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層
走出煤廠衚衕,時間飛速前進二十年。
南鑼鼓巷人氣旺盛,老酸奶與自拍桿齊飛,旅遊團共小文青一色。咖啡奶茶香裹着的波西米亞長裙迎風飄舞,水面上鴨頭攢動,浮滿了四十塊一小時的出租腳踏船。
“別走別走,我信我信。”
在這麼一副遊人如織的社會主義和諧畫面里,佟彤艱難地調整着自己的世界觀。
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畫師,平生僅此一幅絕唱,二十歲英年早逝。
而眼前的人,長衫皂履,顯得纖弱純凈。
他抬眼,眉目如畫,面部輪廓柔和而線條分明,瞳仁青黛,彷彿與身後的水波融為一體,彷彿天地之間只他一人。
伶伶然彷彿獨立於時空之外,寫意而工美。
佟彤跟那幅畫朝夕相處了兩個月,不得不承認,他整個人的氣質,確是畫中的意境。
她覺得自己應該禮貌性地表示難以置信。但他的氣質太脫俗,說出的話那麼理所當然,讓她覺得哪怕一點點懷疑都是褻瀆。
“失、失敬啊前輩,”她有點語無倫次,“您老人家還挺硬朗……”
她偷偷左右瞄,想找找周圍有沒有隱藏的攝像機。萬一是無良節目組在線整蠱。
攝像機沒看到,卻見到身邊一個黑森森的手機攝像頭,移動着對準了玉樹臨風的小哥哥。
幾個路過的女生朝他看了又看,竊竊私語,最後誰也沒好意思去搭訕。一個紅衣妹子拿出手機偷拍。
咔嚓!一道閃光燈。
自稱希孟的少年一驚,本能地瑟縮一下,按住眼角。
佟彤趕緊搶上去擋在他身前:“你沒事吧?”
他面對強光的退縮像是純出本能,比常人受驚時的反應大得多。
她瞪了一眼那個紅衣妹子,禮貌說道:“手機收了,別亂閃人。”
紅衣妹子發現自己忘關閃光燈,把偷拍對象驚着了,自己也有點慌亂。被佟彤一說,臉紅到耳根,連聲嘟囔:“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無妨,我沒事。”希孟淡淡說。
幾個妹子飛快地走遠。佟彤輕聲問他:“真沒事?”
“有點晃眼而已。比昨天那個手電筒差遠了。”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彷彿是笑佟彤大驚小怪。
手電筒。
佟彤十分確定,當時展廳里絕沒有如此耀眼的人。否則她肯定會注意到。
心裏本來信了五六分,眼下信到七八分。
她小步追在人家後面,像個追星少女似的,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要不,”她終於鼓起勇氣找個話頭,“……還是去我家坐坐?”
對普通人來說,這是個十分曖昧的邀約。然而希孟不知是沒意識到還是根本沒當回事,很爽快地回:“不必了。”
佟彤:“你不會是嫌我那院子丑吧?”
剛才希孟朝大雜院裏瞥的那一眼,她總覺得有點嫌棄的意思。
希孟:“是有點。”
佟彤:“……”
你美你說得都對。
她不提大雜院了,小心問:“對了……那現在故宮地庫里……”
“空的。”
盛放文物的恆溫櫃不透明。文物入庫之後,除了固定的例行檢查,不會有人閑的沒事去開柜子看。
耳邊掠過一聲“捏糖人”的吆喝,彷彿隔在了千里之外。
佟彤喃喃道:“不是說建國以後不許成精嗎……”
希孟:“哦?這是哪年的政策?”
佟彤:“……”
他發覺佟彤在貧嘴,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我馬上回去。免得你們難做。以後有緣再見。”
*
不是,這撩完就跑,幾個意思?
佟彤趕緊追了幾步,好歹跟他肩並肩,朝旁邊一指。
“您不是要回故宮嗎?走這邊兒衚衕比較近,人也少。您要是不嫌棄,我給帶路。”
儘管這位高冷的爺看起來沒有跟她深入交流的意思,但她哪能這麼輕輕易易的放人走。
文物成精了,這是世紀大事,驚天巨聞哪!
就算是做夢,她也不能這麼快醒。
希孟卻不給她面子:“我認識路。”
“那我給您打傘。”她殷勤地把傘推了上去。
“不必了,我現在這個狀態不怕受潮。”
佟彤趕緊再追兩步,擋在他面前。
“昨天……是怎麼回事?”她以進為退,鍥而不捨。
希孟眼底閃出一絲疲憊,好像覺得這種事怎麼還需要問。
佟彤甜甜一笑:“看在我給您擋過那麼多次閃光燈的份上。”
希孟終於不趕她了。他安靜地沿着衚衕一邊走,許久,終於開口解釋。
“凡是被人創造出來的藝術品,都有靈智。我們居於‘創作層’,每一件作品都有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在大部分時間裏,你們的生命層和我們的創作層可以互相感知,但無法穿梭來往。”
佟彤點點頭。他清楚閃光燈和手電筒的事,說明他即便是作為一副靜靜的畫,也是有意識的。
她說:“可我們從來沒感知過你們呀!”
“沒有嗎?”希孟挑眉,挺拔的身影在霧霾天裏愈顯清晰,“你全神貫注欣賞書畫的時候,沒有覺得它也在和你交流?”
佟彤怔住,低聲說:“有。”
一幅意境深遠的作品,能輕易影響人的情緒、心態、甚至性格。
她敬畏地問:“所以,我在看畫的時候,畫也在和我說話?都說些什麼?”
他問:“你想知道?”
佟彤慌忙點頭,張開耳朵,準備聆聽八百年沉澱的人生哲理。
“嗯,也沒什麼。大部分時間說的都是,‘拜託千萬別開閃光燈’、‘不要貼太近展櫃玻璃都花了’,‘好無聊,什麼時候才撤展’,諸如此類的話。”
佟彤:“……呵呵。”
希孟壓根沒覺得自己損了人,繼續說:“創作層和生命層一直平行並存,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今天早上,我們的世界裏,出了一個奇怪的事故。闖進來一個人。”
佟彤問:“誰?”
“乾隆。”
*
佟彤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重新確認了一句:“就是那個喜歡在書畫上蓋章的大豬蹄子?可、可他死了兩百多年了啊!”
“在創作層,時間是可以回溯的。”希孟說,“乾隆本是‘你們的世界’的人,卻不知為何,突然闖入了創作層,並且把他那喜歡塗鴉的愛好帶了過來。他瞄上了我。大約是因為我最近正在展出,身上的人類氣息比較重。”
佟彤聽得半懂不懂,不好意思請他掰開了解釋。停了腳步,自己閉眼琢磨。
乾隆的印章毀了不少書畫,然而《千里江山圖》很幸運地逃脫了魔爪。乾隆收集到這幅畫之後,僅僅是在卷首卷尾各蓋了兩個大戳,在留白處題了一首詩,就將它鎖進了內府——算是十分克制了。
這其中的原因,專家們也分析過。乾隆非常附庸風雅,偏愛充滿哲思的文人畫。《千里江山圖》這種大氣磅礴的青綠山水,大約不太入乾隆的法眼。
《千里江山圖》長近十三米。乾隆的印章再大,也不至於喧賓奪主。大部分畫卷還是乾乾淨淨的原貌。
但是希孟說,在他的世界裏,“時間是可以回溯的”。
佟彤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那場莫名其妙的“穿越”:乾隆得到了《千里江山圖》,興緻勃勃地在上面塗鴉。和珅在旁邊煽風點火。
難道是……
她猛地抬頭。希孟微微蹙着眉,指尖揉着眼角的淚痣。
“沒錯。那是一段被改變的歷史。乾隆突然對我產生了興趣,在我身上蓋了七十六枚章,題了三百九十一個字,把我變成了一幅慘不忍睹的廢畫本畫。”
他雖然“長命八百歲”,但大部分時間都被雪藏在權貴的書房,建國后才開始公開展出,時間加起來不過幾個星期。
雖然不算久,但好歹是個速成班,能讓他有機會接觸這個光怪陸離、飛速前進的社會。
他說著標準的普通話,言辭中帶着古樸的雅意;卻又偶爾一本正經地雜入幾個流行網絡語,不知從哪個遊客那學來的。
“而與此同時……”他接著說,“由於兩個世界的突然相通,我被彈到了你們的世界。你看到的那個渾身傷痕的人就是我。”
佟彤回憶片刻。
“你讓我幫你……我還以為是要幫你叫救護車什麼的,可是你抓了我的手,施了什麼法術,然後我就……就真的穿越到了乾隆的時代,阻止了他對你的瘋狂毀壞,讓你保持了原有的模樣。”
希孟挑眉:“還要我再謝一次嗎?”
佟彤:“等會,讓我靜靜。”
她靠在個石墩子上,閉着眼睛梳理了一下方才聽到的海量信息。
一,歷史上那個喜歡蓋章的彈幕小王子乾隆,突然開啟了瘋狂毀圖模式,比以往更加勤奮地塗鴉。
二,她穿越到了兩百多年前,用滅火器噴了乾隆一臉,又全身而退地回來了。
三,人類的世界和藝術品的世界,打通了。
四,她身邊就站着個絕色的藝術品。
……
怎麼看怎麼像是做夢。
她摸出手機,開始撥號。
希孟警惕問:“你做什麼?”
她特無辜:“給、給文物局打電話啊。這麼大事兒,得上報國家啊。”
“還真有覺悟。”旁邊小哥哥眉頭一蹙,她手機信號就歇菜了。
他神情凝重,一字一字說:“今日的事故實屬意外,因你也卷了進去,我才跟你多說幾句。其餘人知道得越多,就多一分不確定的風險。”
他語忽然瞥了她一眼,淚痣一挑,隱約笑意。
“再說……你覺得會有人信嗎?”
佟彤:“……”
不會。梁湘肯定得押她去做尿檢。
她想起來什麼,有氣無力地問:“那、那展櫃裏那個亂七八糟的畫是怎麼回事?我明明拍了視頻的……”
希孟輕描淡寫地說:“是我造的幻象,為了讓你明白髮生在我身上的後果。”
佟彤激動了:“你還會造幻象?那……”
這位大仙至少八百多年的修為,是不是可以上天入地啊!
希孟慵慵懶懶地看着她,顯然沒有“表演一個試試”的興趣。
*
佟彤泄氣,剋制地不瞪他。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位爺空有好皮相,實際上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主。
她為了他,慷慨擋閃光,飛身堵手電,勇闖異世界,硬核懟乾隆,差點嚇出心肌梗塞,還報了個假案,不知道在派出所里留了什麼精分的案底——他好像覺得一切理所當然似的!
看他那副嫌棄的樣子,就連剛才那次道謝只怕也是勉為其難。
她憤憤不平地想,擱在那個滿是藝術品的“創作層”,這位小爺多半也是個涼薄的渣男。
她哪點對不起他了?
希孟靜靜等她腹誹完畢,忽然問:“那你知道,我們兩個世界,是為什麼突然互通的嗎?”
佟彤持續感到他目光中的微妙嫌棄。她小聲說:“玄學的事,哪有什麼因果啊……”
“兩個層級之間,其實有一個很隱秘的連接點,它的位置或有變動,卻始終不為人所知。有點像你們科學家口中的‘蟲洞’。”他對現代知識的涉獵還挺廣泛——前幾天剛好有幾個理論物理研究生來看展,全程在討論畢業論文,“但如今,我知道它在何處了。”
不知怎的,佟彤覺得他的語氣有點咬牙切齒。
她不懂就問:“在哪兒?”
他抬眸,意味深長,“就在午門左雁翅樓拐角的滅火器閥門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