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番外(三)

番外(三)

臘月十七,施家親朋齊聚。

阿豆一身新衣裳,頭戴玉珠花,項帶金瓔珞,帶着謝娘子和阿枝,吐氣揚眉的,好不得意。

眼見家中熱鬧非凡,近的遠的,熟的不熟的,全來家中吃酒。阿豆撇一撇嘴,與阿枝道:“家中親戚,從未見這般得齊整。”

阿枝聽她說得譏諷,捂着嘴笑。連着謝娘子也有幾分好笑,嘴上還是教道:“大喜之下,不好說這些輕慢之語。”

阿豆哦了一聲,應是應下了,卻還是拿眼將諸親挑剔了個遍。她那大舅父大舅母一看就是裝模作樣,明明跟自家吵過嘴,現在又來充大人,迎客待客的,好似他是一家之主,哼,還不是見自家有了銀錢,這才親近起來,以前可不是這副臉面。

還有大姨丈,幾百年不曾上過門,穿得只比乞兒齊整一些,偏又抬着下巴,百丈外都能聞得酸腐味,看看,看看,一人立在那搖頭晃臉賞着花,偶爾目露鄙夷,生怕沾上泥腥銅臭。阿豆真是一百個看不上。

還有她那大表姊,倚着她的大姨母,戰戰兢兢畏畏縮縮,只差沒有驚跳起來奪門而出,活似受了欺壓打罵一般。

阿豆越看越是嫌棄,暗想:都是打秋風的。

謝娘子無奈搖頭,阿豆聰敏,又有幾分狡黠,性子也不弱,只沒大氣候,斤斤計較欠缺了肚量,這點遠遠不及兩個姊姊,好在不是光記仇不記恩之人,哪個待她好,哪個待她不好,分得清清楚楚。

阿豆卻總是不解,自己吃了虧,總不能不計較呢?她嬢嬢以前借人銀錢,都是一個銅鈿都是要算得分明的。

謝娘子無奈,心性相關,非朝夕可改。

阿豆才懶怠深思這些,她刻薄歸刻薄,嫌棄歸嫌棄,家中難得來這麼多的親戚,她有熱鬧可湊,又可以炫耀新衣新首飾,很是歡喜。再有沈家鰩鰩在,正好帶她去玩新架的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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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中堆着各色箱籠嫁妝,大件的床、櫃、榻早幾日就已送去了衛、江二家。陳氏暗暗鬆一口氣,兩個女兒婚事放在一處,大女兒早前打的傢具就顯粗笨,若是與二女兒的擱在一處更顯簡陋,落在人客眼裏定要惹風言風語,好在都拉去她們夫家安置,少了好些的眼風。

親朋看着這些抬箱籠,三家村百年都不曾有這般體面的婚事,阿萁的那床百子被也引得好些婦人誇讚,這一針一線得耗去多少心血,一個一個童子眉目鮮明憨態可掬,襯在一邊的百寶更是纖毫分明。

施老娘笑誇道:“這是我家大丫頭的手藝,她們姊妹情誼深厚,花了大半年才綉了這一床百子被呢。”

眾人聽得又是羨又是誇,也有眼紅的,酸溜溜問道:“啊呀,這可是葉娘給妹妹的添妝,倒不知萁娘給葉娘添了什麼?”

施老娘翻着白眼,道:“萁娘手笨,只好添了一套金銀頭面給她阿姊。”

問話的咂巴咂巴舌,再不敢多說一句廢話。

阿萁與阿葉正湊一塊呢,沈娘子帶了兩個梳頭婦過來,正商議着明日要插哪幾樣釵簪。

梳頭婦笑道:“外頭不知如何,宜州那邊成婚都梳高髻,金釵銀釵插得滿頭,不知多少富麗,臉上敷紅妝,喜慶得很。”

阿萁見過上紅妝的琵琶女,遂笑起來:“我看面如滿圓,膚白如脂的女郎才好敷紅妝,我這半圓不缺的,說不得就成猴屁股。”

一屋子人頓笑起來。

沈娘子笑道:“還是新嫁娘,倒埋汰起來自己。”

阿萁窩在沈娘子懷裏,道:“我日間照鏡子,膚不白,臉不潤,穿了男裝便是俊俏郎君呢,看我劍眉出鞘,哪裏能充溫婉?”

一時幾人又笑作一團,那梳妝婦擦擦眼淚,道:“沒見過這般愛說笑的小娘子。”

阿萁笑道:“別個哪及我臉皮厚。”

阿葉笑得兩頰緋紅,輕駁道:“二妹生得好看。”

沈娘子也道:“出年後眉眼越見長開了,初見倒是一團孩子氣,不過,實打實是個美人胚子,真是便宜了江家大郎。”

一個梳妝婦見過江石,忙道:“唉喲,江家小郎君生得也是俊俏無雙的,與小娘了碧人一對。”

沈娘子一指阿葉,笑道:“你沒見過大娘子的夫郎,也是個俏後生,她們姊妹生得秀美,尋得夫郎也俊美,天生有緣才匹配成一對。”

梳妝婦本就是吃這一口飯,當下誇讚的好話說了一籮又一筐的,直把阿葉說得垂頭輕笑不已。

阿葉的嫁衣是自己繡的,不比阿萁的那件繁複,阿萁摸了一把,些許遺憾道:“可惜不能穿一色的嫁衣,不然,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沈娘子輕笑:“你的嫁衣綉坊里女工所制,你阿姊的卻是自己親手所綉,你說哪件更值?”

阿葉抿唇笑道:“我只心疼我費了這些時日,不穿的話,豈不是白費了工,想想心中便不得勁。”

梳妝婦道:“不妨哩,大娘子的那金頭面富貴,嫁衣素淡些全不打緊的。”

阿萁正怵了滿頭釵,忙接口道:“那我嫁衣繁複,頭上便簡練些。”

梳妝婦笑道:“也使得。”

二人又叮囑兩姊妹道:“大娘子和二娘子晚間早點睡,明日要起早,要開顏要梳頭又敷臉,好些事呢。”

阿萁與阿葉一剎時都有點恍惚,今晚便是她們在家中最後一晚了,再回來,就是上門客。姊妹二人對視一眼,都有絲絲惆悵。

打發梳妝婦去小偏廳吃茶點,屋中沒了外人,沈娘子憐惜地摸摸二人髮絲的,道:“明日後你們便多出為妻之責,萁娘還好,葉娘上無婆母幫襯,嫁后便要掌一家事,當家作主有當家作主的好處,亦有許許多多的操心處,好孩子,難為你了。”她笑一下,話一轉卻道,“底下是我的私心話,有些悖道,你們都只聽上一聽便算。都說生為女子要謙卑恭順,適姑婆,敬夫婿,憐子息,親友鄰。這一條一條,邊邊框框的,只沒了自己。你們切忌不要太委屈了自己。他惡,你便遠:他不良,何以賢?他不孝,何必順?他不善,不如避之。”

何娘聽了大慟,輕推了一下因為怔忡有些發傻的阿葉:“大娘子快謝沈娘子的肺腑之言,不拿你當子侄看待,再不會說這樣的話。”沈娘子的話明明白白點的是葉娘,萁娘的心性再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阿葉眼眶微微一紅,張張嘴,又說不出別的話,只衝着沈娘子深深一福。她何曾聽過這樣的話,陳氏自己就是逆來順受的性子,更以為有德,在家從父,嫁后從夫,夫死從子,俯首貼耳便過了一輩子。

陳氏尚有運道,上面婆母雖嫌苛刻小氣,挨訓是常事,挨打卻從來未有,夫朗更是待她珍重,連生四女未得一子,別家刻薄的都能幹出休妻之事,原先村人還心憐陳氏上頭有個厲害的婆母,今時卻贊陳氏前世燒了高香。

便是陳氏自己,娘家的爹娘兄姊都暗暗慶幸不已,好懸嫁在施家,擱別家,少說也有一缸的苦水。

出嫁前陳氏自也有話囑託,無非孝敬公婆,體貼丈夫,勤快柔順。又千叮嚀萬囑咐:在家千般好,在外萬萬難,縱有委屈,小聲下氣受了便是,千萬不要起口角,與自家夫郎離了心,忍了一時,贏了一世。

阿葉心潮起伏,私下裏,她頗服阿萁,然她性子弱萬萬學不來阿萁的一成半分,再皆阿萁歲小,又失幾分份量。沈娘子卻不同,為長,家中和睦,夫妻之間互重互愛,兒女機靈討喜不失有禮孝順。話自她口出,自比阿萁更令人信服。

阿萁見幾人皆有些傷感,挽了沈娘子的手臂,笑道:“嬸嬸也送我幾句良言。”

沈娘子笑起來:“你別欺了江小郎便好,哪裏還用我囑託。”

阿萁大不服氣:“嬸嬸全不知江石的可惡,我可比不過他。”

沈娘子更是笑不可抑:“這真是孩子氣的話,夫婦之間比來比去,那有何趣?”

阿萁和阿葉頓笑起來,陳氏那邊待客送茶,惦着這邊,一得閑便趕快過,謝過沈娘子道:“她嬸娘,我是個沒用之人,只聽得別人指得東西才行動,自己是渾沒主意。只虧了嬸娘幫我提點提點她們姊妹。”

沈娘子安慰,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嫂嫂客氣了。”

連嫁二女,離愁多過喜慶,陳氏心中萬般不舍,實在難以堆起笑臉,難得與沈娘子嘮叨起來。沈娘子憐她嫁女,有心寬緩,二人攜手道些家長里短。

晚間廚下燒了湯水,阿萁洗髮凈身,穿了寢衣溜去了阿葉屋中。阿葉正倚着熏籠,何娘用干布幫她一點點擦乾長發,見阿萁過來,慌張掀開熏籠上蓋着的被子,道:“二娘子快進來暖暖身,明日出門,可半點也不敢受凍。”

阿萁搓搓手窩進暖被中,小鈿兒學着何娘拿干布幫她擦頭髮。

何娘忍不住念叨:“小鈿兒,你也不看好你家小娘子,怎好這般糊來的?連件厚衣也不披的?”

小鈿兒自知理虧,縮着脖子乖乖受訓。

阿萁笑道:“一個院子,幾步遠,不會受凍的。”

何娘不贊同的,道:“二娘子不敢仗着歲小有恃無恐的。”

阿萁探身從旁邊的抽屜里摸出一把乾果,道:“一時沒多想,想着再來跟阿姊說說話。”

阿葉喜道:“我也想跟二妹再說說話。”

何娘笑道:“你們姊妹這般親密,倒惹人羨慕,說說體己話也好呢。”

阿萁東拉西扯,似有千言萬語,細說又是好似平常,等得發乾,手腳都被烘得發燙,才附在耳邊與阿葉道:“阿姊,我覺得嬸嬸的話才有理,你要記在心裏。”

阿葉長睫微顫,重重點了點頭。

阿萁看她記下,這才從阿葉這裏披了件厚衣出去,走了幾步,道:“小鈿兒,晚間去嬢嬢那睡。”

小鈿兒喜道:“那我跟五兒睡去。”

阿萁笑:“好,你去跟五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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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老娘忙了一日,終是年老扛不住,未了的雜事都丟開了陳氏與施進,自己回屋讓五兒幫自己捶了捶腿,揉了揉腰,嘆道:“終是老了,不中用了。”

五兒忙大聲騙駁道:“有用,有用。”

施老娘笑起來:“憨丫頭。”她身上鬆快些,又起身去隔間小佛室里,從柜上抽出幾支清香,拈好點燃,看着清煙裊裊,顫顫微微地跪倒在蒲團上,合上雙目虔誠地祈願求佛。

她這般蒼老,佝僂佛前,於己身她已別無所求,她未宣於口的一言一語,憂掛的無非子孫。她顫顫跪下,顫顫爬起來,再顫顫地把香插在香爐上,顫顫地供着的糕點換了一遍,這才長舒一口氣,招來五兒,將幾塊雲片糕塞到她手裏:“佛前供過的,有靈氣,你拿去吃,佛祖也保你平安。”

五兒幾下就將雲片糕吃進嘴裏,傻笑了幾聲,道:“老嬢嬢,香甜得很。”

施老娘笑:“香甜就好,香甜就好。”

阿萁站在門口,不知怎的兩眼微濕,施老娘兩眼昏花,看了好幾眼才確信是自己的孫女兒,開口罵道:“不聲不響,被你嚇一大跳,不早點睡來這做什麼?”

阿萁道:“我跟嬢嬢睡。”

施老娘擺擺手:“不好,回你自個屋去。和老人家睡一處有什麼好,滿身的死氣,沾后也不嫌晦氣。”

阿萁先行跑到床上坐在被窩裏:“正好我有滿身的生氣,各勻一點。”

施老娘又想打人了,想想臨出門子了,不好動手:“罷,這大冷寒天的,來來去去仔細凍着,睡罷睡罷。”

阿萁笑眯眯道:“阿娘陪着阿姊睡,嬢嬢陪着我睡,這樣我便不受冷落。”

施老娘笑道:“哪個敢冷落你。”又虎着臉,“明日早五更就要起,你休再多話,閉眼早睡。”

阿萁倚在施老娘肩上,屋內點着火盤,炭火明明暗暗烘得整間屋子又暖又安逸,五兒過來放下床帳,那點光亮被隔在外面,只留隱約的微光,裏面頓成一方靜謐溫暖的天地,催得人昏昏欲睡。

施老娘將阿萁擱在被外的手放進被中,輕拍了她幾下:“萁娘,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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