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草莓糖果
在人類現有認知體系裏,超自然生物的存在雖然已經被大眾廣泛接受,但大多數人還是傾向於信仰無神論。
鬼魂是腦電波共振產生的幻影,狼人起源於基因變異,而記錄在案的“天使”,則是生有白色羽翼的變種人。
天使族群生活於雪山之巔,性格是出了名的清冷高傲。“主人”這個詞語經由他溫順謙卑的語氣緩緩念出來,充滿濃郁的違和感。
暮色靜謐,垂死的夕陽並未將密室照亮,黯淡光線反而讓氣氛變得更加曖昧。
太羞恥了。
陳北詞發出“哦豁”一聲驚嘆,語氣裏帶了點悠哉看好戲的味道:“這是被俱樂部老闆馴化了吧?忘了告訴你,據打來熱線電話的那位熱心市民稱,天使被發現時似乎喪失了記憶,什麼也記不起來。而這所地下俱樂部又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那種,所以……你懂的。”
抱歉,她一丁點兒都不想懂。
不等林妧回話,陳北詞又打了個哈欠:“五分鐘后江乾會在樓下接應你。我的任務完成,先去睡覺了,拜。”
他說走就走,毫不猶豫地直接切斷通訊,不愧是把全部技能點都加在睡眠上的男人。
林妧無奈地摘下耳麥,從背包里拿出手電筒。
明亮刺目的光線瞬間如潮水充滿整個密室,最先被光芒映亮的,是一對引人矚目的雪白色羽翼。
它們生得形態優美,翼身以流線型弧度肆意延展,在手電下暈出一道道夢幻般的白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雙翼之上皆佈滿了猙獰紅痕,羽毛顯然被人粗魯撕扯過,凌亂且無力地半垂着。
或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沒辦法再飛行了。
林妧皺起眉頭,把注意力從凌亂的血痕上移開。
金色短髮被燈光映出碎金一樣明亮的色澤,純黑皮革眼罩將他大半張臉盡數遮擋,只能見到高挺精緻的鼻樑與茫然微張的緋紅薄唇。
上衣與長褲皆由棉麻製成,單薄布料在強光下幾近半透明,隱約可見牛乳般瑩白順滑的肌膚。
昏暗的密室,蜷縮於角落的男人,還有那一聲意義不明的“主人”。
這本是一番靡靡之景,天使的語氣與神情卻懵懂如無知稚童,收攏的雪白羽翼輕微顫動,平添幾分不可侵犯的聖潔之感。
然而這份神聖越是純白,就越讓人想要玷污。
他聽見林妧與陳北詞對話時的聲線,向里瑟縮起身子,有些遲疑地問:“你是誰?”
林妧向他踱步靠近。
她的腳步極輕,即使在四周一片寂靜的情況下,也聽不見絲毫響動。當天使意識到對方已走到自己身邊時,身邊腐朽的灰塵氣息被一股檸檬香霸道地驅散,耳畔響起陌生女人噙了笑的聲音。
“我是來從那位‘主人’手上搶走你的。”
她頓了頓,好脾氣地柔聲問:“願意跟我走嗎?”
林妧雖然帶着笑,卻難掩渾身散發的危險氣息,天使族群的感知力異常敏銳,刺骨寒意順着他的脊椎攀爬而上。
可她的語氣溫柔又純粹,不帶任何褻玩或輕蔑的意味,清淺笑意如同輕盈躍動的光斑。
在他僅存的記憶里,從沒有人這樣對自己說話。主人的笑聲里總是摻雜太多不懷好意的、居高臨下的惡意;客人們則將他當做肆意玩弄的物件,口吻往往粗暴又冰冷,叫人心生恐懼。
如果被她帶走的話……
天使茫然抬頭,與此同時聽見闖入者一聲輕喃:“不對,既然是‘搶’,就沒必要問你願不願意。”
不等他反應過來,眼前的黑色面罩便被一把揭開,在明晃晃的純白光線里與來者四目相對。
——年輕的人類女性,黑髮因半俯着身子自然向下垂落,如蜷曲的水蛇蜿蜒於脖頸之上。桃花眼彎出月牙般好看的弧度,被亮芒映出瀲灧水光。
她笑得隨性,語氣篤定得不容反駁:“我叫林妧,來帶你走。”
天使許久沒有見到光線,雙眼一時間無法適應,下意識微微眯起。林妧似乎有些明白,俱樂部老闆為什麼會冒着與收容所敵對的風險,費盡心思地把他搶走了。
摘下眼罩后的天使終於露出全部面容。他的長相偏向柔和,稜角分明的面部線條極大程度地彰顯了男性的銳利英氣,絲毫不會顯出女性化的嬌柔。
一雙蘊含了天空與大海的蔚藍色眼眸溫順地半闔,淡金色睫毛覆蓋下斑駁剪影,讓她想起天邊流動的雲翳。明明是湖水般清澈純凈的目光,卻能輕而易舉使人淪陷其中。
林妧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從口袋裏拿出一顆草莓糖果塞進他口中,用哄小孩的語氣:“乖,安靜些。”
糖果酸甜的口感很快擴散至整個口腔,化作清爽細流一直淌到心底。在有限的記憶里,天使很少被投喂甜食,陌生的味道讓他一時間有些恍惚。
林妧背對着他蹲下來,握住對方手腕環在自己胸前,然後用手托住他的大腿,一鼓作氣直起身子。天使身形高挑卻輕得不可思議,背起來毫不費力。
身後的人渾身一僵,絲綢般順滑柔軟的髮絲撫過她後頸,軟綿綿的,有些癢。
她舒了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回應她的是一片短暫沉默。
遲遲響起的聲音微弱得近乎呢喃,溫熱吐息縈繞在耳畔:“……我不知道。”
看來他真是什麼也記不起來。
一樓安裝有監控攝像頭,林妧不願節外生枝,決定像來時那樣,通過繩索與窗口離開。
繩上的倒鉤穩穩噹噹咬合在窗沿上,她空出手握緊繩索,熟稔地爬上窗檯。
天使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密室外的景象。
雖然記憶全失,他腦海里卻始終有股想要逃離這個地方的念頭。奈何周遭看守森嚴,加之他的身體極度虛弱,每次逃離都以失敗告終,隨之而來的,則是愈發殘忍的懲罰。
此時已然入夜,郊外寬闊的曠野連綿不絕,被暮色披上一層黑紗。
他看見天邊瑩潤的弦月從棉絮般的黑雲中探出腦袋,灑落一地清輝;看見積木一樣的房屋方方正正排成行列,燈火瑩瑩亮起;也看見天際盡頭起伏的群山,山的另一邊是更為廣闊的世界。
他不曾見過的世界。
溫和的女聲被晚風送入耳邊:“你可要抓緊啦。”
話音落畢的瞬間,林妧自三樓窗口縱身躍下。
陡然襲來的下墜感讓心臟恍如懸在半空,夏夜如刀如刃的疾風惡狠狠刮在臉頰,他下意識摟緊闖入者的身體。
出於本能地,身後殘損破敗的翅膀逆風張開,鋪展出一片攝人心魄的瑩白。
從遠處看去,彷彿是天使懷抱着少女自天邊降落,月影如流水盈盈淌下,雙翼被暈染出皎潔微光,美麗得恍如夢境。
繩索長度經過精準測量,林妧在距離地面半米的地方定定停下。她輕盈落地,把身後的天使小心翼翼放下來。
如預訂計劃一樣,毫不起眼的黑色轎車不偏不倚停在他們身前。車窗下移,露出駕駛座上沉靜俊朗的青年面龐。
負責來接應的江乾特種部隊出身,是人狠話不多的典型代表。林妧笑眯眯朝他打了招呼,側過身子打開車門,向天使做出“請進”的手勢。
“進去吧。”她說,“是時候跟那些混蛋說再見了。”
*
天使出奇乖巧,自上車后便一言不發地安靜呆在後座上,偶爾用好奇的目光望向窗外。
在燈光下仔細打量,林妧才發現他的傷口並不只遍佈於翅膀,鞭痕和淤青幾乎佔據整個手臂,脖子上亦是青紫一片。
那幫垃圾人還真是敢下手。
察覺到她的視線,天使微微側過腦袋。
一些過長的碎發輕輕遮蓋眼帘,毫無雜質的淺藍色眼眸盪着溫柔波光,彷彿被金黃日光照亮的寧靜湖泊。
然後他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靦腆溫順的笑。
好……好可愛!
老阿姨死掉的少女心復活了!這麼溫柔一定是天使吧!
啊不對,人家就是天使啊。
臉皮厚比城牆的林妧頭一回被人看得呼吸一滯,故作鎮定地把腦袋移向另一邊。
將任務對象從密室中解救出來后,她的工作便全部完成。經過一番折騰,林妧正需要烹飪來舒緩身心,乾脆讓江乾直接把自己送到附近的商場。
“我有事要先走啦,這輛車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她臨走前不忘向天使道別,側過頭安慰他,“別害怕,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長時間被馴養出的服從意識讓他下意識應了聲“好”。
更多想說的話被堵在喉嚨里,毫無血色的蒼白嘴唇微微張開又緩緩合上。生有白色羽翼的天使一言不發地坐在車裏,視線小心翼翼地追隨着某個逐漸遠去的背影。
他怔怔地想,或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那個人了。
*
下車后便是一通大採購,林妧帶着滿滿當當的食材來到收容所時,時間已近夜裏九點鐘。
“林妧!你終於來了!”
剛下電梯,德古拉就叼着一根紅色冰棍撲上來:“我們等你好久了!今天吃什麼吃什麼吃什麼?”
陵西坐在長凳上冷哼一聲:“只有你在等而已。”
“從中午起就呆在這裏沒挪窩的傢伙是誰?”德古拉咽了口碎冰,“即使無聊到把自己的頭當足球踢,也堅持不離開中心廣場的傢伙又是誰?”
啾啾滿臉帶笑地補充:“而且當時有個新來的研究員路過,腦袋正巧砸在了他胸膛上,直接把那人嚇跑了。”
人家研究員邁着碎步唱着歌,剛一下電梯,就被人頭給砸了。最恐怖的是,那顆頭一邊滾一邊喊:“讓人頭飛一會兒!”
……果然是恐怖片吧喂!不要隨便拿人家《讓子○飛》的梗去嚇人啦!腦補一下那個畫面真的很詭異好嗎!
林妧神情複雜地看一眼陵西。
啊啊,真對不起,居然讓你為了等我做出這種事。
陵西面色通紅,咬牙切齒。
“不過話說回來,”林妧看向德古拉嘴裏的冰棍,被腥臭味熏得皺起眉頭,“這個冰棍是過期了嗎?”
“這你就不懂了!它是我拜託研究員製成的高級血漿冰棍。”他得意地舔了舔嘴唇,“百分百人血製造,不含任何防腐劑和添加劑,全球僅此一家,不是所有的冰棍都叫血漿糕。”
德古拉說得興緻勃勃,舉起冰棍做出端酒杯的模樣,用低沉醇厚的聲音緩聲道:“Cheers。”
林妧:……
這本來是中世紀吸血鬼用酒杯品嘗鮮血時的經典動作,但今天德古拉換回了日常家居服,偌大的克蘇子頭像佔據整個胸膛,再搭配他舔舐雪糕時痴迷沉醉的神情和將它含在嘴裏七進七出的動作……
對不起德古拉先生,果然不應該對你抱有什麼期望。
停手吧,否則絕對會被舉報搞黃色。
“讓你們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輕咳一聲,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我馬上去廚房做宵夜,今天的食材是韓式小吃,可能會有些辣。”
“好的沒問題!我們已經連續吃了一星期的蔬菜沙拉,這哪裏是營養餐,明明就是青青草原放羊式喂草!你見過啃草的吸血鬼嗎!”
道理她都懂。
德古拉先生,能不能拜託你把化掉的冰棍擦一擦,一邊口吐鮮血一邊說話真的很驚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