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人(下)
掌柜似有所感,並沒有急着說下去,默然了片刻,才接着道:“二十年前,嚴恃名構陷他當時的上官,京兆府尹蘇直蘇老大人勾結北楚欲行不軌之事,幾條羅織的大罪,條條欲致蘇老大人滿門死罪!”
“先帝何等英明睿智,與蘇老大人又素來君臣相得,當年便對此案甚有疑慮。只是,此案所有的證據都對蘇老大人不利,引得朝中悠悠眾口,先帝也不可枉顧法度物議。”
“正是蘇家岌岌可危的時候,幸有王丞相和當時尚為給是中言官的顧老大人在金殿之上力諫,先帝便判蘇老大人舉家流放崖州,這才算是保住了蘇家人的性命。只可惜,崖州距京數千里,去途十分艱辛,蘇老大人當年有個尚在襁褓的獨女,到底是在流放途中夭折了……”
“什麼?”秦謙一驚,“蘇老大人還有個女兒?此事我倒是沒有聽人提起過。”
掌柜嘆息道:“多少年前的事了。當年我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聽我爹娘提起才知道。那時蘇夫人剛剛生下女兒不久,蘇家就獲罪了,不得不舉家前往流放之地,才上路沒幾日,那好好的嬌女說沒便沒了。我娘心軟,提起那個小千金,還好生掉了一番淚。”
“唉,一晃二十年過去,都是些陳年往事了……這偌大個京城裏,又有幾個人還記得呢?”
掌柜說到這裏,難忍唏噓,與秦謙一起默然相對了一陣。
他停了這一停,方接着道:“此後,這京兆尹之位便一直被嚴恃名這個陰詭小人把持了十餘年。他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終致民怨沸騰。百姓怨憤,卻苦於狀告無門,直到寧昌三年,顧府尹在今上支持下,替當年蘇家之案伸冤,才牽連出此賊十餘年間諸多惡行,令其認罪伏誅。”
“蘇家翻案的時候,顧府尹年方弱冠。聽說,當時光是他呈上的證據,便足足令刑部連審了好幾日,連今上和太后都盛讚他年少英才。”
掌柜說到此處,便又停了下來,與秦謙一起連連拱手,感嘆顧大人英偉不凡。
感嘆完了,秦謙便瞪着一雙眼,巴巴地看着他。
掌柜心中明鏡似的,舉杯飲了口酒,才神秘兮兮地道:“坊間都說蘇家翻案是顧大人平步青雲的開始,其實這當中亦有蘇大人很多功勞,只是不知為何,外人多不知此節,故而沒什麼人提起罷了。”
秦謙雙目一亮,想了想,又奇道:“既是沒什麼人提起,掌柜的又是如何得知?”
掌柜捋須,笑道:“方才我言許多人不知此事,自然是真的。但,那可不代表我也不知。我泰豐樓里,可有的是旁人不知曉的秘辛。”
他瞟了一眼秦謙,笑得揶揄:“若非如此,秦大人又怎肯時時光顧呢?”
秦謙語窒,愣了一愣,亦笑道:“掌柜的說的哪裏話,便是衝著貴寶地的佳肴,也是非來不可的!”
掌柜撫掌大笑。
他笑罷,又提起原本的話頭,接着道:“蘇家翻案,蘇大人雖不為人知,然他到底是身負真才實學,如今也是身居少尹之位了。”
這話叫秦謙聽得心頭大悅。
他抬首,沖掌柜笑得親親熱熱,拉着他不讓走,非說要再請他吃酒。
掌柜樂呵呵地笑着拱手,心道,這廝果然是蘇大人第一擁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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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早起身的秦小大人出了自家宅門,一路奔波到興德坊,昂首挺胸地走進京兆府衙門的大門,又開始了辛勤上值的一天。
沿途遇到府衙內諸人有的忙碌於案牘,有的往來於值房,都是井然有序,忙中不亂。
想到昨日掌柜所說,他心中不覺生出一股豪情,深感自己投效對了地方。
一日下來,接近申正散衙時分的時候,知書忽來喚他,稱是蘇少尹使他過去。
他忙理了理冠戴,疾步去了蘇子琛的值房。
蘇子琛讓他坐了,將一封文函遞與他。
秦謙接過,看了起來。
原來這是盈廣縣發來的一道請函。
盈廣縣是京兆府轄下數縣之一,民生富庶,恰如其名。也不知是否因此招來了覬覦,最近那裏出了一夥賊盜,神出鬼沒,專在縣城裏偷盜,不少人家丟了首飾銀子,紛紛報官。盈廣縣縣令派出捕快追拿,卻苦於人手不足,始終無法將他們全都逮住,故而呈送了文函到京兆府,懇請上府派員協辦此案。
顧君鈺將此務交給蘇子琛定奪,蘇子琛便想到了秦謙。
“此事,我已交待了雷捕頭明日帶人走一趟盈廣縣。此外,你到府衙也有數月了,是時候出去歷練歷練,便也同去罷。”
秦謙激動地重重點頭,道:“多謝大人,屬下定不辱命!”
蘇子琛和悅地笑了一笑。
“行了,到散衙的時辰了,趕緊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儘早啟程。”
秦謙樂得笑眯了眼:“得令!”
二人自值房出來,蘇子琛便帶上知書,與秦謙一同往府衙外走。
一路上,蘇子琛還不忘提點他,去了盈廣當地,要勤勉辦差,多向雷捕頭等一幹辦老了案子的捕快們請教。
秦謙聽得心中感動,忙一一應了。
他們出了府衙大門,正要各自登上馬車回府,秦謙忽而目光一掃,瞥見府衙外街的巷子口停着一頂青呢小轎,轎子旁站着個梳雙髻的小丫鬟,彷彿是在等人。
那小丫鬟瞧見他們從府衙里走出來,便貼着轎子,不知朝轎廂裏頭低聲說了什麼,接着又等了一等,似是在聽侯裏面的人吩咐。
須臾,她便掀開轎簾,從轎子裏迎出一名芳華少女。
秦謙頓時“咦”了一聲。
原來這少女正是當日南華巷一案中,那傷人的邵員外之女,邵氏女邵英娘。
邵英娘蓮步輕移,行至他們面前,朝着幾人斂衽行禮:“小女子見過各位大人。”
蘇子琛見是她,頷首,問道:“邵姑娘為何在此?”
邵英娘道:“回蘇大人,這時節里天氣越加寒冷了,前幾日又落了一場雪,我想着,牢中更不比外面,便來給父親送些衣物暖湯。”
蘇子琛點了點頭,道:“邵姑娘孝心可嘉,你父一定甚覺寬慰。”
他想了想,又道:“你父所犯不算重罪,待服完徒刑,便可歸家了。”
“是。”邵英娘再次下拜,道:“小女子還要多謝大人,明察秋毫,還我父清白。”
蘇子琛道:“不必言謝,本府應當之分。”
邵英娘起身,悄悄抬首瞧了他一眼,面上頓時泛起紅霞,轉而對身後的小丫鬟點了點頭。
那丫鬟便提了一個紅漆圓食盒上前,邵英娘接過,盈盈又福了一福,道:“這是小女子特意為大人做的一道燕窩湯,還望大人不棄品嘗。”
蘇子琛一怔,見面前女子粉面含羞,模樣嬌怯,又看了看那食盒,緩聲道:“邵姑娘太客氣了,此物本官不能收下,心領了。”
邵英娘一愣,面上頓時顯出幾分無措,低聲道:“蘇大人,這是小女子答謝大人的一番心意,還請大人不棄。”
秦謙與知書在一旁,早已站得遠遠地。
見到此情此景,秦謙不覺暗暗想道,那泰豐樓的掌柜說蘇大人招人喜歡,還當真是所言不虛。
這頭,蘇子琛仍是道:“邵姑娘一片冰心,本官領受了。冬日裏天寒,姑娘還是早些回去罷。”
邵英娘滿面通紅,已是泫然欲泣,蘇子琛卻神色淡淡,始終不為所動。
邵英娘不好再言,只得辭別他們,帶了丫鬟,匆匆而去。
她一走,秦謙當即竄了出來,沖蘇子琛道:“大人,你可傷了人家姑娘的心了。”
見蘇子琛不語,他又笑着道:“大人,屬下聽聞大人還不曾娶親,那邵姑娘風華正茂,姿容秀美,又看似對大人甚是傾心,大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蘇子琛看了他一眼,忽而一笑:“我聽聞秦司法也不曾娶親,倒甚是願意替秦大人保媒,只是不知秦大人中意哪家閨秀?”
秦謙大驚,忙道:“大人,屬下一心辦差,還不想多思這些兒女情長之事,大人萬勿掛心!”
他生怕蘇子琛當真替他做起媒來,忙隨在蘇子琛身邊,打着轉地陪着小心,直到他不再提這茬,方才長吁了口氣。
知書看得暗暗發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你懂什麼,大人方才那樣做,才真是為了那邵姑娘好呢。”
秦謙一愣,心中微微覺出一絲異樣,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有異。
他也不敢多問,垮着臉,一臉糾結的模樣,叫知書見了,忍不住捂嘴偷偷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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