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魔神之域(三)
“有沒有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類?”
納西索斯將眼前的小姑娘上下打量一番,漂亮的眼睛裏微光流轉:“我的確有印象,見到他的時候應該在幾個月前,是個面貌和善、身材高大的男人——人類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這片土地上,你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裏?”
“我們生活的地方出現了異常能量波動,因此特意前來調查。”
林妧心頭一動,迅速接過話茬:“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那男人曾問過我,知不知道這片土地力量急劇膨脹的原因。我當時聽得雲裏霧裏,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告訴他——”
面容英俊的金髮青年微微蹙起眉頭,似乎陷入了回憶,連帶着聲音也有些恍惚:“我告訴他,那種高深莫測的事情,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傢伙絕不可能知曉,如果真想找到答案,可以去詢問奧丁。能夠操控整片土地力量的,也只有那傢伙了。”
“……奧丁?”林妧把這個名字重複一遍,語氣里不自覺地湧上一絲遲疑,“那位眾神之王?”
“眾神之王?”
出乎意料是,納西索斯一貫溫順平和的臉上竟然湧起了一絲嘲弄與諷刺,掀起眼皮饒有深意地看她:“如果你非要這麼稱呼,那就是吧——人類似乎都這麼叫他,奧丁也的確是這塊領域的領袖。”
語氣平淡,完全察覺不到任何尊重的意味。
說來也是,那些紛繁複雜的神話傳說其實都源自於人類想像,所謂的“創世神”自始至終不曾存在過,而這個世界裏身為神靈原型的奧丁等人,也只不過是擁有特殊能力的特異生物而已。
這樣想來,納西索斯自然沒有對他畢恭畢敬的理由。
“沿着這條河道一直往上走,在河流盡頭,你會發現由奧丁建造的‘神宮’。”
納西索斯很有耐心,又或許是出自許久沒和其他人說話的寂寞,談話間一直沒停下:“需要注意的一點是,在神宮不遠處的巨石上綁縛着一頭惡狼,如果它向你怒吼或示威,請不要感到害怕——它絕不可能掙脫鎖鏈,你只需要熟視無睹地繼續前行就好。”
林妧瞭然發問:“被綁在石頭上的狼……是叫芬里爾嗎?”
這個故事她也聽說過。
傳說謊言之神洛基與某位女巨人結合,並生下三個形如怪物的孩子,巨狼芬里爾就是其中之一。它從出生起,就被預言會導致奧丁之死,諸神對這個殘暴無度的怪物心懷恐懼,萬般思忖后,決定將其禁錮於鎖鏈之下。
於是他們先是騙取巨狼信任,然後毫不猶豫地使用鎖鏈將它套牢。芬里爾驚恐萬分,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掉,只得露出哀求的神色,求諸神給予它自由。
但諸神對此視而不見,甚至趁機在它口中入置一把劍,劍柄靠在下顎,劍尖對着上顎,迫使巨狼張開血盆大口,無法用利齒傷人。
從那以後,芬里爾便一直生活在無窮無盡的束縛之中,直至諸神黃昏。
——在諸神黃昏一戰中,巨狼芬里爾最終掙脫魔鏈,殺死了諸神之王奧丁。
就像預言裏所說的那樣。
林妧收斂思緒,輕聲開口:“既然芬里爾兇猛殘暴,為什麼不直接致它於死地,而是將其禁錮在鎖鏈里?”
“殺了它?”
青年淡淡嗤笑一聲,眼底劃過意味不明的複雜情緒,傳說里坦言他性格高傲,看上去果然不假:“那些所謂的‘神祗’自視甚高,絕不願意被魔物的臟血玷污雙手——即使芬里爾並沒有做出什麼實際危害。我勸你不要對他們懷有多高的期待,那只是群以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者。傳說故事是一回事,真相完完全全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回事,抱有期望的話,免不了要失望。”
林妧沒有說話,輕輕抿住嘴唇。
納西索斯說得再直白不過,細細想來,其中道理在許多傳說里都或多或少有過體現:例如雅典娜妒火攻心,將紡織技術優於自己的少女變成蜘蛛,詛咒她永生永世不停防治;又例如海神波塞冬玷污美杜莎,害她被女神變成半人半蛇的兇惡怪物。
諸神同樣擁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在掠奪與嫉妒的慾望上,甚至要遠遠超出普通人類。
而這才是世界各地神話故事的真相——
一群魔物的肆虐史。
“在人類創作的故事裏,‘諸神’把芬里爾禁錮在巨石旁,是出於討伐魔物、維護和平的必要,對吧?”見她神情微滯,青年繼續補充,“其實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僅僅因為一個‘奧丁會被魔狼殺死’的預言,它出生沒多久就被綁在鎖鏈上,那群道貌岸然的傢伙對外宣稱捕獲了兇惡魔獸,可其實在當時,芬里爾不過是只什麼都不懂的幼崽而已。你真該看看當時的景象,它那麼小,渾身是傷,在鎖鏈間無濟於事地奮力掙扎,用眼神懇求他們放它離去,得到的卻只有一把插進嘴裏的利劍。”
他說著頓了頓,下垂的長睫下暗光涌動:“這就是‘諸神’為了鞏固統治所做的事情,一切的源頭只不過是個愚蠢的預言。雖然這樣說會讓你傷心,但如果你的那位朋友許久沒有再出現過,那他很可能……早已經葬身在奧丁的神宮裏。”
林妧的身形很明顯晃了一下。
“我明白,”她說,“但總歸還是要去看看的。”
在青年安靜的目光里,臉色蒼白的小姑娘有些狼狽地轉移話題:“那你呢?如果一直找不到那個女孩子,你會怎麼辦?又如果她從來都不曾真實存在過,只是一道虛妄的影子……即便如此,你也要堅持嗎?”
“我會一直尋找她。”
納西索斯輕揚嘴角,語氣平淡:“一天找不到,就等到下一天;一年找不到,終究還有下一年。如果她不存在,等我察覺到這一點時,或許就是我消失的時候——你知道,現在的我只是個為了尋找她而存在的幽靈,僅僅靠着這一點執念苟活於世。”
林妧心頭一梗,一時間說不出話,竟然莫名有幾分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他們這樣的人,一生中總在追逐着什麼東西。
她在夾縫俱樂部時,把秦昭當做拚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所期待的未來也全部和他有關。那時的願望簡單又美好,只要想到第二天醒來能再見到他,不管環境多麼惡劣、受了多麼難以忍受的傷,都能滿懷期望地帶着微笑入眠;
後來得知秦昭死訊,林妧一度懷了尋死的念頭,那時江照年注視着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告訴她:“你的命是他用自己性命換來的,如果你死了,他的付出又有什麼意義?”
於是林妧終於放下手裏的刀,跪在冰冷地板上放聲哭泣。
——都是在彷徨昏暗的人生里好不容易找到寄託,卻又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事物的可憐人。
她收好想要告知納西索斯真相的念頭,佯裝毫不知情地向青年道別,後者卻出其不意地塞給林妧什麼東西,攤開手掌,才發現是那面巴掌大小的鏡子。
“這幅畫像看上去總是怪怪的。”
他含蓄笑笑,看不出真正的情緒:“那條河裏的她就很好。多謝你。”
也許從美杜莎的石化里,他便隱約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想把這面很可能揭露事實的鏡子丟棄,努力維護心裏永恆的夢。
林妧想,又或許納西索斯真的只是因為偏愛那一份朦朧美,覺得太過清晰的模樣反而會打破幻想。
可無論如何,他仍然會繼續追逐那道幻影——
一道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際、始終存在卻從未真正存在過的幻影。
在臨別之際,林妧沒頭沒腦地問他:“那隻狼被鎖在石頭上這麼多年,沒有人願意幫它離開嗎?”
納西索斯沉默片刻,隨即嘲弄一笑:“救下它,等同於公開站在奧丁的對立面。與領袖對抗,也就意味着成為這片土地里所有住民的敵人——沒有人會為了它以身犯險,不是么?”
*
告別河畔的青年,林妧沿着河道緩緩前行。
風裏瀰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夾雜了淺淺淡淡的腐朽氣息,屏住呼吸細細辨別,能聽見風聲里嵌着的野獸嗚咽與凶戾嘶吼。身旁的河流彷彿停止流動,側目瞥去時,只望見一汪平靜得近乎詭異的死水。
光明燦爛的神域是魔物聚居的巢穴,擁有無限榮光的神明是自私自利的醜惡怪物,這種事情要是傳到人類社會裏,一定會引發史詩級別的恐慌吧。
灌木叢一點點倒退,模糊成遠處不甚清晰的墨團。林妧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見幾道張揚跋扈的嗓音。
“瞪,再瞪啊!放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就這副模樣,還能掀起什麼大風大浪?就算你今天被我們打死,也不會有人在乎。”
“看它腿上的傷,大概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吧。”
在這些紛亂嘈雜的聲音之下,兀地響起一陣野獸般低沉沙啞的嚎叫,雖然因為疼痛和乏力而微微顫抖,卻掩飾不住畢露的鋒芒,帶着股與生俱來的暴戾。
她迎聲望去,最先見到一隻通體漆黑、雙眸通紅的巨狼。它的體型遠遠超出常人想像,大概有尋常狼類五倍左右大小,堅硬鬃毛如同純黑色的長刺,叫人不敢觸碰。
狼嘴大大張開,露出內里尖利的獠牙,它因為情緒激動而劇烈顫抖,上下口腔深深抵進長劍兩端,滲出黑紅鮮血。
是納西索斯對她提起過的芬里爾。
在巨狼跟前站立着三個半人半牛的生物,臉上清一色掛着挑釁意味十足的冷笑,在聽見腳步聲時,不約而同回過頭來。
“奇怪,這是什麼種族的傢伙?”m.
“不是和亡靈種長得差不多嗎?不會是——傳說中的人類吧?”
“人類?那些在幾百年前被我們當成食物大吃特吃的可憐蟲?”
林妧被“傳說中的人類”逗得輕笑出聲,好整以暇地望向他們時,又聽見最中央的牛頭開口道:“好久沒見過人類了……整天對這傢伙拳打腳踢,已經差不多要厭倦了,今天居然又有新玩具送上門來,真是幸運。”
巨狼的四條腿慘不忍睹,皮毛幾乎都被血液凝結在一起,露出裏層長短不一的數條血口,其中大部分應該都是這三位的傑作。
林妧滿不在意地掃過他們肌肉健碩的胳膊,滿不在意地打了個哈欠:“的確挺幸運的。”
面對着朝自己逐漸靠近的三名牛頭人,她饒有深意地眯起眼睛:“放心,我心地善良,不會讓你們太疼。”
三人聞言笑成一團,就差齜牙咧嘴地抹眼淚——
於是兩分鐘不到,地上便平平整整躺了三具瑟瑟發抖的身體。
戰鬥剛剛拉開序幕就不得不宣告終結,少女的動作又快又狠,掌風凌厲如刀,讓他們完全找不到間隙躲避,只能被滿臉懵地打翻在地。對於這個情況,狼狽為奸的三兄弟可謂始料未及,小小的眼睛裏滿是大大的疑惑。
在他們的印象里,人類無一例外膽小又愚昧,從來都帶着敬畏的眼神將他們視為神明,就算餓了想要吃食,人們也不會有絲毫反抗,而是乖乖送上鮮嫩可口的少女作為祭品。
——可就是這樣一個種族,居然直接把他們給打、打趴下了?
林妧拿紙巾擦去手上血跡與灰塵,冷聲挑眉:“就你們這副模樣,應該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就算被我打死,應該也不會有誰在乎吧?”
——這女人居然還模仿他們的台詞說話!絕對是魔鬼吧!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牛頭人們落荒而逃,林妧也並不去理會他們,目光一轉,落在身旁劇烈喘息着的巨狼身上。
她凝神打量它許久,半晌用瞭然於胸的口吻問:“芬里爾?”
巨狼目露凶光,從喉嚨里發出沸水煮開般低啞的咕嚕聲。
眼前的小個子雌性是它從未見過的種族,不像幽靈那樣臉色慘白、身體半透明;與自詡為“神明”的奧丁相比,又少了許多陰鷙的壓迫感。她看上去小巧又漂亮,白皙皮膚在昏暗光線里平添幾分朦朧,抬起眼睛看它時,微微上挑的細長眼眸里流淌出溫柔平和的光。
她的目光里有許許多多的情緒,好奇、憤怒、驚訝、一點點笑意,卻唯獨沒有它最熟悉的厭惡與恐懼。
真奇怪,巨狼想。
看上去小小白白的一團,應該很好吃,可她偏偏打敗了那三個無法無天的傢伙,像一朵看上去嬌嫩無比的花,湊近了才發現,花莖上全是劇毒的刺。
“我叫林妧。”
那個雌性自顧自開始說話,離它更近了些:“怎麼成了這麼狼狽的樣子……那群人真是過分。”
芬里爾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在心裏盤算着對方下一步的動作。
在這片土地的千千萬萬居民里,絕大多數見到它都會滿帶恐慌地繞道而行;一些膽子大的知道巨狼被鐵鏈束縛,便大搖大擺地從它身前走過,說一些陰毒的話,嘲笑它被綁縛於此的醜態;極個別會像那三個牛頭一樣把它當做日常泄憤的工具,一個不會反抗的現成沙包,沒有誰會拒絕。
那現在呢?她要做什麼?
“被困在這種鬼地方,一定很不甘心吧?我沒有惡意,你別害怕。”她說話噙了笑,“我會很小心,不讓你覺得太疼。”
是她把那三個混蛋暴揍一頓之前說過的話。
這女人,果然也想折磨它。
芬里爾豎起渾身上下侵略性十足的長毛,因為久未修剪,它們全被血污糊成一團,因而顫抖着微微立起時,也更加具有視覺衝擊力。
如果它沒有被鐵鏈束縛,一定會徹底撕碎這群傢伙的喉嚨;如果它的嘴裏沒有放入利劍,一定能一口咬斷他們的頭顱。
可它現在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瞪大猩紅眼睛,奄奄一息地趴伏在冰冷地面上,眼睜睜看着對方抬起雙手,離自己越來越近——
最終伸進它被長劍刺入的嘴裏。
臭名昭著的猛獸呼吸一滯,獃獃愣在原地。
“盡量把嘴巴張大,應該沒問題吧?”
從未謀面的異族女孩雙手握住劍柄,抬頭與它對視一眼:“要想把它取出來,難免會划傷口腔,你忍耐一下。”
她這是在做什麼啊。
這是陷阱,還是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
曾經也有人像她一樣,假意替它拔出嘴裏的利劍,它滿心感激地等待,對方卻只是獰笑着握住劍柄,狠狠往它口腔深處猛刺,在鑽心刺骨的疼痛里,芬里爾聽見對方說:“真以為我會幫你?別傻了,你這個噁心的掃把星!”
微弱的火光從心底竄出來,卻又在轉瞬之間消弭殆盡,被惡狠狠踩進塵土裏。它早已習慣責罰與打罵,因而堅信林妧只不過是在故技重施,一時間又氣又惱,可礙於身體疼得喪失了力氣,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並不駭人的低吼。
為什麼都要這樣對它。
明明它什麼都不曾做過,什麼也不知道,從出生后不久便被綁在這裏,怎麼莫名其妙就成為了大家憎恨的目標呢。
它不甘心。
口中果然如預料那樣,傳來了尖銳的刺痛。血腥氣從口腔擴散至鼻尖,巨狼暗紅的瞳孔一片晦暗,有濃郁恨意逐漸蔓延,然而就在下一秒,巨獸眼睛裏卻出現了迷茫與慌亂的神色——
雖然在移動利劍時,不小心划傷了芬里爾的口腔,但林妧最終還是把寶劍從它嘴裏成功取出。刀刃掉落在地面時,發出“叮噹”一聲無比清脆的響音,順着耳膜長驅直入,徑直衝向大腦。
理智的弦,在同一時刻驟然斷裂。
它嘴裏那把由奧丁親手放下的劍……被□□了?對方還是一個白白嫩嫩、看上去一巴掌就能碾碎的糰子?她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劍已經□□了。”林妧後退一步,極快地摸了把巨狼側臉的長毛,在感受到堅硬觸感后新奇地挑起眉頭,“你還要一直張着嘴嗎?”
直到聽見這句話,芬里爾才發覺自己一直大張着嘴巴。長久以來被寶劍撐開上下頜,它早已習慣了在疼痛中被迫張開嘴唇,此時劍被拔出,反倒有幾分驚慌錯愕的不適應,不知道應該如何做出正確動作。
像蹣跚學步的小孩那樣,巨狼戰慄着用力,試圖把血盆大口閉攏合好。被固定形態的骨骼遭遇突如其來的蠻力,發出碎裂般的咔擦響聲,它痛得厲害,卻只是把臉皺成一團,沒發出任何慘叫。
林妧默默站在芬里爾身邊,等它終於把嘴合上大半,還來不及替它高興,就看見了對方滿含狐疑的陰沉目光。
——她難道不知道,幫助它的後果是與奧丁為敵嗎?為什麼要為了它這種不值一提的存在,讓雙手染上污穢呢?她……不嫌棄它骯髒的身體么?
“當心,你的身體暫時還無法適應,不要太勉強。”
林妧說著略微低頭,從口袋裏拿出某個物件,迅速塞進巨狼尚未完全合上的口中:“本來是打算全部送給大叔的,破例給你一塊吧。”
殘存的理智告訴芬里爾,這很可能是一種見血封喉的毒藥,或者某樣它不曾聽聞的武器,可想像中的劇痛並未如期而至,逐漸填滿整個口腔的,是股它從未品嘗過的味道。
因為口腔被迫張開,飢腸轆轆的魔物已經多年不曾進食,卻奇迹般地並未死去。它每天被飢餓和痛楚折磨得快要瘋掉,唯一品嘗過的,只有鐵鏽般難聞的血腥氣息。
此時毫無防備地接觸這股味道,芬里爾近乎於無措地渾身僵硬,把意識全部匯聚到舌尖。
它說不上那種感覺的具體稱呼,只覺得層層清香逐漸在唇齒間生長蔓延,像是嘴裏悄無聲息地開了朵小花,然後花朵越開越多,一點點佔據整個口腔,把屬於春夏兩季的柔情蜜意一股腦揉進來。
像帶着花香和樹影的風,又像天邊軟綿綿的雲朵,彷彿輕輕一觸碰,就會破碎成支離破碎的片段。
“味道怎麼樣?”
眼看對方不經咀嚼就把它一口吞下,林妧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又小心翼翼往芬里爾口中投餵了一塊:“它叫拿破崙蛋糕,不是用來直接吞的,你得慢慢嚼——裏面層層夾心的奶油才是精髓哦,搭配草莓超香的。”
它不明白什麼叫“奶油”,更從沒聽過“拿破崙”,雖然雲裏霧裏,巨狼還是少有地表現出了乖順的模樣,努力移動僵硬的上下頜,用利齒將其咬開。
這真是一幅極為怪誕的景象。周圍是充斥着殺戮與掠奪的殘破廢墟,無窮血意從天邊一直延伸到河底,身形嬌小的白凈少女與渾身是血的惡狼四目相對,然後睜大眼睛踮起腳尖,往它嘴裏塞了塊拿破崙蛋糕。
——用草莓和粉紅色奶油作為裝飾,香香甜甜的小點心。
拿破崙蛋糕,又被稱為法式千層酥。林妧所做的這份以草莓為主調,被炙烤成金黃色的酥皮層層重疊,中間裹挾着滿滿當當的奶油,在頂層表面則鋪滿了層層有序、粒粒飽滿的草莓,看上去頗有種粉嫩感爆棚的少女心。
還沒送到嘴邊,酥香就已經滲入鼻腔之中。芬里爾口腔是常人的幾倍大小,自然省去了利用刀叉切割的麻煩,整個放進嘴裏一口咬下,利齒刺破鮮嫩草莓,立刻有酸酸甜甜的汁水陡然溢出,像夏天清爽的風盤旋於舌尖,令它食慾大增。
再往下,便能觸及到同樣在頂層鋪滿的奶油裱花。奶油並不膩,瀰漫著淡淡的清甜,蓬鬆口感吃起來讓人想起細膩柔軟的天鵝絨,每一口都質感十足。而與之相鄰的酥皮層次分明、嚼勁十足,酥脆到極致的口感香、焦、脆、甜缺一不可,只需瞬間就能將從未品嘗過甜食的惡狼徹底征服。
牙齒咬開酥皮,發出咔擦一聲輕快響音,香濃絲滑的奶油與清爽多汁的草莓在口中依依不捨地反覆輾轉,奶香於舌尖淡淡暈開,當最中間藏匿着的草莓果醬從酥皮之間悄悄滲出,舌尖彷彿能愉悅得跳起舞來。
三層酥皮兩層奶油果醬,每一層都是種截然不同的誘/惑,酥脆與軟綿、濃香與酸甜,拿破崙小小的身體裏幾乎包含了甜食所能提供的所有滿足感。
那些折磨它多年的苦痛與迷茫似乎都在這一剎那退居於幕布之後,填滿整個身體的是另一種奇妙感覺,按照眼前奇怪小姑娘所說的話,大概叫做“甜”。
——可她的目的是什麼?
它並非不知道自己的情況。被這片土地的領袖視為眼中釘,自幼時便被鎖在這塊巨石旁邊,更何況經歷了長年毆打后遍體鱗傷,如今已然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連站立都極為困難,只能半死般趴在河邊。
對它給予善意,得不到任何好處。
“你一定很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幫你。”
在芬里爾咀嚼的間隙,林妧垂眸看着它的眼睛,情緒盡數被掩蓋在長睫之下:“其實我也不懂,我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好吧,有時候,還是有一丟丟。”
她說著似乎笑了一下,聲音變得很輕:“或許是因為,你和我很像哦。”
芬里爾眼底暗光微閃,有些困惑地低頭看她。
他們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種人,這個女孩看起來嬌貴外向,一定成長於無憂無慮、眾星捧月的環境下,而它孑然一身,從出生起便不得不背負苦難。
“最開始的時候,我和你並沒有太大差別。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流浪在大街上,為了生存去做一些賭上性命的戰鬥,怨恨世界上的所有人,也不清楚未來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她說話時口吻很輕,彷彿在敘述與自己毫不相關的小事,說到這裏時,林妧忽然彎起眼睛,從眼底溢出柔和笑意:“後來我遇到一個人。他嘴很笨,不會說什麼雞湯和大道理,只是毫不猶豫地把我收留在家裏,有時候會很笨拙地告訴我,世界上有那麼多討人喜歡的事物,如果我還沒遇見它們,就一意孤行地憎恨整個世界,那該多可惜啊——其實後來想想,討人喜歡的東西的確很多,但對我最重要的,還是那個告訴我這番話的人。正是因為遇見他,我才能找到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芬里爾沒有說話,瞳孔中雖然仍殘存着對於陌生人的警惕與排斥,比起最初的模樣,已經友善許多。
江照年失蹤前,曾給她打過一個十分短暫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聽起來雲淡風輕,和以往那樣與她漫無目的地閑聊,在即將告別時,忽然沒頭沒腦地、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了一句:“不要忘記心存善意啊,妧妧。”
想來他在那時便已經有了必死的決心,林妧從沒想過,那是自己與江照年的最後一次對話。
人類誕生時,固然是千千萬萬個互不相連的獨立個體,因為有着血緣、交際等羈絆才得以匯聚在一起,而在陌生人之間,這種羈絆更多地體現在彼此饋贈的“善意”里。
在不斷傳遞與延伸的善意中,她逐漸變成“秦昭”,也慢慢學會了江照年的為人處世,說不清是對他們的懷念與挽留,還是種薪火相傳的執念。
可無論如何,正因為遇見他們,那個曾經冷漠自私的小姑娘才終於學會了何為良善與救贖,也才會在這種時候,義無反顧地向它伸出手——
然後把從他們那裏得到的光,又分出一些送給同樣身處黑暗的芬里爾。
巨狼無聲張嘴,它想發出聲音,卻發現多年未曾使用的喉嚨乾澀一片,全然無法出聲。
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那個人如今怎麼樣了?你不害怕我,也不畏懼奧丁的報復嗎?
所有謎團都被深深埋在心底,它低低皺着眉,看見眼前的小姑娘也同樣皺着眉頭。
她在傷心。
喉嚨里發出沙啞的、類似於安慰般低沉的聲響,為世人敬畏的惡狼抬起傷痕纍纍的前爪,將它輕輕覆蓋在林妧頭頂。
它知曉自己的爪子臟污不堪,因而並未真正觸碰到她,只是靜悄悄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上空。
這個撫慰僵硬又笨拙,巨大狼爪壓下一片沉甸甸的陰影,將她渾然籠罩,林妧驚詫抬頭,在看清它的動作后微微愣住。
大叔說得沒錯。
善意果然是不斷傳遞着的呀。
女孩嘆了口氣,眼底湧上無邊笑意,然後安靜抬起手臂,用手掌輕輕撫上芬里爾漆黑的皮毛。
佈滿了凝固的疤痕,長毛依舊是堅硬的觸感,彷彿永不服輸般直直挺立着,和它一模一樣。
巨狼的瞳孔驟然收縮。
它與外人並非沒有過肢體接觸,無一例外是單方面的粗暴毆打,而少女的手掌柔軟得幾乎不真實,讓它想起雨後鬆軟的土地,稍稍用力一碰,就會軟綿綿凹陷下去。
它不敢用力,只能慌亂地僵持在原地。然後看着林妧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極大決心般鬆開手,繞到它身後的那塊巨石旁。
那是捆綁它鎖鏈的源頭。
“諸神黃昏……”
指尖拂過冰冷的鐵鏈,她神情晦暗地喃喃低語。
如果一切神明都是冠冕堂皇的謊言,如果這片土地從來不存在純粹的善與惡,如果所有行為的出發點,都源於嫉妒與權力——
那她釋放這隻在傳說里罪孽深重的惡狼,也就得到了合理的理由吧?
身後是鐵索碰撞的叮噹聲響,芬里爾心如鼓擂,不敢回頭后望。每一分一秒的時間都顯得格外漫長,在漫無盡頭的等待里,一道清泠的女聲打破沉寂。
林妧像是如釋重負般輕笑出聲,字字句句擊打在它耳膜:“你自由了。離開這裏吧。”
這一切發生得毫無預兆,就像一場夢。
它忽然有些害怕,萬一夢境陡然破滅,自己再度於無盡絕望中醒來——
“我只能把鎖鏈從石頭上解開,腳上的鐐銬需要鑰匙,或許在奧丁的宮殿裏,我能找到它。”
林妧仍在兀自說著,芬里爾低俯着身體凝視她,發出一道試探性的嗚咽。
它在祈求她,帶上自己一同前往神宮。
“你的傷勢太過嚴重,萬一起了衝突,很容易發生意外。”林妧垂眸笑笑,嘴角悠悠咧開,“如果我能活着出來,一定會回來跟你道別,好不好?”
用了略顯親昵的語氣,無論是誰都難以拒絕。
於是芬里爾只得點頭答應下來,默然偏過腦袋,看向不遠處莊嚴華美的金色宮殿。
那是統治者身份與地位的象徵,以人類數年前神話傳說為藍本,取名為“神宮”。
*
萬幸這個世界並沒有分化出明顯的階級,也沒有外部世界宮殿裏森嚴的守衛,前往神宮的路途出乎意料地順利平坦,沒費多大功夫,林妧就翻牆進入了宮殿後花園。
花園裏的景緻比外面“枯藤老樹昏鴉”的模樣好上不少,卻因為人跡罕至,平平添了幾分死氣沉沉的意味。
林妧調動了十二分的警惕,放輕腳步行走於小徑之間。神宮大門緊閉,窗戶卻是半開,她輕車熟路地翻進大廳,仍然空無一人。
真是奇怪。
氣氛安靜得近乎詭異,不像是正經的住宅,倒像在秘密舉行着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所以才會如此蕭條。
整座建築燈光昏暗,窗外滲進的血紅色夕陽更是惹人心慌。林妧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終於在地下一層的房間外察覺到一縷格外異常的亮光。
心有所感,她屏住呼吸向前靠近,當右手慢慢打開虛掩着的房門,整個人不由得愣在原地。
房屋面積不大,地板上畫著類似於六芒星的複雜陣法,正中央則穩穩噹噹懸浮着一顆瑩瑩生光的藍色寶石。寶石被裝在玻璃模樣的容器里,體型圓潤,中間有道格格不入的裂口,像是被刀刃劈砍過一樣。
最讓她心驚的,是陳列在房間角落的數個人形骨架。它們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處,空洞無物的眼眶裏看不出情緒,有的骨架相當古老,衣料都腐爛成碎裂,有的年代則相對近一些,能辨認出衣着的模樣。
她一眼就望見了那件深棕色的風衣。
那是林妧第一次兼職打工后,用工資給江照年買來的禮物。那時他開心得像個小孩,在林清妍鄙夷的視線里笑個不停。
而現在,它出現在一具伶仃的骨架上。
嗓子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身後便響起一陣陌生男音,帶着慢條斯理的冷笑,像是貓居高臨下地對老鼠發問:“好看嗎?”
林妧忍着眼眶的酸痛,咬着牙後退轉身。
在她身後的男人,應該就是傳聞中的萬神之王奧丁。
和故事裏一樣,這位不苟言笑的老者看上去五十歲上下,一隻眼睛由於意外事故報廢,有氣無力地半垂着。他頭戴寬邊帽,肩上則是鑲嵌着星辰的深灰的斗蓬,讓她想起漫漫長夜,永無盡頭。
林妧強忍着哽咽,深吸一口氣:“你做了什麼?這個屋子——”
“你應該明白了一些,不是嗎?”
男人語氣淡淡,渾濁雙眼裏看不出絲毫情緒:“這顆寶石匯聚了這個世界的層層能量,當它達到一定限度,積攢的力量瞬間爆發,就能打破時空間隔,讓我們的兩個世界相連——你看見了,這片土地太過貧瘠,即使成為了領袖,也並不能得到君臨天下的滿足感。”
林妧握緊腰間的小刀,沉聲開口:“你想支配我們的世界。”
“我已經厭倦了這裏,愚蠢的臣民、四起的亂黨,而人類的世界要好上許多,想像有朝一日,我以神明的身份降臨於世——”
他說著兀地沉了臉,用帶了怒意的語氣繼續道:“本來這個計劃在千百年前就應該成功,沒想到有幾個不怕死的人類聲稱我並非神明,甚至前來神宮進行討伐。我雖然殺了他們,寶石卻也遭到損毀,兩個世界的通道就此關閉。萬幸,在百年以前我又重新找到了它的替代品,並開始為其積攢能量,結果又冒出一個愣頭青。”
是江照年。
察覺到她的渾身僵硬,奧丁收斂怒意,如同真正的神明那樣低眉陳述:“那是你認識的人嗎?就人類而言,他的確很厲害,不僅與我周旋了好一陣子,還趁機用匕首破壞了寶石——好在那時他身受重傷,渾身上下沒剩多少力氣,否則這一顆也就要白白浪費了。”
他的口吻平淡如水,聽不出情緒波動,卻讓林妧下意識感到一陣噁心:“那時的他真是凄慘,手臂斷了一條,眼睛也差不多全部失明,至於腿,哦,一隻腳被我砍斷了,居然還能掙扎着爬到寶石旁邊,簡直像過街的老鼠。”
“你閉嘴!”
林妧再也聽不下去,抽出匕首向他猛一刺去。男人眼底劃過一絲震驚之色,有些倉促地躲過攻擊:“你……你的身體裏還有別的力量,對吧?以為藉助了惡魔的實力,就能撼動高高在上的神明嗎?”
他說罷陰惻惻地勾起嘴角,竟從手中無端化出一把長劍,徑直刺向林妧:“我這把劍,可是連惡魔都能殺死!”
刀光流影,轉瞬即逝。林妧正想側身躲開,卻瞥見身旁陡然出現一道熟悉的影子,帶着她撲向一邊。
鼻尖傳來清新的沐浴露香氣,她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抬眸時正對上少年漆黑的瞳孔。
“為什麼……”
她為了不牽連遲玉,明明把他的血玉放在了家裏。
“抱歉,我猜到你不會隨身帶着它,於是在挎包暗層又放了一個。”
遲玉朝她溫和笑笑,再起身面對奧丁時,恢復了一貫冰冷的目光:“這是敵人對吧?”
“惡魔。”
男人一眼便認出他的身份,眼神玩味地立在寶石前,將其護在身後:“人類與惡魔,居然妄想挑戰神明嗎?”
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殺氣,少年眉心微斂,聽見身旁林妧的聲音:“這是北歐神話里奧丁的原型,他妄圖通過身後的藍寶石收集力量,入侵我們所在的世界。”
“說完了嗎?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奧丁輕捻長劍,“寶石外籠罩了能量罩,不打倒我,你們至死也碰不到它——雖然在那之前,你們會死在我的劍下。”
戰鬥一觸即發。
兩人的速度與身法遠遠超出尋常人類,饒是林妧也難以插足,如果貿然上前,反而會擾亂遲玉思緒。他不過二十歲上下,與活了千百年的奧丁相比,縱使力量與直覺上佔優勢,經驗卻明顯落了下風,一時被牢牢壓制。
奧丁所言不假,那把散發著光芒的長劍似乎擁有某種怪異力量,刺中遲玉身體時,傷口並不會像以往那樣迅速癒合,不消多時,少年雪白的襯衣上便血痕處處。
可他卻始終咬着牙不發出聲音,與對方進行着一次又一次博弈。
林妧恍恍惚惚地想,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的啊。
那些千年前來到神宮討伐的普通人、來到此地探尋真相的江照年,都曾被所謂“神祗”砍殺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卻自始至終堅守着心底的信念,以死亡換取人類的光明坦途。
他們前仆後繼地付出性命,永遠伶仃地躺在這座偌大宮殿裏。真相卻從來都無人知曉,然後在千百年間,犧牲者的名字與存在過的痕迹都被埋在黃土裏,隨風塵遠去,偶爾提起他們,只會後知后覺地說上一句:“啊,那個失蹤了很久的人嗎?誰知道他到了哪裏去。”
這都是人們渾然不知的事情。
少年單薄的身形被燈火拖成一條細長黑影,在纏鬥中靈敏閃過一段揮砍,手中匕首順勢往上,筆直刺入男人胸膛。在奧丁凄厲的嘶吼聲里,遲玉被對方體內陡然迸出的能量擊退到角落。
“遲玉!”
林妧驚呼出聲,臉色慘白地奔赴到他跟前。與她心急如焚的模樣不同,渾身是血的少年勉強勾起嘴角,輕輕念出她的名字。
“林妧。”
他強撐着坐起身子,漆黑瞳孔里儘是流淌的清澈水流。沙啞聲線沉沉響起,決絕而篤定:“我一直喜歡你。”
他明白今日九死一生,於是在臨別之際,終於對她說出這句話。
可她並不想要這樣的告白啊。
聲音全都哽在嗓子裏,只有眼淚無聲息地狂涌而下。在模糊的視線里,林妧聽見他說:“從來沒有認真告訴你,抱歉。還記得在俱樂部里,我因為第一次上場競技身受重傷,有人故意來找茬的時候嗎?那時我以為自己一定會沒命,可你卻忽然擋在我和那男人中央——明明我們倆根本就不熟。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悄悄關注你,你雖然看上去不愛搭理人,卻會在房間裏最小的女孩受傷時幫她上藥,也會把食物分給其他體弱多病的小孩,那時我就在想,或許能喜歡上她,其實是我走了運。”
他說著垂下長睫,伸手緩緩拂去林妧眼底的淚珠,語氣里噙着微不可查的笑意:“那天你第一次來到地下六層,恰好進入我所在的房間,說起來幼稚,其實那時的我開心得不得了,當你離開后,用枕頭捂着臉,在床上滾來滾去。我每天都在生活區等你,每天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遠遠看着你們打鬧談笑,也每天,都要比前一天更加愛你。”
他從來沒有親口說出過這些話。
如果不是經歷了欺詐師創造的幻境,林妧也永遠不會知道,曾經有人那麼溫柔又隱秘地愛着她。
“能遇見你,是我迄今為止最幸運的事情——我最後的願望,是希望你能帶着這份幸運,遇見更多的人。”
“我不要!”林妧哽咽出聲,用力攥緊他單薄的衣袖,“我不要其他人……我只想呆在你身邊。”
“人與人終究是要分開的,我們只不過是,離別得稍微早了一些。”遲玉摸摸她柔軟的髮絲,溫柔熱氣隨掌心緩緩蔓延,“你的人生還有很長,哪怕是為了我和江大哥,也要好好活下去。”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在故事的最後,少年決然起身,低頭垂眸凝視她時,留下一襲溫柔如夜色的目光:“離開這裏,像真正的鳥那樣,離開過往的囚籠吧。”
燈火明滅,人影綽綽。
在由鮮血與人骨構築的神宮裏,惡魔與神明持刀對立。透過古老的窗欞,能望見一輪殘破的圓日,在無邊暮色里肆意傾吐血紅光輝。
這是傳說的末路,諸神黃昏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