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魔神之域(一)
林妧吃完晚餐,以“回家休息”為借口離開生活區后,便匆匆來到會議室。
雖然以前在執行危險係數極高的任務時,收容所也會象徵性地安排一場會議,為他們詳細介紹已知危險和相應的對策方案,但沒有哪一次,是像今天這麼鄭重過。
包括所長在內的一干負責人正襟危坐,特遣隊其他成員盡數到齊,當她準時準點推開門時,屋子裏所有人一起扭過頭來。
林妧禮貌笑笑,隨便找了個位置。
除了與她經常合作的秦淮書與陸銀戈,特遣隊裏還有一些林妧未曾接觸過的生人,其中有不少目光不善,帶着幾分探尋的意思。畢竟隊長的職位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柔弱小姑娘奪走,不管在誰看來,心裏都不會好受。仟韆仦哾
——更何況江照年是許多人心裏的偶像,他失蹤得沒頭沒腦,收容所卻避而不談,沒過幾天就找來一個新人頂替其職位。他們心生抱怨,林妧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靶子。
她神情淡淡地將眾人依次打量,最後把目光停留在身邊的陸銀戈身上。這兄弟應該和她一樣掐着點到,所以只能坐在圓桌邊緣的位置。
“非常感謝各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前來參加這場會議。”
所長是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男人,身材修長結實,鬢角生出幾縷雪白華髮,劍眉之下是一雙鳳眼和挺拔的鼻樑。據傳聞所說,此人的真實年齡應該在七十歲左右,林妧帶了幾分好奇地仔細端詳,又聽他繼續道:“收容所之所以舉行緊急會議,是想與各位共同商討接下來即將發生的災變。”
有人低低問了句:“災變?”
“不錯。”
比起殺意凜冽的特遣隊成員們,所長更趨近於溫和穩重的學者性格,說起話來不緊不慢:“這場災變其實早有預兆……你們不覺得,近一個月以來,異常事件出現的頻率要比以往高上許多麼?”
陸銀戈本來漫不經心地垂着眼,在聽見這句話時微微頓住,抬眸深棕色的狼眸。
林妧沒有說話,瞭然挑眉。
在她與秦淮書一同處理的“校園不可思議事件”里,身為犯人的周航星聲稱自己能實現腦電波具象化,但這個能力並非生來就有,而是毫無徵兆地出現於幾個月前;西區病院同樣如此,本應該是棟消失於多年前的建築,卻莫名其妙憑空回到了原地;就連鬧鬼的宋宅也同樣奇怪,雖然整棟宅院怨氣深沉,可要說能產生那滿屋子的妖魔鬼怪,毫無疑問是行不通的。
一切異變都沒有足夠的前提,她當初還半開玩笑地對陸銀戈講:“那些異常生物的出現怎麼跟鬧着玩似的。話說,收容所的工作一直都這麼忙嗎?”
狼人先生滿臉認真地回答她:“是近幾個月內突然增多的,真不知道出了什麼毛病。”
當時他們對此一笑置之,並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數日之後的今天,這件事兒又被提上了議程。
“您的意思是,異常生物的高頻率出現,”那人遲疑着開口,“很可能跟這次的任務有關?”
所長褪了笑,輕輕點頭:“這件事說來話長,如果要追溯源頭,大概要從世界上零零散散的各種神話故事說起——大家都聽過神話傳說吧?”
身邊的陸銀戈低低“嘖”了一聲,他是心直口快的性格,最受不了這種文人墨客慢悠悠地繞圈子。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憑空存在,傳說也是如此。神話雖然是由人類創造,有相通的人性,但在這人性之外,或許還擁有某種最本質的內核——即故事的本源。”
他說著嘆了口氣:“古今中外的傳說多不勝數,其中很多都有着謎一樣的相似之處,我們不得不進行設想:或許那些故事裏的怪物曾真實存在過,並被世界各地的目擊者誠實記錄下來。”
“但這說不通。”一陣沉默之後,一個女人出聲打破寂靜,“如果它們真實存在,後世的人類不可能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這就要回到今天的主題了。”
男人略微蹙眉,把聲音壓低些許:“一年前,市內東南方向出現了不明的能量波動,以此為中心,歧川市內出現大規模的異變事件。我們找不到能量的源頭,直到三個月前,駐守在波動點的技術人員在搜尋時發現了……連通另一個空間的通道。”
兩個月前。
林妧下意識地瞳孔一震,江照年失蹤的日子,也是兩個月之前。
“通過儀器檢測,我們發現在通道另一邊存在着超乎想像的能量,並且越來越強、越來越近,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穿過通道來到我們的世界——之所以會出現那麼多難以解釋的異常現象,也正是因為受到這股力量的影響。為了調查通道另一邊的真相,收容所高層舉行了小型的內部會議,而當時的特遣隊隊長,江照年,提出願意只身前往。”
“只身前往?”
陸銀戈攥緊拳頭,說話時眸光陰沉,嘴角露出尖利狼牙:“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
從入職到兩個月前,江照年一直是他最信任的隊長兼搭檔。陸銀戈向來視前者為長輩,然而還沒來得及追上他的腳步,就得知江照年在某次秘密任務里不見蹤影。
這兩個月來,他通過各種渠道旁敲側擊,卻發現收容所對這件事緘口不談,完全找不到任何相關信息,此時乍一聽見江照年的名字,難免怒從心起。
“通道極為脆弱,任何生物穿過都會導致入口坍縮甚至消失。他進入之後,通道便已經岌岌可危,要想讓江照年有機會出來,其他人就不可能施加干涉。”
對方語氣不善,所長卻並未表現出絲毫不悅,反而帶了歉意地微微一笑:“他穿越通道時攜帶了視頻裝置,多虧江照年,我們才得以短暫地窺見那個世界的真相——魔物橫行、荒蕪一片,人類在神話傳說里聽聞的怪物們擁有了形體,如果被它們入侵現世,人類註定毫無還手之力。那是真真切切的……‘魔神之域’。”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屏幕便猛然亮起,通過模糊不穩的畫面,林妧聽見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她屏住呼吸,心臟狂跳。
視頻里一片荒蕪頹敗的末世景觀,枯死的植被稀稀疏疏、伶仃瘦弱,如同從地面伸出的怪物爪牙,隨着腥風擺動;天空是迷濛黯淡的深紅色,黑壓壓的烏雲低低覆蓋下來,強烈壓迫感讓人幾乎無法喘息;沿着被血跡鋪滿的地面一點點看去,能見到相隔甚遠的、擁有三個頭顱的惡犬。
與那頭怪犬彼此對立的,是一名身高如小山、臉部被一隻眼睛渾然佔據的男人。
——地獄三頭犬和獨眼巨人。
“這裏……就像是只有在神話傳說里才會出現的地方。”
拿着通訊設備的男人並未露臉,僅僅是聽見他沉穩柔和的聲音,就足以讓林妧渾身僵硬。雖然身處在如此惡劣的環境裏,男人卻並未表現出絲毫慌亂,語氣平和得像是日常寒暄:“我會繼續往前,如果能找到那股不明力量的源頭——”
畫面黑屏。
視頻到這裏戛然而止。
“從這以後,通訊設備受干擾失效,我們也失去了和江照年的聯繫。”
看完視頻,男人終於露出了些許不忍的神情,斂了眉目低聲道:“我們對他的行蹤一無所知,江照年也再沒從通道里出來過。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由於他在那個世界的某些行為,導致入侵的力量大幅度減弱,能量波動微乎其微、通道消失不見,多虧有他,人類才僥倖逃脫被魔物支配的劫難。”
可江照年卻失蹤了。
明明一個人扛下了那樣沉重的責任,卻消失得無聲無息,連最親近的人都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收到一張孤零零的死亡通知單。
在場幾乎所有特遣隊隊員都曾與江照年共事,加上其中大多數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對領導層談不上多麼敬畏,會議室一時間炸開了鍋。
“為什麼這種事情我們毫不知情?”
“隊長就這樣白白死去,連一丁點功勛都得不到嗎?”
“我們今天聚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麼?”
“隱瞞真相,是收容所高層一致的決定,包括江照年本人。”
所長面色不變,緩聲解釋:“通道雖然消失,但能量波動卻並沒有被消滅,只是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減弱。也就是說,那個世界的侵入隨時有可能再發生。神話傳說里的魔物們即將出現在現實世界,展開無差別屠殺,如果讓群眾們得知這個消息,必然會引起巨大恐慌。於是我們把這件事儘力壓下來,與首都的收容所總部共同尋找解決辦法,然而研究還沒取得成果,就發現能量波動再次加劇,通道也隨即打開。”
男人沉沉嘆了口氣:“不過說到底,終究是我們對不起江照年。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憑藉一己之力延緩了整整一個世界的入侵,無論這次結局如何,收容所都會把他的事情告知於眾。”
“所以,”在死一樣的沉寂里,響起一道清泠平緩的少女聲線,如同石子落入波瀾不起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通往異界的門再度打開,需要有人像江照年那樣再進去一次,對吧?”
她問得直白,引得不少人紛紛側目,而所長並無避諱,不帶半分猶豫地點頭:“不錯。由於通道脆弱,可供通行的還是只有一人,上次江照年得知消息后立馬攬下了這份苦差事,這一回,我們同樣採取自願報名的方式。特遣隊是收容所全體成員中的精英骨幹,也是人類與異生物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要說誰能在那個世界得以存活,也只有你們諸位了。”
他說著停頓片刻,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的臉頰:“比起上次,這回的任務難度低了許多。個人的力量絕對無法阻止異界入侵,要想阻止這場災變,必須採取更加科學的方式阻止通道繼續擴大。鑒於我們對通道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這次的任務只需要找到力量源頭,並收集相關信息、為我們的研究提供必要依據,事成之後立刻從通道離開,沒必要以身犯險去阻止它。”
他沒有直白說出來,但在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獨自前往那個未知且恐怖的世界,幾乎等同於送死。
在幾秒鐘的停滯后,還是那個輕卻穩的聲音響起:“我去。”
陸銀戈狼耳微動,不敢置信地扭頭看她:“你瘋了?那地方——”
“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人選了吧。”
身形纖細的小姑娘輕輕揚起唇角,一雙桃花眼在燈光下瀲灧生光。她看上去溫和而無害,像是溫室里不堪摧折的花,然而緩聲開口時,語氣里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決然與傲氣,沉甸甸響徹房間:“在特遣隊裏,我是最強的那個,不是嗎?”
更何況,林妧是最有理由的那個。
拋卻那些她壓根不在乎的家國大義、人類存亡,想要前往異世界的理由,只有無比純粹也無比簡單的一個——
她想再見江照年一面,好好與他道個別,哪怕對方早已成為了腐敗不堪的屍/體。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又冷又傲,完全無法想像出自於不到二十歲的漂亮小姑娘之口。自從林妧接任江照年職位,特遣隊裏不服氣的人不在少數,本打算在第一次見面時挫一挫她的銳氣,此時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帶着驚詫與些許敬佩地看着她。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她看着上位者渾濁的眼睛,視線不卑不亢,“拜託了。”
“林隊長自告奮勇,有其他人願意嗎?”
幾雙剛剛想舉起的手無聲放下,沒有人出聲。
特遣隊裏多的是置生死於度外的戰士,他們不怕死,也心甘情願前仆後繼地抵抗魔物,但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敢與不敢,而是——
前面擋着座無法跨越的大山,任誰也沒辦法與之一爭高下。
雖然不願承認,但特遣隊裏最強的的確是林妧。
通過常人無法想像的層層選拔、在考核里以一騎絕塵的分數遠遠超過他們,並順理成章成為隊長的是她;在這種臨危受命的情況下,當所有人都驚訝萬分時,毫不猶豫地接下這個幾近於送命任務的,也只有她。
他們原以為這個看上去很像走後門進來的小女孩會膽怯地推脫,或是置身事外般保持沉默,沒想到卻被她的決然啪啪打臉,無話可說——
畢竟於情於理,他們都贏不了林妧。
“既然這樣,就有勞林隊長了。”
坐在中央的男人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臉上:“為了防止恐慌,我們同樣會在你執行任務的期間對外隱瞞一切消息,可以接受嗎?”
如果是以往,林妧會在下一秒鐘立即答應下來,而此時此刻,卻沒由來地想起遲玉,話語全部哽在喉嚨里。如果她悄無聲息地死去,他一定會難過。
——可她又為什麼一定會死掉呢。既然遲玉能為了她吞噬惡魔,那她也就可以懷抱着想與他再見的那份願望,無論面對怪物還是所謂魔物,都用手裏的刀盡數誅殺。
為了與他再見,她擁有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
林妧沒說話,輕輕點頭。
白茫茫的燈光猶如霧氣,籠罩在她眼底時,將一切都映照得不甚清晰。忽然有人低聲開口,緩緩叫了聲“隊長”。
那是個與她未曾謀面的年輕女人,他們素不相識,對方卻用了無比鄭重的語氣:“萬事小心。”
“如果是隊長的話,一定沒問題的。”另一個男人笑着與她對視,眼底褪去了最初的冰涼冷漠,“畢竟是在考核里超過我一百多分的大神啊。”
“……真拿你沒辦法,又狂又傲慢的小破孩。”
陸銀戈瞪她一眼,雖然還是用了兇巴巴的口吻,手上卻不由分說地塞給了她什麼東西。林妧茫然低頭,望見一個小卻精緻的紅色護身符。
青年的聲音繼續響起,滿帶着不耐煩:“這是團團在廟裏給我求到的寶貝,暫時借用給你。一定要乖乖回來,親自把它還給我——否則老子就跟你絕交。”
這是他能想出的最凶的狠話了。
林妧小心翼翼將它捧在手心,抬起眼睛時,恰好見到陸銀戈因為緊張和彆扭而晃個不停的耳朵。她抿唇笑笑,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謝謝你。”
頓了頓,又用雲淡風輕的語氣抬高音量:“大家不要擺出這麼嚴肅的表情嘛,等這次任務結束,我給你們做好吃的——我做飯還不錯。”
秦淮書沒做多想,像小朋友回答老師問題那樣,一本正經地回了句:“好,隊長!”
在他之後,會議室里大概響起了許許多多附和的聲音,林妧沒仔細聽,思緒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倒帶,回到自己剛被救出夾縫俱樂部的時候。
那時的她孤僻敏感,每天都生活在失去同伴的愧疚與自責之中。某天江照年任務結束,趕來林清妍家中看望她,試圖逗笑林妧卻毫無收穫,於是男人摸一把下巴上青色的鬍渣,信誓旦旦地開口:“不要總是擺出這麼嚴肅的表情嘛。這樣吧,我來給你做些好吃的,只要有了美食,保證煩惱全忘掉。”
結果他壓根學藝不精,在倒油時淋到火上,不僅被陡然躥起的火苗燒掉了額前全部頭髮,還差點引發一場火災。
林清妍氣得厲害,羽毛刷拉拉地往下掉,指着他被灰塵染黑的鼻子喊:“江照年,白痴啊你!”
禿了半個腦袋的江照年撓着後腦勺,笑得沒心沒肺:“我這不是,想安慰一下妧妧嗎。”
一個看起來笨笨的大叔。
那時候的林妧是這麼想的。
不過,其實也很可愛。
後來她開始學習烹飪,江照年每次來蹭飯,都會對味道讚不絕口,漂亮話從來不帶重樣。什麼“饕餮盛宴八珍玉食”,什麼“像是埃塞俄比亞的花田,連空氣都是香噴噴的”,林清妍每次聽得惡寒陣陣,他卻對此毫不在意,還滿臉笑地告訴林妧:“活到老,吃到老。妧妧,即使七老八十牙齒掉光,我也是你一輩子的忠實粉絲。”
林清妍一把將蛋撻塞進他嘴裏,白眼快要翻上天:“閉嘴,變態白痴。”
騙子。
明明說好了,要在變成老爺爺之後繼續吃她做的甜品,卻在這麼早的時候不告而別,什麼也沒留下。
“我有個請求。”
在會議最後,林妧用一本正經的、近乎於鄭重的語氣說:“在執行任務前,能允許我回家準備一些小點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