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悲傷的動機
“那麼恃強凌弱這個詞呢?它也出現了三遍,一定是跟作文有關的。”吉時想不到這個詞怎麼用在一篇控訴父母偏心的作文里,尤浩波說父母或者弟弟恃強凌弱?不恰當吧?
“也許這個詞不是尤浩波寫的,而是老師的評語裏的。這個老師認為尤浩波的父母恃強凌弱,無法改變,尤浩波能做的就是強大自身,改變父母與他的關係。”易文翰話說一半,讓吉時自己去體味他的潛台詞。
吉時接收到暗示,恍然地說:“這個老師本身也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他的父母恃強凌弱?也對,尤浩波的作文一定是給了他觸動,所以他才會給一個他傷害過的學生寫作文評語。”
易文翰苦笑表示肯定。
“你這邊是不是查到了什麼?”吉時一進門就急着講自己的推理,這會兒才想起來,易文翰這兩天也沒閑着啊。
易文翰笑得更加苦澀,“還真的查到了一些,正摸不着頭腦,無法整合線索呢。你來了,根據你的推理,再看這些線索,一切都明了了。”
“哦?”吉時伸着脖子好奇地等着易文翰的解釋。
“尤浩波在遊戲之前,就根據五個玩家提供的個人信息在網上對他們做了全面的調查。他們五個人都是教師,學校的網站上有介紹,他店裏的電腦已經被格式化,但是我們在他家裏找到了一個藏在床下的筆記本,還留有上網的痕迹。”
“不過要是組織遊戲的話,了解玩家背景信息也是說得過去的啊。”
“當然,僅僅是這樣無可厚非,確認一下玩家上交的個人信息是否屬實,去除掉不誠實的玩家也是必要的。可是遊戲結束后,再調查玩家呢?”
“尤浩波從別墅回來之後調查宋經緯了?”吉時問。
“宋經緯遇害之前曾經跟同事說過,他的手寫教案丟了。巧了,監控顯示,宋經緯丟教案的當天,尤浩波在他學校附近出現過。”
易文翰的潛台詞很清楚,是尤浩波偷了宋經緯的教案,他要看更多宋經緯的手寫字體,確認他沒有找錯人。
“可即便如此,尤浩波很可能還是找錯人了,”易文翰話鋒一轉,“宋經緯的字體跟尤浩波要找的人的字體相似,恐怕是個巧合。”
“找錯了?”吉時驚訝,隨後想到了尤浩波的死,如果尤浩波成功報仇了,又怎麼會被害呢?
“不知道是不是宋經緯臨死前說了什麼,還是尤浩波自己發覺了什麼端倪,他開始懷疑自己找錯了人。就在宋經緯死後的第二天,尤浩波開始調查另一個人。”
“姜盼喜!”吉時馬上想到了第三個死者。
“是的,宋經緯死後,尤浩波出現在宋經緯父母居住的養老院,姜盼喜父母居住的老小區,跟周圍人打聽宋經緯和姜盼喜與父母的關係。”
“尤浩波的調查結果是宋經緯跟父母關係很好,反而是姜盼喜的父母恃強凌弱,一直虐待他?”吉時扼腕嘆息。
“姜盼喜還有一個哥哥,身強力壯,父母偏愛哥哥,哥哥一直欺負姜盼喜,直到姜盼喜24歲那年,他哥哥酒駕出車禍死亡,他的父母從此只能仰仗他,才改變了對他的態度。”易文翰重點強調了“哥哥酒駕死亡”,表示他對哥哥的死持質疑態度,畢竟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想要讓哥哥消失,只要不停勸酒,總有一天,他會自己走向滅亡。
吉時回想劇本殺遊戲中姜盼喜的表現,後知後覺地說:“怪不得尤浩波會找錯人,字體湊巧相似是一點,還有就是宋英勇在遊戲裏太過張揚了,反而是姜盼喜,哪怕是發現了遊戲的很多細節是針對他的,但他一直不動聲色,假裝無法參透死亡信息,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吉時又想到了姜盼喜在遊戲中曾經提到過“女拳”,說最討厭女人如何如何,也許尤浩波就跟之前的自己一樣沒注意,後來才後知後覺,其實姜盼喜有些厭惡女人,所以他才會把魔爪伸向同性。
“宋經緯的運氣真的是太差了,不知道他跟尤浩波在樓上到底是吵了些什麼,會讓尤浩波認定了他就是仇家。”易文翰感慨。
“尤浩波要找的仇人抽中了兇手劇本,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啊,”吉時感慨之後又開始糾結整個案子裏最大的疑團,“到底姜盼喜跟尤浩波之間發生過什麼?尤浩波不認得姜盼喜,姜盼喜也不認得尤浩波;姜盼喜給尤浩波批改了作文,還曾經背着昏迷的尤浩波?”
易文翰痛苦地閉上眼,啞着嗓子說:“你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也藏在劇本殺里。”
吉時驚愕地瞪着易文翰,雖然他此刻還不知道答案到底藏在哪,但是看易文翰哀傷的表情,他意識到這絕對是一個哀傷的故事,足夠哀傷,能讓一向理性鐵面的易文翰都為之動容。
“四通大廈這座爛尾樓存在已經有十五年的時間,自從開發商跑路,那裏有很長一段時間無人監管,淪為流浪漢的棲息之所,各種不法交易的隱蔽地點,警方在那抓了不少癮君子、毒販、強姦犯。”
聽着易文翰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介紹,吉時越加心慌,他好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一時間又說不出。
易文翰沉吟了片刻后哀傷地說,“寫那樣的作文的話,大概率是初高中。尤浩波初高中的時候,放學路上途經四通大廈,也許是因為喝了被下藥的飲料,也是被人從後面偷襲,迷暈了他。對方背着昏迷不醒的尤浩波進入了四通大廈。”
吉時的心如同被狠狠擊打,沒錯,一定是這樣,因為尤浩波虛構的三個教師犯下的罪過之中,三個老師都曾背過受害的學生,而且都是在學生昏迷不醒的狀態下。
“尤浩波醒來后發現自己衣衫不整,身體的某個部位隱隱作痛,他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因為他在半昏迷的狀態下感受到了自己正被什麼人背着。他觀察周遭,發現自己的書包被翻動過。”易文翰低沉地描述着。
吉時抿着嘴,心情壓抑地傾聽,不自覺地勾畫著畫面。
“尤浩波逃離了四通大廈,回到家,瘋狂洗澡。他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因為他跟父母的關係很糟糕。他不知道能向誰求助。後來,他在整理書包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作文本,發現了最後一篇還沒來得及交上去讓語文老師打分的作文上面有了紅色筆批改的痕迹。”
吉時只覺得胃部翻湧,他被噁心到了,一個強姦犯,竟然在犯案之後,趁受害者昏迷,以教師的身份批改了受害者的作文!這是他這個職業群體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尤浩波自己的文具里根本沒有紅色的筆,什麼人才會隨身攜帶紅色的筆,會在作文上用語文老師專業的批改符號呢?不單單是螺旋波浪線,可能還有更多專用的符號。還會在作文下面以說教者的身份,高高在上地寫上評語,指點尤浩波做人呢?”
吉時咬住嘴唇,因為憤怒至極而憋紅了臉。
“答案是,對方是一個老師,很可能是語文老師,他的原生家庭也很不幸,所以才在無意中看到了尤浩波的作文之後,因為共情而忍不住給了這個受害者一點點邪惡的‘恩賜’。他不怕尤浩波知道他的職業,也許他是想以自己的職業去震懾尤浩波這個學生,讓他預測到如果想要開戰,學生也一定會敗給老師,因為老師更加權威,更有實力。”
吉時終於忍不住了,抬手阻止易文翰繼續說下去,氣憤地質問:“為什麼不報警?就算父母幫不了尤浩波,那他為什麼不報警?就因為覺得丟人?然後非要走上一條犯罪道路,讓自己去跟罪犯陪葬?”
易文翰早料到吉時會這麼問,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給吉時普法,“強制猥褻罪是指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強制猥褻他人或者侮辱婦女,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如果是公開場合當眾犯罪,受害者是未成年人,從重處罰。顯然,爛尾樓是封閉場所,而當時尤浩波也許已經年滿18歲。”
“強制猥褻罪?”吉時不滿地反問。
“是的。”
“這是強……”吉時的喉嚨哽住,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尤浩波是男人,所以這還真的算不上強姦罪。
“強姦罪的行為對象必須是婦女,或者未成年女性,顯然,身為男性的尤浩波不符合條件。所以就算報案,罪犯接受法律的制裁,最後的罪名也只是強制猥褻罪。兩個罪行的量刑標準差很多。這期間,尤浩波還得承受他人異樣的眼光,再次遭受精神上的折磨,更別提本就輕視他的父母會怎樣對他。”
吉時因為出離憤怒而渾身發抖。一個男性受害者,他沒有用法律的武器替自己出這口惡氣,而是選擇私下復仇,是因為他認為一個強制猥褻罪的量刑根本不足以彌補他遭受的傷害;是因為他認為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其實是對自己的二次傷害。
身為尤浩波的同性,吉時設想着剛剛成年的尤浩波遭受到如此侮辱,求告無門或者羞於啟齒,只能用犯罪的手段去為自己復仇,最後卻落得個殺錯了人又被殺的悲慘結局,他心情極為複雜。
“如果訴諸於法律,至少不會有找錯了人,害死無辜宋經緯這種悲劇發生。尤浩波,糊塗啊!”吉時心痛地感嘆。
“如果,如果尤浩波被侵犯是發生在2015年之前,那麼,”易文翰越說聲音越低,他一改以往的冷靜理性,啞着嗓子說,“那麼就連強制猥褻罪都算不上。”
“啊?”吉時的法律知識自然是比不上易文翰,“什麼意思?”
“2015年11月1日,刑法修正案(九)將強制猥褻、侮辱罪的受害群體由‘婦女’改為‘他人’,保護範圍從婦女擴大到了男性。也就是說,如果猥褻行為發生在2015年11月1日之前,也是不構成強制猥褻罪的。如果造成了被害人身體方面的傷害,依照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如果身體上沒有什麼傷害,僅僅是精神上的侮辱,那麼……”
“那麼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吉時氣憤到聲音發抖。
“自然不能這麼算了,只是從法律角度,犯罪代價跟受害者受到的傷害對比,不值一提。所以哪怕是現階段,絕大部分的男性在遭受到性犯罪之後選擇沉默,而不是選擇報案。對於我們這個性別群體來說,報案得不償失。尤浩波杜撰的那個法律系男生的故事裏,對法律失望的主角,大概就是他自己吧。”
“如果真是這樣,很可惜,隋純潔的那一番為法律正名的感言沒能改變尤浩波的心態和復仇計劃,我覺得那番話說得真不錯呢。”吉時無力地癱軟在沙發上,明明身體沒動,卻如同剛剛經受了一場暴風雨,疲乏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