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

千里江山

五分鐘后。展廳大燈全開,一溜警車吱哇亂叫地停在午門底下。

佟彤癱在小板凳上,有氣無力地介紹案情:“……就是這樣,千、千里江山圖,突然就變樣兒了……多了一堆圖章塗鴉,都糊滿了……對了!警察同志……”

她沒敢說自己“穿越”的事,怕被直接警車開道送進安定醫院。

她縷一縷思路,剛要麻溜交代那個消失的重傷員,只見一個小民警從展廳中央走過來,帶着無法形容的複雜表情,說:“這位報警的女……同志,麻煩你過來看一下。”

佟彤立馬服從命令,跟過去一瞧,當場坐地上了。

青綠迫人、開闊無垠的千里江山,乾乾淨淨地舒展在玻璃展櫃裏。角落裏的幾方無傷大雅的小小紅印,與昨天展出時一模一樣。

*

“五個攝像頭一直對着展櫃中央,”小民警一口炒肝味京片子,“監控畫面我們看了,跟照片兒似的,紋絲兒沒動。”

佟彤覺得五雷轟頂,“可,可是……有個人……”

“外頭徹底搜查了,監控也看了,除了你、你師兄和保安,沒別人來過,也沒有遊客滯留——是吧,梁隊?”

梁湘叼着塊小熊餅乾,打了個睡眠不足的呵欠。

她半眯着眼,問佟彤:“昨晚上熬夜刷熱搜來着?”

佟彤:“沒、沒有……”

梁湘是她的小學同學。小時候生病動過手術,耽誤兩年上學,轉到佟彤班上時,女生們自然而然管她叫梁姐。

小學時的梁姐身體弱,擁有可以不上體育課的特權。誰知後來風水輪流轉,梁湘不知開了什麼掛,事業線一路跑偏,最終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分配到了故宮派出所。

據說還徒手捉拿過好幾個小偷。

梁湘眨着一雙火眼金睛,打量眼前這個可憐吧唧的老同學:面色蒼白,冷汗沒幹,眼神里有種吃錯藥了似的懵然。要不是十幾年的老熟人,她有衝動給這姑娘做個尿檢。

佟彤不敢在梁姐面前扯犢子,匆忙想起來:“我……我有證據!”

急急忙忙摸出手機,點開相冊——

最近一張照片,是她昨天下午拍的故宮貓,在紅牆下搔首弄姿。

那個滿目瘡痍的千里江山圖小視頻,她顫着手錄的,足足十秒鐘,不見蹤影。

*

案件最終被定性為“過於熱心的朝陽群眾神經過敏看錯眼了”。梁湘大手一揮,收隊。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人民群眾生命財產損失——除了開展廳的那把鑰匙。佟彤當時手抖掉在地上,不知落進哪個地磚縫,一時找不到。

劉祺悄悄對老康說:“師傅,壓榨徒弟適可而止。您瞧她累得。”

老康覺得佟彤今天的異狀另有原因。他拍拍小姑娘肩膀,輕聲安慰:“成了網紅不要緊,別有太大壓力。要是有人敢人肉你什麼的,有咱們故宮兜着。”

老康連夜補課,弄懂了不少網絡黑話。

佟彤只能感動地點點頭,假裝自己是個壓力山大的新晉網紅。

這種狀態是肯定不能碰文物的。梁湘順帶給佟彤請了個假。

“走吧,我今天正好休假,送你回家休息休息。”

*

警車發動,慢悠悠融入帝都早高峰。

車窗前面吊著個古靈精怪的hellokitty。駕駛座車窗里伸出一隻胳膊,薅下了車頂的警燈。

窗外小雨無聲,細水沖不走霧霾。

“小彤,”梁湘調小了收音機音量,忽然問:“你們內個千里江山特展,下次辦是什麼時候?”

佟彤一樂,隨口說:“上次展覽是三十年前。下次……估計得等你退休吧。”

梁湘仰天長嘆:“遺憾。”

在故宮派出所當了一年民警,紫禁城裏的每條小巷子都巡邏遍了,朋友圈計步永遠是獨孤求敗,可卻沒功夫作為“遊客”,看一看自己喜歡的展覽。

佟彤安慰:“回頭我給你本高清掃描畫冊,你……”

“謝了。”梁湘一點不客氣。

佟彤還有點恍惚,忽然問:“梁姐,你說故宮不會真鬧鬼吧?你們檔案里有沒有……”

交通燈變綠。梁湘一邊掛擋,一邊懶洋洋地說:“你放心。我在這一片兒巡邏三百多年了,一個鬼影都沒見過。”

佟彤:“……”

收音機里的相聲演員替她說出了心聲。

“我可去你的吧!”

*

秋雨纏綿不停,薄霧升騰,將整個城市罩成煙灰色。

故宮往北三公里是后海。在這種天氣里依舊是遊客如雲。

在一片酒吧、咖啡館和網紅奶酪店背後,藏着無數陳年落灰的窄巷子,像細細的舊絨線,將這座城市的歷史和現實分隔開來。

其中一條很不起眼的巷子,牆上的紅路牌寫着“煤廠衚衕”。

警車停在衚衕口。梁湘搖下車窗,遞出一把傘:“好好休息啊。”

佟彤打傘往家走。她從小就住在這個衚衕里,鄰居們都是老熟人。

若在以往,大爺大媽們看到她回家,都會親切地打招呼:“小彤,回來了啊。”

可今天,似乎有點不一樣。

她路過毛大爺的理髮店,毛大爺朝她詭秘一笑。

她路過程奶奶的水果攤。程奶奶朝她擠眉弄眼。

她迎面碰上周阿姨家的老貓。那貓平時不搭理人,今天卻圍着她喵喵叫。

她來到自己家門口。門口立着個陌生人。

佟彤呼吸一滯。明白鄰居們為什麼這個態度了。

那是個頂多二十歲的男人,身材高瘦,容色清雋,一頭長發隨意束在腦後,晃蕩出些許不羈。

佟彤心中的判定,在少年和青年之間搖擺了幾次,最終定格在“少年”上。只因他有一雙過於乾淨的眼。

他的雙眼是細長的,薄薄的眼皮蓋住慵懶的倦意。根根分明的睫毛下,目光似流水,淌出十里韶華。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挑出一記嫣紅的淚痣,一瞬間有種動人心魄的美感。

他在灰濛濛的衚衕里出塵絕俗,猶如紅塵中一顆明珠。

跟他一比,佟彤高中暗戀的校草就是個路人甲。

而現在,這個顏值能夠原地出道的翩翩美少年,在一眾大爺大媽的圍觀下,正禮貌地跟周阿姨搭訕。

“請問……”他無視身邊一圈八卦的目光,聲音清冷,“煤廠衚衕23號,佟彤,可是住在此處?”

*

佟彤站在幾步之外,一臉懵然。

圍觀的大爺大媽們看着她竊笑。

問路的少年轉身,目光掃過她的臉。

“佟姑娘。”

語氣里並沒有太多熱忱,但那聲音無比的乾淨透徹,讓人聽不厭。

佟彤迅速臉紅:“呃,您……您找我有事?”

旁邊大爺大媽個個面露微笑,那表情分明是“別裝了”。

這年頭科技發達,手機上想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除了查戶口的片兒警,還有誰會不辭辛苦地守在人家門口等人?

周阿姨拎着一捆大蒜走過她身邊,輕聲笑道:“喲,看不出來啊小彤。多久了?”

佟彤:“……”

有嘴說不清。

佟彤的目光忽然落在他的手上。修長的骨節,手指微微彎曲,好像握了一彎月亮。

這手她認得。再看他的面容,蒼白俊美,聽他嗓音,中氣不足,如同大病初癒。

和昨晚展廳角落,那個虛弱慘白的面孔堪堪重合。

只是沒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佟彤心中一驚,脫口就問:“你是什麼……”

問“你是什麼人”顯然不合適,可要問“你是什麼鬼”……

更不合適吧!

清冷的少年泰然自若,靜靜看着她雙眼,說:“別誤會。我是來道謝的。”

道謝?

佟彤臉上寫滿問號,“你是誰”三個字卡在舌尖出不來。

她才主意到他的衣着。她猛一看時,以為他不過是披着一身長長的風衣。眼下定睛再細瞧,才發現他穿的居然是靛青色的苧麻圓領長袍,是一身古裝。

卻又不像電視劇里那種走路拖地的誇張古裝,也不是漢服黨出街的常見款式。而是一種她沒見過的剪裁。猛一看去,很容易錯眼認成一件長款的寬鬆風衣。

他顯得費解:“天天見,你不認識我?”

旁邊幾個大爺大媽笑出聲,大概覺得佟彤實在是演技感人。

“小彤,還不快請人家院子裏坐坐?”毛大爺指着她家大門

佟彤家住的院子,高牆紅門,門口還豎著個“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上溯兩百年可能還是哪個高官貝勒的府邸;然而現在已經擠了六七戶北京土著,成了徹徹底底的大雜院。

幾十平米的院子裏兵荒馬亂,各種私搭亂建的窩棚把院子分割成小型華容道,中間的過道暗無天日,窄得讓人必須側身通過,一不小心就碰到頭頂的蓬亂電線。每家人守着幾個暗無天日的小屋,沒有廁所沒有廚房,灶台是露天搭出來的。每到飯點,空氣里就瀰漫著一股油煙交響樂。

衚衕住戶們久居其中,不以為丑。

少年朝大雜院裏瞥了一眼,沒有進去的意思。

“你可以叫我希孟。”他說,“昨日蒙姑娘救護,特來相謝。告辭。”

豎著耳朵的大爺大媽們:“喲呵,好名字,洋氣。”

佟彤獃滯半晌,心中冒出的第一個疑問竟然是:

“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

“報警時,你不是登記了身份證?”他答。

眼看那個清雅俊逸的背影消失在衚衕口,佟彤一拔腿追上去。

“哎,等等,爺,別走!”

*

“你……你方才說你是誰?”

少年走得閑庭信步,好像沒有重量。佟彤卻拼足了勁才追上。

他放慢腳步,並沒有回頭。細細的雨滴落在他肩頭,熠熠發光,如同筆墨勾勒的畫中人。

“我就是千里江山圖。”

“……你也可以叫我希孟。那是我的字。”

他的聲音帶着些微傲氣:“你若不信,就當我今日沒來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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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修的文物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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