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魔神之域(四)
刀劍掀起的風吹滅蠟燭,狹小空間裏燈火黯淡,勾勒出兩道凌厲的影子。
遲玉放下心頭所有顧忌,動作比之前狠辣許多,每一次進攻都帶了勢不可擋的力道,自身的防禦卻也因此愈發薄弱,被長劍劃開幾道血口。
奧丁不知道用什麼法子通知了自己的信奉者們,從門外陸陸續續湧進來不少異常生物。林妧看得心驚,一言不發地擋在遲玉前方,將少年與更多的敵人徹底隔開。
這些怪物顯然是奧丁爪牙,雖然數量眾多,但好在個體的戰鬥力不算太強,林妧咬牙硬撐,也能勉強挺過一段時間的人海戰術。她動作輕巧迅捷,有時甚至能趁着一兩秒鐘的間隙側身回頭,看一眼遲玉那邊的情況。
一來一回的進攻陷入僵持,奧丁許久沒經歷過這樣漫長的戰鬥,一時沒了耐心,沉下臉冷嗤一聲。也正是在這時,他終於發現了一絲對方不經意露出的破綻——
那小子攻守得當,很難找到突破口,但長時間的纏鬥想必已經大大消磨了他的意志與體力,哪怕拚死頑抗,也會因為疲倦而不得不落入下風。
男人勢在必得地勾起唇角,順勢握緊劍柄,朝遲玉胸膛方向猛地刺入。少年出乎意料地並未閃躲,而是眸光微沉,也帶了幾分嘲弄地輕笑一聲。
心臟猛地頓了一下,奧丁似乎明白了什麼。
——這是場孤注一擲的賭局。
身為異種族生物中的佼佼者,奧丁具備千百年豐富的戰鬥經驗。男人詭秘莫測的進攻如同疾風驟雨,一股腦密密麻麻地傾瀉而下,全然找不到反擊的時機。要想戰勝他,決不能通過正面相撞的硬碰硬,遲玉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於是他故意露出破綻,引誘敵人揮劍下砍。當全神貫注地朝着某個位置進攻時,奧丁的動作最為凌厲,卻也最缺少防備,下意識把動作軌跡全部暴露在遲玉眼前。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找到對方的空隙——
然後以命換命,在長劍貫穿胸膛的瞬間,俯身將匕首刺入奧丁心臟。
剎那之間,鮮血四濺。
惡魔把利刃刺入了神明心臟。
奧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眼睜睜看着心口的匕首越來越深。他已有數百年未曾體會過如此鑽心刺骨的痛楚,一時間目眥欲裂地怒吼出聲,一把將跟前同樣臉色慘白的少年狠狠推開。
林妧在纏鬥中倉促回頭,一眼便望見盛開在半空的血花,飄飄搖搖落在地面上,猙獰得可怕。
她哽咽着發不出聲音,淚水在血霧中填滿眼眶。
“不會的……我是神,我不會死,不會死!”
人們想像中高高在上的神祗匍匐在地,從喉嚨里咳出一灘血跡。他已經喪失了大半血色,掙扎着捂住胸口,末了神色癲狂地大笑起來:“重創了我又怎麼樣?我的信徒馬上就可以全部趕到,你們倆都得死在這裏!”
他說的不錯。
從門外湧進來的敵人越來越多,所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要論單打獨鬥,林妧的實力絕對大大凌駕於他們之上,但要是對方像這樣一窩蜂地湧上來,在持續不斷的重重攻勢下,恐怕連奧丁本人也無可奈何。
腹背受敵,她堅持不了多久。
——今天註定要葬身於此了嗎?
“上啊,都給我上!只要解決了這個麻煩,整個世界的人類都會變成我們的奴隸!”
奧丁激動得渾身顫抖,眸底金光大作,又咳了口血:“他們將奉我為神跡,偉大的眾神之王——”
蒼老沙啞的聲線回蕩在暗室之中,然而還沒等他把這段話說完,就忽然神情一滯,瞪大眼睛滿面震驚地望向暗室入口——
在明滅不定的燈光里,在廝殺動亂的人影下,奧丁看見一雙血紅色的眼睛。
那是對充滿恨意的狼瞳,在與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微微眯起,泛出洶湧澎湃的血光。
一個深藏在心底、被他視為禁忌的名字緩緩上浮,男人想起多年前的預言,以及水晶球詭譎幽暗的冷光。
“您會死於巨狼之口。那畜牲將咬斷您的喉嚨,在諸神盡數隕落的黃昏。”
“請您不要忘記,‘芬里爾’,這是它的名字。”
令人心生畏懼的狼嚎瞬間席捲整個暗室,傷痕纍纍的巨狼伸出前爪,竟一掌將牆壁整個掀翻。在漫天飛舞的塵土裏,與林妧戰鬥的怪物們不約而同停下動作,駭然回頭。
那隻被他們禁錮多年的惡狼不知為何掙脫了束縛,正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惡狠狠注視着房間裏的每一個身影。它身形大得可怕,低吼着咧開嘴時,能望見內里鋒利如刀的獠牙。
怎麼回事?它不是應該被鎖在巨石旁邊嗎?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
在場的信徒們幾乎都欺辱過這隻任人宰割的困獸,這些問題的答案無從知曉,他們只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場無比殘忍的報復。
芬里爾縱身一躍,跨步跳到林妧跟前,把小姑娘牢牢護在身後,其餘人大驚失色地後退幾步,試圖與它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芬里爾……”
林妧心臟狂跳,伸手撫上它幾乎被折斷的後腿。她從沒想過它會來,更不會想到,這隻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巨狼會拖着傷痕纍纍的身體站在她面前,擋去所有洶湧澎湃的殺機與惡意。
“我們有什麼好怕的?它只不過是個快要瘸腿的廢物!”不知道是誰這樣喊,“一起殺了這畜牲!”
眼看熙熙攘攘的人潮再度湧上前來,壓抑了數百年的痛苦與屈辱在此刻魚貫而出。芬里爾目露凶光地發出怒吼,繼而伸出血跡斑斑的爪子,揮舞利爪時,掀起凜冽如刃的冷風。
現場幾乎變成了單方面的碾壓,林妧得以暫時脫離戰場,跑向角落裏失去意識的遲玉。
長劍貫/穿了少年單薄的胸膛,從胸口處洇出大片血跡,將整件衣服染成深紅。他的呼吸近乎於停滯,纖長睫毛在眼底投下兩片死亡般的陰影,如同被折斷的蝴蝶翅膀。
就像睡著了一樣。
明明彼此追逐了那麼久,明明好不容易知曉了全部真相。遲玉吃了那麼多苦,她卻沒來得及送給他一點糖。
他們早就經歷了錯過,怎麼能忍受再一次失去。
“遲玉,你一定要挺住,我帶你離開。”
眼淚控制不住地一個勁往下掉,林妧手忙腳亂地從挎包里拿出繃帶做好緊急包紮,耳邊響起男人嘶啞的冷笑,像是即將報廢的破風箱:“沒用的,這是專門用來誅殺邪祟惡魔的寶劍,沒有魔物能在劍下倖存。惡魔被神明殺死,這不是從古到今約定俗成的劇情么?”
林妧目光冷淡地看他一眼,只覺得可笑又可悲。
“神明”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有的只是一群野心勃勃、妄想佔領世界的異生物而已。這個事實再明顯不過,奧丁卻活在由人類編織的美夢裏,堅信自己虛假的神祗身份。
暗室中央的寶石比之前黯淡不少,想必是因為奧丁身受重創,無法提供足夠的能量。外層的玻璃罩已然消失,她不費工夫便將它握在手中,當指尖觸碰到寶石表面時,在房間角落出現了一道似曾相識的黑色通道。
寶石若隱若現的藍光越來越淡,失去了能量供給,通道想必也無法維持太久。林妧把它放進包里,一手架起遲玉身體,停頓一秒后,又把不遠處江照年的骨骼用另一隻手扶起來。仟韆仦哾
“別走,別走!把寶石還給我,我……等我封神之後,賞賜給你整個國家的領地!”
奧丁眼眶通紅,臉頰已然泛起死色,每個字都說得格外吃力,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你快死了。”
林妧只是冷冷看着他,聲音很輕:“你從來都不是神,別做夢了。”
她說罷不再看他,而是轉頭望向另一邊,叫出那個對於奧丁來說如同夢魘的名字:“芬里爾!”
她迎着風大聲喊:“你想跟我一起離開嗎?”
圍攻而上的怪物們早就潰不成軍,在連綿不絕的哀嚎與血色里,巨狼身形微頓,側身看向她。
破損的牆壁外灌進冷冷的風,吹動細針般堅硬的狼毛,芬里爾神色平靜地昂起腦袋,眼底蕩漾出不加掩飾的瀟洒桀驁。這樣的眼神應該屬於山川河流、草木花朵,與千篇一律的銅牆鐵壁全然沾不上關係。
它不說話,林妧便知道了答案。
“那我走啦。”
她深吸一口氣,丟給它一小塊東西,聲音里仍有哭腔:“送給你,這是最後一塊——再見!”
或是說,在短短兩次見面之後的永別。
在被死亡和廝殺佔據的世界裏,這個在今後令所有人聞風喪膽的巨獸安靜垂下眼眸,目光里殘存着飢餓與殺機,卻出乎意料地平和溫柔。
燭光映出它堅毅冷峻的面龐,也照亮芬里爾掌心裏小心翼翼捧起的小東西。
那是精緻優雅,泛起淡淡漂亮的粉色,被悠然香氣籠罩在中央。
一塊小小的拿破崙蛋糕。
*
林妧渾身是血地回到廢樓時,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據他們的原話來講,當時她渾身都是濕漉漉的血跡,眼睛裏的血絲像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網,加上眼眶通紅,看上去頗有幾分尋仇惡鬼的模樣——更別說她手裏還攙扶着一具骨架。
雖然生還幾率微乎其微,遲玉還是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急救病房。事件結束后免不了要進行例行報告,林妧頭昏腦脹地被帶往會客廳休息,向眾人大致敘述完事件經過後,在諸多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匆匆趕到醫療部。
正巧“手術中”的指示燈在同一時刻關閉,有幾個醫生護士一起走出來。
“你就是林隊長?”
為首的主刀醫生欲言又止地將她打量一番,似乎有些擔憂地皺起眉:“接下來將要告訴你的事情,請務必做好心理準備……我們已經儘力了。”
雖然早就猜到這個結局,林妧的眼眶還是刷地紅了。
“他傷得很重,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惡魔的體質完全沒辦法自行治癒傷口,任何人的心臟被刺上那樣一劍,都保不住性命。”
從手術室里飄來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像剪不斷的絲帶縷縷纏繞在鼻尖。醫生的聲音繼續傳來:“——不過萬幸的是,那把劍並沒有戳中心臟。”
“……啊?”
林妧大腦一團懵,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有模模糊糊的嗓音出現在耳畔,和血液沸騰的聲音一同響起:“劍與心臟錯開了位置,加上你進行過緊急救治措施,讓那孩子勉強保住了性命。重中之重在下面這一點,你先放慢呼吸好好聽,他體內似乎被注入了某種未知力量,與曾經殘餘的惡魔血統彼此對抗,最終兩兩相融,彼此抵消——也就是說,那把劍雖然沒殺死他,卻殺掉了寄居在那孩子體內的屬於惡魔的力量。”
對了。
奧丁說過,他的劍是專用來斬殺邪祟的,惡魔絕對無法在劍下存活。他只當遲玉是純粹的異常生物,卻絕不會想到,對方歸根究底是個人類。
那一縷最微弱、也最不引人注目的,獨屬於人類的力量保護了他。
林妧倏地落了眼淚:“所以說,遲玉他現在,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了?”
主治醫師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安慰,身後的小護士也一擁而上地湊近過來:“林隊長別傷心,他不是沒事兒了嗎?我一早就說了,經過醫療組的儘力搶救,不可能有誰救不過來——誒誒誒,怎麼越哭越厲害?”
“因、因為電視劇里,”林妧的眼淚一股腦往外冒,一邊抽泣一邊回應,“電視劇里不都是,人死掉了才會這樣說嗎?”
她真是被嚇得不輕。
她說得抽抽噎噎,正伸出手胡亂地抹眼淚,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串踏踏腳步聲,還有一聲熟悉的“林隊長”。
林妧回頭,見到所長修長沉穩的影子。
他大概被小姑娘紅腫得跟核桃沒兩樣的眼睛嚇了一跳,放低聲音溫和安慰:“怎麼哭了?遲玉怎麼樣?”
林妧說不出話,拚命點頭。
“那就好。”
他微微笑笑,遞來一張摺疊的白紙:“這是技術部在……江照年衣服里發現的。”
林妧心頭一震,咬緊下唇把它接過,在層層摺疊的最頂端看見一行字。
那是江照年的筆跡,龍飛鳳舞沒個正形,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模一樣:“如果有人能發現這封信,請代我轉交給歧川市桃源路23號別墅的林妧。多謝。”
是留給她的信。
所長似乎很輕地嘆了口氣:“你先慢慢看,平復一會兒心情。收容所里的事情我們會處理,你不用操心。”
林妧點頭道了聲謝,卻並沒有直接將它打開,而是略顯倉促地把信握在手裏,指節發白。
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會不會在某天收到江照年臨別的信件,並嘗試着揣測他會如何組織語言,可如今當真拿到它,卻產生了種近鄉情怯的情緒,不敢一探究竟。
遲玉被送去重症病房,她無法進去探望,只能在窗外注視少年單薄如白紙的側臉。等時間一點點過去,站立的雙腳逐漸發麻,才終於把視線移開,忐忑不安地坐在長椅上。
然後懷着砰砰砰跳個不停的心臟,打開那張皺巴巴的紙條。
“妧妧:
當我寫下這封信時,已經抵達了神宮入口。我來到這個地方后,心裏總是陰森森地發毛,這可能是個不太吉利的預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給你留些話。
不知道信有沒有可能被送到你手上,如果你收到它,想必已經知道了事情的所有來龍去脈,當然也包括我的死訊。一定一定記住,千萬不要哭。
我可不想變成讓女孩子哭哭啼啼的壞男人。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和刻意隱瞞,也請原諒我的無能為力。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拳捶爆所謂‘神明’的腦袋,然後堂堂正正地告訴所有人:家裏還有個小姑娘等着我回去吃飯,為了能再見到她,我連滿天諸神都不怕。
可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也只能用‘失蹤’這樣拙劣的謊言與你告別。
讓你感到傷心,對不起。
我們所在的世界危機四伏,到處被未知與扭曲籠罩,大多數人類不知道這一點,沒有任何憂慮地生活在陽光下。不得不承認的是,收容所是斷絕異種侵入的唯一壁壘,一旦我們如果後退一步,全人類的防線都會轟然崩塌——
在這種時候,總得有人站出來,把所有黑暗與絕望的真相扛在肩上。我們不能退縮。
更何況,世界裏還有你啊。如果把之前那段台詞改一下,不是對所有人,而是悄悄地對你說,為了保護你,我不懼怕死亡。
……真是的,我幹嘛要說這麼肉麻的話。
即使我真的在這次任務里沒了命,你也不用覺得傷心。我這一生呢,吃夠喝夠玩夠,家庭和睦,朋友很多,雖然想要個女兒的願望沒實現,但認識你之後也勉強算是圓了這個夢——你一定又要罵我亂佔便宜,不過既然我都死掉了,就讓我佔一次便宜吧,拜託拜託。
總而言之,該享受的樂趣我已經全部享受完,早就沒有太多遺憾,能在臨死前為你們做點事,其實算是種不可多得的運氣。
能盡我所能地保護你,保護你們,我真的真的很開心。
這個免於遭受異形入侵的世界,就當作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吧。
不要遷怒,也不要無情地捨棄它,當你不開心的時候想一想,啊,這是大叔心甘情願用性命換來的東西,或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
妧妧,你一定要好好記住,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值得喜歡的東西,比如各式各樣的小甜點、山川湖泊截然不同的景色、你所珍視的人們,還有那些青澀的微笑、牽手、親吻和擁抱。如果用心感受,會發現就連清晨呼吸的第一口新鮮空氣都可愛得不行——
想像一下,現在是春夏秋冬任意一個不重要的早上,你在半夢半醒間睜開眼睛,然後輕輕吸一口氣。清晨的空氣應該帶着點涼氣,又有些淡淡的、剛剛升起的太陽味道,和陽台上的鳥叫、樹枝散發的清香、露珠單薄的濕氣一起湧上來,把你包裹成清清爽爽的一團。
那些都是很美很美的事物,從今以後帶着我的心愿,嘗試接納和熱愛整個世界吧。
來自:很帥很酷的江大叔。”
就算寫遺書也要用這麼不正經的語氣,真是個徹徹底底的笨蛋。
人類過得再幸福有什麼用,世界再美好又有什麼用。無論如何,那個總是笑眯眯摸她腦袋、用很溫柔的語氣教導她心存良善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死得無聲無息、痛苦不堪,像一朵被吹走的蒲公英,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視。
可他明明是最值得紀念與敬仰的英雄。
——江照年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才能用如此輕鬆的語氣寫下這封信呢。
林妧失魂落魄,全然沒注意有誰悄悄靠近,在她頭頂悠悠開口:“怎麼樣,寫得不錯吧?”
她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淚汪汪地下意識點頭。在察覺到不太對勁的瞬間,又聽見那人嘿嘿一笑,用了洋洋自得的語氣:“那當然,畢竟是我寫的嘛。”
林妧怔愣了好一會兒。
眼眶通紅的小姑娘終於意識到什麼,不敢置信地順着聲源抬頭,在模糊的視野里,見到一個半透明的浮空人形。
帶着無比熟悉的欠揍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