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人(上)
泰豐樓是燕京東市最大的酒樓。
這一日,酒樓里的生意依舊好得不像話,莫說大堂里人聲鼎沸,便是二樓雅閣亦是客滿。
店小二一溜小跑,手中托盤就像長在手上一般,一絲都不晃蕩。
“來了!秦大人,您點的菜來啦!”
店小二吆喝着進了二樓一間雅閣,裏頭秦謙正一面執杯,一面留神聽着外面的說書先生說書,見小二進來,便笑眯眯地衝著他點點頭。
店小二將托盤放下,起出一個魚躍水藻團紋青花盤,盤內擺着小小六隻冒着熱氣的夾餡蒸團兒。
店小二樂呵呵道:“秦大人,這是您點的翡翠瑤柱。您今兒可有口福了,這道江瑤柱可是正宗出自閩中的海味,我們大廚輕易可捨不得拿出來。這海里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實在可口鮮嫩得很!”
秦謙探頭一看,見這“翡翠瑤柱”里的翡翠就是京外產的碧瓜,倒也是個時鮮玩意。碧瓜切了段,去了瓤,裏頭嵌入江瑤柱蒸出來,便掩散了江瑤柱的腥味,只餘下鮮香。再討個好彩頭,起個雅名兒,便成了這翡翠瑤柱。
也不知店裏的大廚使了什麼法子,這菜出鍋已經有些時候了,盤裏的碧瓜居然還是帶着翡翠般的碧青,襯着粉嫩的瑤柱,六個小糰子俏生生地擺在青花盤裏,盤底底紋描的那些魚啊水藻的都彷彿活了過來,濃濃的海味撲鼻,鮮香里還揉着瓜果的清甜,委實能勾出人的饞蟲來。
店小二送了菜來,收拾了托盤,轉身一撩雅閣的珠簾,又出去忙了。
秦謙夾了一筷,頓覺口齒生香。用完整盤,方才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
他晃着手中的酒杯,默默地把孫叔幾日前在他耳邊嘀咕的話在心中過了一遍。
“泰豐樓除了極擅滿足賓客饕餮之欲外,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聚集之所,因此,最是容易聽到很多其他地方聽不到的東西。”
“蘇大人剛入京兆府的時候,最是喜歡去那裏。”
秦謙蒞任已有三月,早已發現孫叔不像他的臉長得那般厚道。
為了“錘鍊他的膽量”,孫順三不五時便會讓秦謙去他那個後院,跟着他學習勘驗之道。
秦謙從一開始的兩股戰戰,到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跟着孫叔向日照骨,寫下的勘驗記錄工整細緻,再妥帖不過。孫順時不時摸摸他的大頭,拈鬚微笑,老懷安慰。
蘇子琛對於他的勤勉,亦不吝嘉贊。
至於秦司法這數日來夜裏時常噩夢連連、輾轉難眠的事情,自然被他當做最丟人不過的秘密深埋在心底,絕對不能被他的楷模蘇大人知道。
不錯,秦司法如今的楷模便是蘇大人。
他初初入值之日,被蘇子琛好一番考校,又被他帶着見識到了“醉心勘驗之道”的孫順,很是受了不少驚嚇,對這頂頭上司很是畏懼。
直到不久之後,他親眼看到蘇子琛是如何破了南華巷那樁命案,對他實在敬佩之至。
從那以後,他便立志要跟隨在蘇子琛左右,奮勇向前,懲奸除惡。
追憶往昔,心潮澎湃之下,秦小大人暗暗握拳,認認真真地開始耳聽八方,眼觀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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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閣外,酒樓里的說書先生正繪聲繪色地講着一段破案軼事。
數月前,北楚來犯,趙王率軍赴北境禦敵。隨着戰地的捷報陸續傳回京城,坊間流傳多與趙王這位聲名赫赫的宗室將帥有關。此間的說書先生便照着傳遍大街小巷的故事,挑着新鮮的,細細地編排了幾個本子,連日來將趙王勇冠三軍,大破敵兵的傳奇說得是風生水起,眾人更是聽得如痴也醉。
稀奇的是,今日這說書先生卻不講趙王,竟是說起了旁的。
“各位看官,上回書說到,當日南華巷那富紳葛員外被人發現倒斃在地,原先以為他是在同與其有宿怨的邵員外爭鬥中,被邵員外以鐵匕殺傷所致。那邵員外也供認,確曾因積怨與葛員外爭吵,盛怒之下以匕首刺中葛員外,慌亂之中逃出葛家后,又將匕首扔在了路邊的漁筐里。京兆府衙門的雷捕頭連夜帶人搜尋,點着火燭找了許久,才發現了兇器。”
“然而鐵證如山之下,那邵員外卻連連喊冤,堅稱只是刺傷了葛員外,絕不曾殺傷人命,兇手一定另有其人。官府不好擅下決斷,便決心再加以細查。在此,小老兒不妨問一問在座各位,眾位可知,這真正的案犯究竟是誰呢?”
說書先生說到這裏,便賣了個關子,故意閉口不言,直到滿座聽書的哄鬧催促起來,方才將醒堂木在案上一拍,接着往下講道:“這段奇案,真可謂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秦謙當日便在葛家,自然十分明白整個案情,更是知道許多官府不會讓街頭巷尾流傳的案宗細節。
南華巷葛家命案,因一度誤判苦主死因,一直沒有頭緒,如果不是蘇子琛發現疑點,令孫順找出了致命所在,恐怕兇手就真的逍遙法外了。
秦謙邊想邊聽,連店裏掌柜的進來了都沒有留意。
泰豐樓的掌柜是個中年男子,面上正笑得和氣。
秦謙這一陣子以來,出入泰豐樓甚是勤快,酒樓上下都已將他當作熟客,掌柜的見他上門,也會不時過來嘮嗑幾句。
此刻他見了秦謙,便打趣道:“秦大人,這不是蘇大人破的案子嗎?您這幾天都聽第二回了。”
秦謙回過神來,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兩聲。
掌柜也跟着笑道:“這個案子委實離奇,幸而有蘇大人明察秋毫,智破疑案,也難怪百姓們愛說道了。”
秦謙聞言,頓時笑開了花:“掌柜說得極是。”
掌柜看得心中直樂。
他有心結個善緣,知道秦謙愛聽什麼,便繞着蘇大人起了話頭,將一些聽來的蘇子琛的往事挑揀着,說與秦謙道:“大人可知,蘇大人祖籍江南潤州,原是顧大人的遠房表親……”
“顧大人?哪個顧大人?難道是……”
“不錯,便是大人您京兆府上的府尹顧大人。大人看來果然不知,這蘇大人與顧大人可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哦?是這樣?”
“正是。”掌柜道,“聽聞蘇大人在很小的時候,便被顧老大人一家接到京城,居於顧府。顧大人比蘇大人大不了幾歲,自小二人便是一起玩耍進學,親近得很。”
掌柜捋了捋須,又道:“寧昌元年朝廷開恩科,寧昌二年的春闈,蘇大人與顧大人是當科的同榜,又先後擢任至京兆府,當時兩位大人亦是如大人您一般的職階。”
“蘇大人執案公允,待人和氣,於民生治上也甚有手段,曾為京畿河道治理出過不少好條陳。不光如此,人還長得那麼俊,所以打那時起,他便很招人喜歡啦!大夥有事都愛尋他主持公道。再加上一個君子如玉的顧大人,當時可是有大把的京城閨秀心悅這二人,說親的媒人都能把顧老大人家的門檻踏破嘍。”
秦謙聽到這裏,竟甚覺與有榮焉,樂呵呵地點頭,招呼掌柜坐下,還給他斟了杯酒。
掌柜也不推辭,坐穩了,接着道:“不過,雖說少有大才,但是蘇大人的性子一直是……嗯……那個,很是溫和,不顯山也不露水。直到寧昌三年,發生了一起驚天大案。”
秦謙瞪圓了眼睛,道:“寧昌三年……我倒是聽人提起過,你說的可是京兆府上一任的府尹嚴恃名構陷上官,貪贓枉法一案?”
“不錯,正是此案!”
掌柜道:“其實論說起來,這京兆府衙門自二十年前,便風雲已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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