧蘊之的元配,顧家長媳。”

江娘子抬眸,點好茶,輕輕推給顧蘊之,直視着他道:“顧郎君嬌妻在伴,怕是記不得什麼元一配長媳的,娘子地下孤凄,不知顧郎君可有在墳前燒過紙錢吊過亡靈?”

顧蘊之羞臊難言,掩面不語。

江娘子一拍桌案,案上杯盞碟碗齊跳,罵道:“好個薄情寡信的顧蘊之,當初你與娘子誓要生同衾死同寢,可娘子身去不過一座孤墳。事死如生,顧蘊之,你怎不信守誓約?”

顧蘊之閉了閉眼,俊秀的臉上滿是愁苦,澀聲道:“你放心,他日身赴黃泉,我定向娘子賠罪。”

“呸。”江娘子狠狠啐了一口,搖頭道,“你還是不要擾了娘子的清靜,你自去與你的嬌妻同寢去吧,厲王恩人之女,一縣之主,尊重非常,你顧蘊之豈敢相叛。你有妻有子有權有勢,哪裏還顧得娘子地下凄清。”

顧蘊之急道:“阿阮,你聽我細說,我待……”

江娘子不願聽他的託詞,江石早將顧蘊之的底細摸了個乾淨,康信縣主是厲王的義女,極得寵愛,她性子有些張揚霸道,又善妒,嫁與顧蘊之後,里裡外外把持,顧蘊之從不敢與之相對。

顧家敗亡,顧蘊之也斷了一身傲骨,甘願依附其妻之勢。

江娘子只敢失望,這個人已面目全非,哪裏是她家小娘子願將終身相托的顧郎君。

她搖了搖頭,不再多留,起身要走,就聽外喧鬧聲聲。一個女子厲聲喝道:“有什麼見不得光?示不得人的事,要關起屋門來。你們又是哪來的泥腿田舍漢,也敢來攔我?”

外面江石怒道:“我是泥腿田舍漢,不知你又是什麼人?莫非竟是公主?”

那女子羞惱又連罵幾聲,也不知做了什麼,江石低呼一聲,似避了開來。江娘子怔愣,心急起來,屋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滿頭珠翠的宮裝麗人氣咻咻站在那。

江娘子轉頭去看顧蘊之,顧蘊之漲紅了臉,恨不得尋道地縫鑽進去。

來人正是康信縣主,她生得俊俏,眉眼間卻有幾分戾氣,掃了江娘子一眼,忽得換上笑臉:“這是阿郎心儀的美人嗎?好似有了些年華,不過,秀眉美目,風韻猶存。”又嗔怪地看一眼顧蘊之,“阿郎,你喜歡納了便是,難道我容不得人嗎?”

江娘子皺眉,冷聲道:“縣主誤會,我丈夫就在外頭,別污我的名聲。”

康信縣主一愣,瞪了眼隨行來的小廝婢女,轉了轉眼珠,只有些不信:“丈夫。”

江大進來,厭惡地橫了記康信縣主,護住江娘子,低聲問道:“可有傷到你?”

江娘子輕輕搖了搖頭,道:“夫君,我的事已了,走罷。”

顧蘊之大驚,他見江娘子身上衣飾頗為鮮亮,以為另嫁嫁得不錯,自己身不由己,也不好多問,沒想到,阿阮竟委屈自己如此,嫁了這麼一個粗胚莽漢。皺眉道:“阿阮,他是你夫郎?”

他不信,康信縣主也不信,笑道:“不許走,把話說得清楚,這樣不明不白的,讓人心裏忐忑得緊。”

江大冷笑:“我們百姓良民,也不曾犯事犯忌,憑什麼拘我們,天子腳下便這般沒有王法。”

顧蘊之深深看一眼江娘子,道:“我不知你是心是有氣拿話誑騙我,還是另有苦衷,你要是有難處,只管說來,我定為你做主。”

江娘子詫異,笑起來:“顧郎君還是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且不說我三生有幸得遇良人,只說你何名何姓過問我的事?”

顧蘊之急道:“阿阮,娘子早就有言在前,要我照顧你的……”

“着啊。”康信縣主一擊掌,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絳的小婢女,也是,你是陪嫁丫頭,算起來,還真是……”

江大哪裏按捺得住,一腳踹翻了桌椅,順勢又給了顧蘊之一拳,怒道:“你算老子,也敢辱我娘子,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嘴臉,沒得令人噁心。”

康信縣主一聲尖叫,撲到顧蘊之身上,指着江娘子怒喝道:“給我打,給我打,打死不問。”

一眾健仆得了吩咐,便要圍上去打殺江大與江娘子,顧蘊之挨了一記,胸口血氣翻騰,情急下握住康信縣主的手:“娘子,不可……”

“他們竟敢傷你,該死。一個犯上的粗漢,打死活該,另一個逃妾,更是該死,阿郎好心,我卻留不得他們。”

僵持間,一人輕笑出聲,慢條斯理地從外頭轉進來,不陰不陽道:“啊?我還道什麼人物,一介孤女,口氣倒不小,當眾要打殺良民?”

顧蘊之抬頭,煞白了臉,死死拉住康信縣主,與來人道:“憫王恕罪,內子長於沙城,不懂京中禮法,這才口出狂言,並非真心要打殺人命。”

姬殷展開一把象骨扇,擋住臉,黑長的睫毛微垂,充耳不聞,搖頭嘆道:“小王長於京中,幾輩未見如此狂徒。”

康信縣主是個屋裏橫的,踩了硬茬,一改拔扈模樣,縮在顧蘊之懷裏瑟瑟發抖。

江大與江娘子對視一眼,他們在家中見過姬殷,自是識得他,只不知該不該招呼,權衡下雙雙上前施了一禮。

姬殷搖搖手,從身後拉出一人。

“阿泯?”江娘子頓呆在當中。

江泯神色如常,喚了聲阿爹阿娘,然後抱怨道:“阿爹阿娘來了禹京,也不送信到書院,阿兄和阿嫂也跟着欺瞞,拿我當獃子哄。”

江娘子張了張嘴,江大握住她發抖的手,笑道:“那不是怕耽誤你讀書,我和你娘都打聽過了,你那個書院一堆規矩,在那讀書跟蹲班房似得,這才想着先緩緩。”

顧蘊之在地上早就呆了,眼前小小少年,眉如畫,目如星,似雲中月,似高山雪……依稀間似有妻子影子,這……這定是他愛妻拚死留給他的兒郎。

“你……你……”

他大急之下巨咳不止,語不成句,還是阿拾搶聲喜道:“小郎君?”

江娘子面沉如水,慢慢道:“義士誤會了,阿泯是我子,小郎君染了風寒,早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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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了,三章寫不完這番外,還要一章,明天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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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人家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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