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翌日。
宣國公府照壁處。
如今的宣國公夫人,趙若微的母親徐氏正吩咐下人仔細檢查隨行的物品和伺候的隨從,身旁趙若微手捂紅唇時不時打個哈欠,神情睏倦不耐,眼睛也有些睜不大開,顯然很不情願出現在這。
昨日趙錦繡見完趙妃如后便去見了徐氏,同她說了此事。
徐氏管家多年,又是命婦,自然不可能不曉得其中的利害關係,聽趙錦繡說完后便立刻安排起來。
這會隨行人員和送給謝家的禮物都已安排妥當,她便朝不遠處看去。
位列最前頭的馬車旁,常青的老松柏正迎風送展,而穿着緋色短衫月華裙的趙錦繡屈膝彎腰,她的對面是一個與她容貌有幾分相似的六歲男童,男童緊抿着唇,神情有些委屈和不高興,趙錦繡便把手覆在她的頭上輕聲安慰着。
趙錦繡平日很少笑,這會卻唇角微翹,眉眼溫和,模樣倒是像極了故去的先宣國公夫人——她的大嫂庄氏。
可從前庄氏在時,趙錦繡與她卻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庄氏性子溫和,喜歡喝茶,喜歡彈琴,喜歡女紅和詩書,可趙錦繡呢?她比男子還頑劣,整日一身男兒裝扮,騎着烈馬到處跑,渴了就拿珠玉換酒喝,滿金陵的男子都沒她洒脫,也就只有謝家那個小兒子才能與她一較高下。
這些年,大哥大嫂沒了,趙錦繡性子大變,她起初也擔心過,擔心日漸看不清心思的趙錦繡會不會不滿他們二房拿了他們大房的爵位,也擔心老太爺憐惜他們姐弟可憐,把世子之位給了趙生安。
可這一年一年過去,這對姐弟整日深居簡出,老太爺也從未提起什麼,她這顆不安的心也終於慢慢定了下來。
“二嬸。”徐氏聽到耳邊傳來的這一聲,才發覺趙錦繡已牽着趙生安過來了,見姐弟倆朝她行禮,她連忙讓他們起來,又扯了個笑,柔聲問,“說完了?”
“嗯。”趙錦繡點頭,“這陣子就勞煩二嬸幫忙照顧生安了。”
她這話委實客氣。
大房銅牆鐵壁,且不說趙生安身邊的硯意是趙錦繡一手□□出來的,便是那滿園的丫鬟婆子也沒有一個簡單的,趙錦繡即使離開,也用不着旁人照顧趙生安。
可徐氏也樂得聽她這一句,笑道:“你放心,平素生安得空,我便接他過來和若微一道玩,她可最喜歡這個弟弟了。”
趙若微早在趙錦繡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清醒過來了,每每面對趙錦繡,她總一副隨時準備作戰的模樣,聽她母親這樣說道,她有些不高興想反駁,卻又反駁不出,她雖然不喜歡趙錦繡,但對趙生安這個堂弟卻沒有惡意,反而因為自己沒有弟弟,還挺喜歡和趙生安玩的。
這會看着趙生安眼眶紅紅的,也有些不忍,她上前去牽他的手,“你不是喜歡蟋蟀嗎,前幾日大哥給我買了幾隻,回頭我們一道玩。”
到底還是孩子,趙生安聽到這話,眼睛驟然便是一亮,只想到趙錦繡平日的教導,又忍不住抿唇回頭,似乎是要趙錦繡同意了,他才能玩。
趙若微卻看不得他這副樣子,卻又不好和趙生安發火,只能同趙錦繡撒氣,“都怪你整日拘着二弟!”
趙生安剛想替趙錦繡反駁,卻聽趙錦繡已發了話,“玩吧。”
“阿姐?”
趙生安睜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喊道。
趙錦繡笑了笑,她抬手輕撫他的頭,溫聲,“該玩的時候就好好玩,可我佈置給你的功課,你也得好好做,知道嗎?”
“知道!”
趙生安立刻應下,還想多說幾句,卻被趙若微打斷,“整個家裏便數你最是啰嗦,行了,二弟,我們去玩!”她說著也不管旁人,徑直拉走了趙生安離開。
趙生安被人牽得趔趔趄趄,走遠了還在回頭看趙錦繡。
趙錦繡笑着朝他揮手。
徐氏看着這幅場景,十分無奈,眼中卻含着寵溺的笑,“若微這孩子當真是長不大。”
趙錦繡笑笑,“這樣也挺好的。”
今日難得沒有下雨,春風和煦,她站在這白日之下,一貫冷清的眉眼難得帶了幾分溫柔的笑意,只是不等旁人發覺她眼中流露的欽羨,她便已收回眼眸,沖徐氏道:“我該走了。”
“春日氣候多變,二嬸操勞打理家中事務也要好生照顧自己的身子。”
縱使徐氏原本只是礙着臉面和身份,此時也不禁心軟了,她握住趙錦繡的手輕輕拍了拍,“苦了你了。”她又同人承諾,“你放心,有我在,必定不會讓趙家的女兒出事。”
便是不為了旁人,她也得為了自己的兒女着想。
嫁給太子,於旁人而言是福,可於他們趙家而言,卻是禍!這次也幸好趙錦繡警惕,要不然……還不知道得鬧出什麼事。
趙錦繡當然相信她有這個本事,聞言也只是答應一聲,同人拜別後便由明初扶着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向府外駛去。
徐氏目送馬車離開,這才收回目光,“走吧。”
身邊婦人扶着她朝府內走,路上不禁感嘆道:“大小姐這些年當真是長大了不少。”
“沒了依靠和庇佑才會想着長大,若大哥大嫂還在,她又何須如此?”徐氏說完又嘆了口氣,庄氏在的時候,沒少幫她,她也不是不記恩的人。
路過西院的時候,想到趙妃如,又想到三房那位,徐氏不禁又皺了眉,聲音也淡了下去,“回頭遣人把事同三房說一聲。”
婦人應是,又擔憂問,“三夫人若是不同意該怎麼辦?”
“又不是她肚子裏托生出來的,她豈會不同意?”徐氏嘲道,“她可不敢讓如姐兒嫁得太好。”
她不喜歡如今這位三夫人,說起話來自然也沒個遮掩,只想到趙妃如,也沒什麼好臉色的提點一句,“如姐兒長大了,心思也多了,日後少讓微兒同她來往。”
婦人聽她語氣便知她這是氣二小姐把三小姐當靶子使,忙應一聲。
……
等消息傳到趙妃如耳中時,已是兩刻鐘之後的事了。
傳話的是她繼母身邊得臉的婆子,姓馮,三房的人都得稱她一聲“馮媽媽”。
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歡這位先三夫人留下來的女兒,馮媽媽自然對她也沒多少客氣,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夫人那邊傳了話過來,說是您和三小姐染了風寒,幾日後宮裏的花宴去不得了。”
趙妃如早在昨日便已想明白了,此時便也只是溫溫和和地應了一聲。
像是一拳頭砸進了棉花里,馮媽媽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可看着趙妃如那張溫和的臉,她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冷着臉走了。
“呸!”
人一走,凈月就朝馮媽媽離去的方向啐了一聲,“老虔婆!”
“好了。”
趙妃如語氣淡淡的,“回頭讓人聽見又該起事端了。”她說著又重新坐回到了圓凳上,無視凈月的義憤填膺,繼續握着還未綉完的綉綳慢慢綉着,帕子是雙面綉,無論正反都巧奪天工,知道自己的騎射書法比不過趙錦繡,她便把心思都花在了女紅上,近十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如今滿金陵提起女紅,誰不誇她?
只不過今日她委實沒什麼心情,只綉了兩針便又放回到了膝蓋上。
“趙錦繡走了?”她問。
“走了快有兩刻鐘了,這會……”凈月想了下,“應該已經出城了。”
趙妃如便沒再說話。
她只是看着菱花窗外的景緻,春日少見的明媚天氣,藍天白雲,風都透着幾分暖,院子裏一株木槿樹枝繁葉茂開得正好,她就這樣看着,想到趙錦繡那一筆家字,須臾,輕聲吐道:“我終究不如她。”
凈月不肯她這樣貶低自己,跺腳喊道:“小姐!”
趙妃如笑了起來。
她平日總是清清淺淺一抹達不到眼底的笑,這會倒是笑得清朗明媚,“她有她的好,我也有我的。”她握起膝蓋上的綉綳,再看向上頭的花樣,長吐一口氣后同凈月說道:“替我分線吧。”
*
趙錦繡離開金陵的時候還是三月上旬,如今卻是快三月末了。
雍州位於甘肅,北地的氣候要比南方乾燥許多,溫差也大,早晚涼快,中午曬熱,明初在金陵待了十年有些受不住,趙錦繡倒是還好,甚至還頗為懷念這樣的溫差。
不遠處就是雍州城。
黃沙堆里建出來的一座城池,歷來是邊防要塞,早些年匈奴賊子就是通過雍州一路北上,燒了他們燕京的皇城,也虧得謝伯伯作戰豐富,這些年有他守在這,匈奴賊子才不敢侵犯。
“主子,風沙大,您別被風沙迷眼。”明初想替她拉下車簾,卻被趙錦繡阻攔了。
“矇著面紗呢,沒事。”趙錦繡穿着一身黃衫朱裙,肩上搭着一塊綠蘿帔子,因嫌熱頭髮便用花簪高束,臉上矇著一塊遮蔽風沙的面紗。
面紗藏住她攝人的面貌,卻藏不住那雙如星子一般的杏眸。
或許是遠離了金陵城的煩擾,也或許是雍州像極了她記憶中的燕京城,遠行一路的趙錦繡不僅沒有覺得疲乏,還興緻盎然地看着外頭,甚至於舊日消失的輕鬆勁也漸漸襲上心頭,讓她從前緊繃的眉眼也如月牙一般露了彎。
明初勸不動,只能無奈地坐在一旁,待馬車離近,瞧清站在城門口的人,她才高興起來,“主子,謝家的人!”
趙錦繡循聲看去,果然瞧見一個熟悉的媽媽。
她眼中笑意愈深,目光忍不住朝四周看去,只梭巡了半日也沒瞧見謝池南的蹤影。
倒也沒覺得生氣。
她跟謝池南從小一起長大,無論是在燕京城還是金陵城,只要有她出現的地方,便有謝池南的蹤影。
他們一起逃課,一起賽馬,一起去摘尚書家的桃子,還敢在先生睡覺的時候揪他的鬍子。
無論是訓斥還是罰站,只要有她,就必定有謝池南。
她永遠記得那年,她和謝池南一道站在長廊罰站,春光多明媚,不知怎麼就引來了昏昏欲睡的三花貓,一腳賴在她裙邊躺下了,她覺得好玩,彎腰去撫它的毛,而謝池南一身白衣,倚着欄杆嗤她不嫌臟。
可最後還是他陪着她在書院給那隻三花貓安了家。
對她而言——
謝池南是除了家人之外,佔據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她那年少歡樂時光中不可或缺的夥伴。
當初謝家舉家搬到雍州,她第一次掉了眼淚,那會她九歲,謝池南也才十一,看她哭,他一邊忍不住笑話她,一邊卻又別彆扭扭拿着袖子給她抹眼淚。
那個時候他和她承諾,等她日後來了雍州,必定八抬大轎來迎她。
如今——
明初許久不曾見她這樣快活的笑了,不禁怔怔問道:“主子在笑什麼?”
“我在笑有人長大了就不記得小時候的承諾了。”趙錦繡好笑一句,倒也沒放在心上,他們都長大了,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平陽郡主。”
馬車停下,謝夫人燕氏身邊的李媽媽笑着過來和趙錦繡問了安。
趙錦繡亦笑着同她見了禮。
李媽媽哪肯受她的禮,連忙避開,又道:“夫人在家裏等您良久了,咱們快回家歇息去吧。”
趙錦繡自然應好,到底忍不住提起,“謝池南呢?”她笑着,沒有察覺到李媽媽驟然變得僵硬的神情,笑道:“他當年可是應允過我要親自來接我的,難不成幾年不見,他就把我這舊友給忘了?”
“若真是這樣,我可該請燕姨打他一頓。”
她說了半晌也未聽到人回,低頭一瞥才發現李媽媽臉色不對,心下忽然一個咯噔,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她輕輕抿唇,問,“謝池南他,怎麼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