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老年活動中心”的群友們得到消息,趕來和她道別。
當然,對文物們來說,化不化形,世界都還是那個世界,自己都還是那個自己。和佟姑娘的聯繫也不會就此斷了,頂多是聯繫方式有所變化。
就像兩個朝夕相處的朋友,其中一個出了遠門,此後只能微信問候——確實有點不方便,但還遠遠到不了生離死別的程度。
所以大家也都輕鬆愉快,不知從哪弄了茶葉點心,跟她開起茶話會來。
“葆光和九兒姑娘捎來問候。”小明低頭看看手機訊息,告訴她,“反正她們兩位也不愛化人,這次投票就都投了贊同。希望你別介意。”
佟彤笑了:“我怎麼會介意呢,你們……”
她們其實也都多少明白她心裏到底放不下什麼。佟彤想不明白,自己和希孟的關係是什麼時候傳遍海峽兩岸的……
忽然昆吾給她發來視頻請求。屏幕里,一身戎裝的老人家氣色紅潤,看來已經被修復得不錯。他揮着刀,瓮聲瓮氣地對佟彤說:“今日未能親身趕到與娘子道別,莫要怪罪!湖北這邊的古楚文物已經都被我打服了!——不多說,我一會兒要去曾侯乙編鐘那兒聽音樂會去,晚了就沒好座位……”
湖北省博里的一個遊客互動平板已經被改造成多功能一體機,可以讓文物們聯網交流。當然絕大多數博物館工作人員都不知道。
昆吾說完,朝佟彤叉手為禮,轉身匆匆走了,視頻隨即掛斷。
----------------------------------------
嬌嬌、雪晴和趙老師是跟佟彤認識最久的,不僅民宿常客,連周圍街坊鄰居都對這幾位有所眼熟,出門遛彎的時候還熱情打招呼。
趙老師囑咐:“如今科技先進,四海太平,我們在博物館裏享着清福,沒什麼可回饋你們的。日後請多多宣傳,讓孩子們多來看我。我們會護佑他們靈感不絕,學業日進,習書作畫不斷進步的。”
小忽雷一直盯着手機不知看什麼。忽然,手機滴滴一響,刷出一條消息。
“決賽結果出來了!冠軍第一名!”他歡呼着跳起來,給佟彤看手機里的節目組內部短訊,“選秀之王誕生了!來看,來看,這是導師寄語——‘我從沒見過這麼有才的年青一代’……哥,這不會是你說的吧?”
大忽雷面無表情地說:“你一個一千多歲的老專家跟那些十幾歲的娃娃PK,臉紅不紅?我支持的是你對家。”
很顯然,除了他這一個評委,所有其他評委都齊刷刷地捧了這個一鳴驚人的少年。
小忽雷笑開了花:“哈哈,沒遺憾了!哥這就宣佈退隱,成為一代傳說……”
他去選秀本來就不為名不為利,純為好玩。聽說過去幾屆的決賽冠軍,剛剛走出賽場就馬不停蹄地簽合約、接代言,小忽雷想想就覺得犯怵,趕緊給節目組發信,宣佈金盆洗手退隱江湖。
至於節目組明天起床之後怎麼公關……他才不管呢。
他關了手機,拉着大忽雷和維多利亞:“趁着還有幾個小時,咱去酒吧喝一杯!小妹子,你還沒喝過酒吧?”
破琴追在後面氣急敗壞:“你又帶壞小朋友……”
----------------------------------------
白老闆一直在操作手機,這時候噗噗噗噗,給佟彤發來一連串文件。
“民宿這幾個月的盈利。”他笑嘻嘻地說,“說實話現代法律法規太多,束手束腳的不能盡興發揮。我還是回白礬樓去了,師師姑娘的香閨已經重新裝修好了,我還要去安排車馬接她呢。”
瞧瞧,這位還滿腦子封建餘孽呢。
“對了,”白老闆忽然又神秘兮兮地說,“佟姑娘,民宿地下室的儲藏間裏,有我給你留的一樣禮物。這陣子事兒太多,沒來得及告訴你。”
佟彤好奇問是什麼。
白老闆努力假裝面癱,忍着臉上的笑,其實尾巴快翹上天了。他打開手機里一個層層加密的文件夾,給佟彤看了一張照片。
小小的儲藏間裏,從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堆着紙箱子,裏面都是——
“椰汁?”
佟彤差點背過氣去。
而且是舊包裝的那種!足足幾十箱!幾百罐!十個希孟都能給放倒了!
白老闆:“從遊樂園回來那天,我聽王公子說這椰汁包裝要換了,當時我就覺得奇貨可居,趕緊把附近超市小賣部里的椰汁都買空了。第二天就聽說舊包裝椰汁加價召回,哈哈!我才不吭聲呢!佟姑娘,這些算是我送你的禮物,感謝這幾個月的照料和幫忙……”
佟彤望着那幾百罐辣眼睛椰汁,一句話說不出來。
白老闆還在碎碎囑咐:“以後哪天你要是缺錢了就賣一罐,千萬別成箱出,會擾亂市場秩序的,一次最多出一兩罐……低於這個價錢別賣……”
----------------------------------------
眾文物跟她道別完畢,佟彤還在望着椰汁的照片發愣,希孟闖進來,拖着她的手揚長而去。
佟彤一路不知該從何開口。走在碎石小路上,聽着他和自己的腳步聲。
“我……對不起,”她終於鼓起勇氣,小聲解釋,“我不想讓世界亂套……要是讓蠶叢接管我們的世界,其他文物們的安危難保,也許都會被毀掉……我不能為了一己的私心,讓整個華夏文明的碩果承受這些風險……”
他駐足,溫潤地說:“你不必解釋。我說了你無論作何選擇,我都願意。”
佟彤固執地接著說:“還有,就算在蠶叢的世界裏你依然有一席之地,如果整個歷史整個世界都被修改了,你原有的身份、背景、往事,也一定會所剩無幾。我擔心,那樣一來,你就不是原來的你了。我……我仔細考慮過了,我不能接受那樣……你不要怪我自私,我覺得你也未必願意承受那樣的改造,對不對?”
他搖搖頭,笑道:“這我還真沒想過。嗯,讓我想想……當然不接受了。我這麼完美的一幅畫,多一筆太繁少一筆太空,改一點就不完美了。你做得對。”
這個自戀過頭的宣言,在現在這個場合,顯得有點蒼白無力。
佟彤:“而且……”
“好啦,不說了。你再說,我該負疚了。”
他平和地、但不容置疑地攬過她的腰,用幾個蜻蜓點水的吻封住她的口。
和別的文物一樣,他自己是不介意能不能化形的。他胸襟寬廣,在踏入人間之後,一切所作所為都有着同一個指導方針:隨緣。
心中縱有暗潮洶湧,面上依舊風浪不起,擔得住前輩高人的名頭。
就算以後永久地變回一幅畫,他依舊是他,智商才華顏值都不會有分毫打折,對瘋姑娘的感情更是不會變。
反倒是她,做出了在人類認知里相當於“分手”的決定,心中一定很苦悶吧?
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唯有和她緊緊相擁,感受她每一寸肌膚的柔軟。
----------------------------------------
“現在做什麼?”他問。
博物館裏通明的燈火已經漸次滅了。人類的救火隊伍精疲力竭,此時留了一小半的人看守綜合館、和監測那些隨時準備關閉的次元通道。剩下的輪番休息,遊客長椅、會議室、工作人員休息間、甚至放有沙發的母嬰室里,到處都躺了橫七豎八的呼嚕怪。
佟彤軟綿綿地靠在他懷裏,懶懶地說:“都行……聽你的。你想做什麼我都陪着。”
他倆不是沒“異地”過。上次他被迫在外頭晃蕩了半年,無論如何要回故宮休息,她高高興興地送他回去。
不過,那是因為她偷窺了他的遊樂場訂票短訊,知道他過幾個月就會回來給她“驚喜”。所以她毫無心理負擔,她也會自己找樂,那段日子過得雖然寂寞,但也不能算凄慘。
而這一次呢,幾乎便是永久的……
她刻意不看時間。但黑如鴉羽的夜空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就算是遭受了現代社會的各種光污染——路燈閃爍、飛機航行燈時而劃過、遠處不知哪裏的探照燈來回掃射——那夜空也深邃得像個無底洞,看不到地平線的影子。
以前經常是希孟順着她,反正她幹什麼他都是跟着瞧新鮮,遇事不決的時候總是來一句“你說了算。”
她決定最後百依百順一回,好好疼疼大寶貝兒。
“嗯,‘99件事’還剩幾件能做的……”她見他不語,輕聲出主意,“可惜現在是凌晨,景點商鋪都關了……對了,可以去酒吧喝一杯,你還沒去過吧?……也可以回酒店……”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很小聲,打定主意,不管他要做什麼她都奉陪……
希孟卻依舊沒答,過了片刻,伸手入她衣兜,輕輕摸出了車鑰匙。
佟彤才發現,他已經把她帶到了她停車的地方。
黑漆鋥亮的豪華轎車依舊無辜地趴在“禁止停車”的牌子下面。因着有人靠近,車內頂燈智能感應,無聲無息地亮起了微弱的一束光。
佟彤下車時倉促,一件小外套不及帶走,依舊散亂地掛在駕駛座後面。
他打開後座車門。
佟彤隱約覺得不妙:“你要幹嘛呀……”
反正她“一律奉陪”的牛皮已經吹出去了,問也沒用,只好坐進去。
他關門,窗戶開一條縫,取過她的小外套。
“昨天就沒睡好,現在又熬了半夜,累了吧?這兒清靜,我抱你睡一會兒。”
佟彤怔住,瞪着那外套上一個個閃亮的小扣子,突然眼淚無聲無息的下來了,雙頰一片濕熱。
她把自己切換成導遊模式,滿心五花八門地想着怎麼最後再幫大寶貝體驗人生美好;他卻讓她用這寶貴的時間休息。
時刻沒忘了她肉身凡胎,會餓,會冷,緊張的神經會有綳不住的時候。
她近乎崩潰,嗚嗚咽咽地答應:“好……”
這個字說出來,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經累得有點嘶啞。剛才那種升級打怪刷boss的亢奮狀態瞬間消失,缺覺導致的頭痛後知後覺地對她發動攻擊,全身輕飄飄的失了支點,窩在他懷裏一動不想動。
但她怎麼可能睡着呢,強撐着一次次睜眼,每次都正對上他溫柔繾綣的眼。那雙眼的盡頭挑出恰到好處的弧度,顧盼間靈氣四溢,被他目光浴過的事物,就算是不起眼的一磚一瓦,也會在一瞬間閃出耀眼的光。
那雙眼的眼角,現在隱約泛起血色,將他臉上的笑意點燃,燒灼出些許凄美的意境。
佟彤偷偷拭眼淚,口袋裏摸出手機,在相冊里划拉許久,放大一張遠古時期的指繪便簽。然後伸開胳膊,讓他看見。
希孟沒看過,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眼睛一亮,認出來:“畫的是我?”
她點點頭。那天第一次在煤廠衚衕看見他。他還是一副跟人類社會水油不相溶的德性,跟她道了個謝,甩手回了故宮。
當時佟彤還覺得是幻覺,也許自己回家就醒了。
趁着記憶新鮮,她在手機上繪出了那幅讓人過目難忘的側顏。不太細緻,但形神兼備。
頭像下面還有她註解的幾行小字:
------------------
誤入塵世的大美人
拽得很
怕光怕丑
有超能力,但懶得(給我)秀
已消失,特此留念
------------------
希孟讀完那行字,忍俊不禁。
“這是你對我的第一印象?”
佟彤委委屈屈地點頭。其實她可後悔自己註解的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個迎風飄揚的巨大flag。
她現在能不能調整心態,就當去年跟他見過一面之後,他真的永久消失了?
那她好像也沒失去什麼吧……
不等他評價她的畫功。她繼續往下翻相冊。
“你的第一張人形照片,我偷拍的……嘻嘻,一直沒給你看……”
照片里的人在認真地查看書房牆上掛的世界地圖。背對着她,束起的長發上跳躍着點點熾熱的陽光。
“咱倆的第一張合影……嗯,有點歪了,是你非要跟着我進入《清明上河圖》……”
“這個……對了,后海來了個街頭魔術師……”
別人都伸着脖子看魔術,她這張照片的焦點卻集中在希孟身上,彷彿他才是人群中的主角。
大寶貝不愛照相,別人要合影的時候他一概不理,就連佟彤給他照的時候,也喜歡找各種借口拒絕。
不過他默許她偷拍,從來沒“發現”過。
因此她相冊里他的照片實在不算多。雜在海量的工作照、家庭照、貓片里,卻意外地每張都卓爾不群,辨識度極高。
他沒想到自己留在人世間的“倩影”居然如此豐富,俯身吻吻她臉頰,微笑問:“備份了嗎?”
“那當然,”佟彤大驚小怪,“硬盤U盤筆記本,還有各大知名網盤都有……以後我要天天拿出來欣賞的!咦,你瞧,居然還有小視頻,我都快忘了……”
鬼市上買的無名小畫,買回來之後就忘了。後來不知何時從箱子底下找出來,她興沖沖地打算掛上。
在那珍貴的八秒鐘里,他跪在沙發上,把畫釘上牆,認真地校準位置。
他還問呢:“我怎麼不記得……”
佟彤笑他老年痴獃:“就是那天……”
她忽然又說不下去,無聲地在他懷裏蹭蹭眼淚,在手機的微光下,眼圈一陣一陣的發紅。
“你要是人多好啊。咱們可以就在四合院住,也可以買個小窩當房奴。不過可能只買得起五環以外,還得委屈你出去賣幾次藝……咱們可以一起佈置新家,按你的審美重新裝修一遍,慢慢在網上選材料,一天一天的慢慢搭配……到時候咱們家肯定是朋友們的聚會聖地,誰來都得嘆為觀止的那種……咱們可以在視頻網站上開個賬號,專門曬家居……
“我呢,就每天特別有動力的上班,下班后順道去買菜,花紅柳綠一大籃子,天天照着菜譜給你做好吃的,爭取每天都做成賣家秀。要是不巧做成了買家秀……那也沒辦法,咱們只好努力消滅掉……
“放假了咱就去旅遊,你走過的那些地方,帶我走一遍,不管多險峻,或者現在收多貴的門票,咱們都去。或者可以出國,只要咱們精打細算好好攢錢,也可以一年一年的去打卡。北海道普吉島什麼不忙去,先從便宜的國家開始……哦不對,你沒有護照……”
她習慣性地順口說,然後發覺自己太入戲,自嘲地一笑,“不過如果你是真人,身份什麼的肯定不成問題啦。等到咱們老了,護照上蓋滿章,一個一個的回憶……”
“如果我是人,有公民身份,”他忽然低沉地打斷她,“咱們得先領個證,然後你就可以請婚假出去玩了。”
佟彤:“……”
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無力地說:“你、你知道啊……”
她回憶一下,好像跟他在一起時,從沒觸及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因為……
太奇怪了……
對方都不是人,還要拿世俗的規範去約束他嗎?
他正是因為厭惡被約束,所以遲遲不跟人類簽協議,遲遲不辦身份。
居然也知道“領證”這回事……
想想也不奇怪。他已經在人類社會裏順利度過了快一年的時光,就算他對這些瑣碎的俗事不上心,只要偶爾看看電視,隨便看幾眼肥皂劇或者相親綜藝,就能弄清楚現代人的結婚手續了。
她有點臉紅,先前淚水沖刷的地方熱熱的。
她玩着他的手指頭,大膽問:“以前怎麼不跟我提呀?”
他答得很快:“覺得沒必要。”
佟彤笑道:“還挺前衛。”
他輕輕抿着嘴唇,手指捋她眉梢,不說話。
當然不止是“前衛”這麼簡單。他也知道現在小姑娘不那麼在意所謂名分,天天在網上討論不婚不育;佟彤又格外地故作洒脫,隔着厚厚的自我防禦機制,告訴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太遠你就輸了。
但,真正讓他對領證這事望而卻步的,是偶然看到“有關部門”為小忽雷度身定做的一沓身份文件——他又想去選秀,外表又未成年,不得不多辦很多手續。
身份證啦,戶口本啦,學生證啦,家長同意書啦……
本着跟文物祖宗們友好相處的原則,有關部門的同志們加班加點,都給他一一置辦齊全,為他的胡鬧大業提供堅實的後盾。
希孟指着戶口本上的一欄,有些好笑。
“怎麼還有婚姻狀況啊?”
“不知道,怕我被怪姐姐拐走吧。”小忽雷不以為意。他的“婚姻狀況”自然是“未婚”。
希孟起了好奇心,問:“那,要是結婚了呢?”
“那就去更新資料,改成‘已婚’唄。”
“那……要是配偶去世了呢?”
小忽雷不耐煩:“喪偶。要是和離了就是‘離婚’……”
希孟不言語。“喪偶”似乎就是終點了。身份證件的主人將帶着這個標籤,直到他走完一生,身份被註銷。
他自己呢?如果他置辦人類身份,他註定是要帶着那個身份,在人間漂泊幾百年。如果這群孝順子孫對他呵護得當,幾千幾萬年也說不定。
這幾千幾萬年裏,他的證件上就都明晃晃地“喪偶”,每次打開戶口本都提醒他一遍?
想想就窒息。要真那樣,他非得氣出毛病來不可,三天掉小渣,五天掉大渣,沒幾年就渣都不剩。
還是……算了吧。
要是她真提起來,就裝傻好了。
他寧可披着遊戲人間的皮,把她永遠留在最鮮活的記憶里。
不過她始終沒提。現在看來,也沒有提的必要了。
他來到這人世間,自由自在地晃過一圈,但這世界終究不屬於他。
屬於她。即便是短暫的。
--------------------------------------
希孟還想再解釋一句,低頭一看,小姑娘不知何時睡著了,胸脯起伏,呼吸勻凈。
他給她蓋上外套,用指尖描她臉蛋的輪廓。
風向忽轉,一陣細風從車窗縫裏鑽進來。他撐起衣襟,擋在她頭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