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明初去請趙妃如的時候,趙妃如正在屋中做女紅。
外頭冷冷清清的,連個看門的丫鬟都沒有,明初柳眉輕皺,卻也沒說什麼,只自己打簾進去,剛掀起帘子就聽到屋中小丫鬟正在抱怨,“您辛辛苦苦種下的山茶花就這樣被三少爺糟蹋沒了!”
丫鬟年幼還不懂得掩藏心性,高興不高興全擺在臉上。
倒是趙妃如還是那副溫婉恬靜的模樣,她穿着一身半舊不新的碧色春衫坐在靠窗的圓凳上,聽她埋怨,卻是頭也沒抬,好脾氣地說,“不過是幾朵花罷了,三弟若喜歡,只讓他玩去。”
“可那是您親自——”小丫鬟還有些不高興,餘光瞥見進來的明初倒是立刻變了臉,忙退到一旁頗有些畏懼地喊了一聲“明初姐姐”。
趙妃如聽到這一聲也跟着抬了臉,看着進來的明初詫道:“你怎麼來了?”她的臉上掛着驚訝,聲音卻是喜的,“可是大姐有什麼吩咐?”
又喊人去準備茶水。
明初哪有什麼時間喝茶水,自是推說不用,又說了趙錦繡請她過去說話的事。
趙妃如聽完也沒推辭,還笑道:“正好想請大姐幫我看看花樣呢。”她笑着起身,“你先坐,我去換身衣裳。”
走前還是讓人給明初上了茶水糕點。
明初目送她進去,仍舊沒坐,只是往四周掃了一眼,比起她家主子和三小姐的屋子,這位二小姐的屋子實在是要“寡淡”許多,如今天都開春了,這位二小姐用的卻還是舊冬的物件。
也難怪。
這位二小姐自出生就沒了娘,三爺又不是個長情的,先三夫人才沒了一年,便又娶了一門妻子,雖說二小姐打小也是在那位新三夫人膝下養大的,可到底隔着一層肚皮,何況那位夫人如今還有自己的孩子,哪裏顧得上這邊?
至於三爺……
有了後娘就有了后爹,自古便如此。
可明初也沒法對這位二小姐心生憐惜,這麼多年,三小姐和主子的關係鬧得這麼僵,與這位二小姐可脫不了干係。因此等趙妃如換好衣裳,明初也只做不知他們三房的矛盾,只恭恭敬敬引着人往大房走。
到的時候,趙錦繡已經用完早膳了,正在屋中寫字。
透過那輕薄的鮫綃,趙妃如能夠瞧見站在書桌后的趙錦繡,她穿着一身今春新做的緋色薄衫,腰間一抹天青色腰帶束出盈盈可握的纖柳腰,兩隻寬大的袖子被一條柔粉色的襻膊繫着,露出兩節勝雪的胳膊。
離得遠,趙妃如瞧不見趙錦繡在紙上寫什麼,但見她揮灑潑墨般的動作,眸光便是一暗,趙家女兒同外頭的男子一般,打小就有教她們習字讀書的先生,可唯獨趙錦繡親得祖父教授。
祖父墨寶曉譽天下,得他真傳的趙錦繡也因此被不少文人學士看重。
“主子。”
明初掀簾恭聲,“二小姐來了。”
趙妃如聽到這個聲音,適時地垂下眼帘遮住裏頭的暗色,等她再抬眸的時候,便還是從前那副溫婉沉靜的模樣,一雙杏眼彎彎,含着幾分清晰的笑意,看着趙錦繡的方向,溫聲喊她,“大姐。”
趙錦繡頭也沒抬,依舊揮斥着手中的狼毫,淡淡應道:“來了。”
趙妃如應聲過去,走近一看,見那紙上只有一字,卻是一個“家”,她不知怎得,眼皮輕輕跳了一下,開口卻還是誇讚的話,“大姐的字越發好了。”她像是閑話家常一般,溫溫的聲調慢慢說道:“上回出門,我聽說儒墨齋里大姐的字已被炒到千兩,只怕再過幾年,大姐就要和祖父媲美了。”
趙錦繡並未搭理她這番話,只待寫完最後一筆,便落了筆。
她輕抬雙手,明初立刻上前替她解下襻膊,又奉上羅帕,趙錦繡擦拭完便朝東邊軒窗下的羅漢床走去,此處是她平日看書學玩的地方,那方小几上還放着幾張大字,是昨日她教弟弟生安寫下的。
她把散落在榻上的幾張大字揀起。
頭一張和她一樣,寫的是個“家”字,只是不比她筆墨老道,稚兒終究筆弱,可比起旁的大字,這“家”字的一筆一畫,已寫得十分規整,可見書寫者的用心。
趙錦繡把大字細細收拾好放在几上,而後靠坐在引枕上,看着趙妃如開口,“過來坐。”
“是。”趙妃如笑着應聲過去。
明初上了茶便退下了,趙錦繡看向身邊的趙妃如,手架在一旁大紅色綉着牡丹花的引枕上,慢聲問道:“知道我喊你過來是為了什麼嗎?”
趙家三姐妹,趙妃如行坐的規矩最好,此時她杏眼彎彎,低眉抿唇,還是那副不顯山水的模樣,“請大姐指教。”
趙錦繡沒有指教她,她只是看着趙妃如那雙溫柔的杏眼,出了會神。
趙家三姐妹都是如出一轍的杏眼,只是她近些年越發不愛笑,一雙杏眼看着冷冷清清,趙若微又太容易生氣,眼中總冒着火,也就只有她這位二妹,天生一雙含笑眼,沉靜淡泊,旁人便覺得她可親可近。
比起張牙舞爪的趙若微,趙妃如的確更得人心,只是一個人的心思藏得太深,終究讓人喜歡不起來,趙錦繡收回目光,握起茶盞,卻未飲,只道:“今早趙若微跑來鬧了一通,說我要做太子妃了。”
趙妃如來的這一路就已猜到趙錦繡請她過來做什麼了,此時聽到這番話也沒有什麼異樣,溫聲認下此事,“這事是我同三妹說的,原本我是想着等宮裏的旨意賜下,我再和三妹來給大姐道賀。”
“偏她是個待不住的。”她說得無奈極了,只半會卻又笑了,“既然三妹開了頭,我便也跟着先同姐姐道聲賀。”
“趙妃如。”
趙錦繡握着茶盞喊她的名,見身邊少女抬眸看來,她看着她說,“你這樣,累不累?”
那張整日噙着笑意的臉忽然凝滯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趙妃如便又好脾氣地看着趙錦繡說道:“大姐這話,我聽不大懂。”
趙錦繡沒說話,她只是低頭喝了一口茶。
前陣子宮裏送來的白雲茶,茶色如玉,味如蘭,是上好的佳品。
趙錦繡卻不喜歡,她總覺得再好的茶都帶着一股子苦澀,可她阿娘喜歡,阿娘活着的時候總說先苦后甜,那會她不信,只覺得這樣的東西,她一輩子都不會喝。
如今倒是日漸習慣了,卻不是為什麼先苦后甜,只不過是懷念故去的爹娘罷了。
過往總是招人回憶的。
比如她跟趙妃如,其實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樣疏離。
趙妃如比她小一歲,因她出生就沒了娘,三叔又整日往外廝混,阿娘見她可憐便把她接到身邊教養,趙妃如五歲前都是同她一道吃住的,比起動不動愛哭愛鬧的趙若微,趙錦繡自然更喜歡這個安安靜靜的妹妹。
可那一份喜歡,也只是維持到了趙妃如五歲那年。
趙錦繡擱下茶盞,她並不喜歡繞彎子,從前不喜歡,如今也不喜歡,何況趙妃如也不值當她繞彎子,手點在茶蓋上慢慢說,“你的心思,我清楚,我的心思,你恐怕也早就猜到了。”
“你托趙若微的口把這事說與我聽,不過是知曉我必定不會嫁給表哥。”
“可趙妃如——”她仍把右手架在引枕上,纖細分明的手指輕垂,那張明艷攝人的臉上既無惱怒也無笑意,只是看着人慢慢說,“你以為我離開金陵避開花宴,你就能如願嫁給表哥了?”
被這樣毫不掩飾地揭露出自己的心思,即使淡定如趙妃如,臉上的笑也有些維持不下去了,她輕輕抿唇,眉眼低了一些,遮住裏頭的暗光,聲音也淡了下去,“大姐誤會了,我並沒有這個心思。”
“六歲落水那次,我看到你在湖邊出現了。”
“啪”的一聲,趙妃如手邊的茶盞被她不小心推倒,她抬起臉,雙目圓睜,不敢置信地看着趙錦繡,“你……”她的聲音第一次帶了幾分倉惶,等回過神,看到趙錦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第一個反應便是反駁,偏在趙錦繡那樣靜默的注視下,她一個反駁的字都說不出。
兩人靜默對視着,最後還是趙妃如先移開了眼眸,她緊緊握着手中的帕子,紅唇緊抿,再也不復先前的恬靜,聲音徹底沉了下去,“所以這就是我當年被趕出去的理由?”
乍然聽到這一句,趙錦繡不由蹙眉,什麼趕出去?
但見趙妃如這般模樣,倒也能猜到她說的是什麼,當年她雖然看到趙妃如的身影在湖邊出現,知她故意沒有救她,卻也沒有同誰說起過這事,這麼多年過去,這還是她第一次提起。
當年她落水后高燒不斷,阿娘擔心她,恨不得日夜看護,恰逢三嬸多年無子生怕祖母再給三叔添女人便把主意打到了趙妃如的身上,三嬸說得情真意切,又是趙妃如名義上的母親,阿娘哪有立場阻攔?
她以為這事,趙妃如是知情的,沒想到她心裏竟是這樣想的。
趙錦繡紅唇微動,本想解釋,忽然又有些疲乏,爹娘已經去了,她和趙妃如也回不到最初了,既如此,也就沒什麼再提的必要了。
她轉過臉,不再看趙妃如,“我今日喊你過來是想和你說,趙家不會有女兒進宮。”餘光瞥見她不以為意的側臉,趙錦繡的聲音終於沉了下去,“如果祖父和姑姑真想讓趙家女兒進宮,你以為還需要等到今日?”
“麗妃和姑姑是什麼關係?她說出這樣的話,能安幾分好心?”
“趙妃如,你一向聰慧,怎麼如今卻糊塗了?自古以來,龐大的外戚能有幾個好下場?!先祖皇帝在世時,衛家是什麼下場,你是想讓趙家變成第二個衛家嗎!”
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也終於讓趙妃如徹徹底底白了臉。
趙錦繡近些年是越來越不愛說話和動彈了,今日說了這麼一通,也實在有些累了,若不是擔心趙妃如壞了祖父和姑姑的安排,她本也懶得同她說這些,此時見趙妃如神情倉惶,知她心裏已清楚這事的利害關係便也沒了留人的意思。
“你可以回去了。”她下了逐客令。
趙妃如抿唇起身,她沒有像從前那般和人告辭,只沉默地往外走去,待走到帘子處,她忽然頓足回頭,輕聲喊道:“趙錦繡……”
她的眼中情緒莫測,握着帕子的手又收緊了些,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喉間吞吐幾番,最後才吐出很含糊的三個字,“……對不起。”
當年的確是她見死不救。
她從小羨慕趙錦繡,只是不同別人欽羨趙錦繡的容貌和身世,她羨慕的卻是趙錦繡有那樣好的一雙爹娘,看到趙錦繡落水的時候,她是想去救她的,可那時候,她的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如果趙錦繡沒了,是不是她就能成為大伯大伯父的女兒了?
因為這個念頭,她眼睜睜看着趙錦繡在水裏撲騰,沒有呼救沒有上前,而是選擇離開,雖然走到半路她就後悔了,可如果不是趙錦繡命大被人救了起來,只怕等她再領人過去的時候,趙錦繡早就出事了。
趙錦繡沒有回應這聲抱歉。
她不說這件事,不過是不想讓這個家鬧得不成樣子,可這不代表她能原諒趙妃如,她曾把趙妃如當親妹看待,放在心上的人插得刻骨一刀,她實在沒有辦法那麼大度去原諒,手覆在腰間的玉佩上,她想了想,開口問道:“當年救我的人,你可看清了?”
趙妃如一怔,搖頭,“我折回去的時候,你已經被人救上來了。”
趙錦繡心中遺憾,卻也沒說什麼,等趙妃如退下后,她便低頭看向腰間的玉佩,那只是一塊成色還算不錯的玉佩,比起她那滿盒子的珠寶實在相差太多了。
可她卻帶了十年有餘。
她是在祖父壽辰那日落水的。
那日賓客如雲,燕京城的勛貴幾乎都來了,她只記得是個與她差不多大的男童把她救起來的,只模樣如何卻未看清,這塊玉佩便是那日她從那人腰間帶下來的……
後來她也曾讓母親去打聽過。
可一來,女子落水並不是能聲張的事,二來,不久之後,他們便遷都來了金陵,也不知那人是不是還留在燕京城,亦或是也在金陵?
“主子。”
明初把趙妃如送出去后便又折回來了,見她又盯着腰間那塊玉佩,心中一嘆,這些年主子一直在找她的那位救命恩人,卻始終不曾找到。她收回目光,彎腰替人又續了一盞茶,才壓低聲音問,“沒幾日就是花宴了,您打算怎麼做?真要離開嗎?不如您進宮和皇後娘娘商量下,娘娘一向有主意,肯定不會讓麗妃的陰謀得逞。”
趙錦繡仔細把玉佩壓回到腰間,聞言,搖頭,“我找不找姑姑,結果都一樣。那日花宴,只消有人提起此事,陛下看在祖父的面子上自然不好不應允,而表哥為了我的名聲也只能娶我。”
她語氣淡淡,似是有些倦了,往身後引枕一靠。
臉卻輕輕仰着,那雙驕矜清冷的眉眼微微抬起望向那大開的菱花窗外,露水從枝頭落下,在半空折射出耀眼的琉璃光芒,她輕眯雙眸,“只有我離開金陵,不去花宴,這事才能平息。”
“那您要去哪?”
“去哪?”趙錦繡聞言倒是也遲疑了一下,她的家人都在金陵,倒也能推說去寺廟給爹娘祈福清修,但表哥的婚事一日不定,麗妃那邊就總惦記着他們趙家的女兒……
她想起一事,“下月是不是燕姨的生辰?”
明初一愣,回想一下點了點頭,又驚道:“您要去雍州?”
“嗯。”
趙錦繡頜首,她看着那梅香縹緲,聲音也有些輕,“我也許久不見燕姨了,不知道她如今可好,也不知道謝池南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永泰十九年,謝家折了一個無雙公子,她也沒了父母,從前來往頻密的兩家隔着這麼遠的路程,漸漸也就沒了往來,說起來,她也快有六年沒見到謝池南了,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可如他少時期望的那樣當上少將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