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你好,我是秦晉荀
前廳此刻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公安局的刑警要進來,死者家屬劍拔弩張堵在門前不讓,停屍車就在中間,進不去也出不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左右調停,奈何誰也不買賬。
“我老婆是因病去世,癌症,癌症你們懂嗎?有什麼可屍檢的,你們警察吃飽了沒事幹啊!”
為首的中年男人三四十歲,臉上滿是凶神惡煞,往地下吐了一口吐沫,惡狠狠地罵道。
他身旁的老婦人亦在哭號着,“沒天理啊,人死了都不得安生。”
周圍還有這對母子的親戚和朋友,亂糟糟圍做一團,說什麼也不肯溝通。
有出警的同事苦着臉問劉子明。
“劉隊,這兩個是誰啊?”
劉子科咬牙切齒回答,“趙美芳的老公劉明德和婆婆,這母子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身邊的小刑警嚇了一跳,“隊長,局長囑咐了,可不行對群眾這麼說話。”
“群眾?就他們也配!真是侮辱了他的名字!”
死者趙美芳是公安局的常客,她老公有暴力傾向,每次喝醉了酒就是對她一陣拳打腳踢,趙美芳因為一直生不出孩子,娘家又沒人,婆婆對她也是諸多冷嘲熱諷,近期查出了重病,他們更是變本加厲的折磨,不要說給她看病,這對母子甚至巴不得她早點死,這樣還能拿一筆保險費。
就連趙美芳自己也覺得,與其這麼活下去,莫不如死了的好,每次來公安局都是抱怨自己命苦,劉子科同情她,勸趙美芳起訴離婚,她卻總是說,忍忍吧。
忍忍吧——這一忍,就忍到了黃泉路上。
最近一次一連五天,劉明德輸了錢找她撒氣,拳打腳踢的不給飯吃,趙美芳終於忍不下去了,趁婆婆外出買菜,劉明德又去喝酒的時候,偷偷跑出來來警察局報案說要離婚,聞訊趕來的劉明德當場就動了手,被民警制止住,趙美芳卻驚嚇得突然暈厥,搶救無效死了。
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
劉子科是真的不甘心,沒有報案就不能做屍檢,還是因病去世,難道就這麼便宜了劉明德這對人面獸心的母子?
他忍不住向前邁了一步,握緊了拳手,老太太眼尖瞧見了,故意挺身過來,自己這麼一撞,就地撒潑起來,哭天搶地道,“警察打人啦!”
劉子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起來,終於忍不住大聲吼道。
“你們是怎麼對趙美芳的自己心裏清楚,劉明德,你敢說她的猝死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么?你還算是個人嗎!”
劉明德譏諷地看着劉子科。
“這位警官,法律我當然懂,只不過醫生都說了是衰竭搶救無效死亡,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們找事呢吧,法律是要講證據的,你這是誣陷。”
“警官,我勸你們快點走,不然我就告你們欺壓老百姓!”
劉子科當然知道這是顯而易見的挑釁,一旦忍不住動手後果不可預料,可他還是氣得忍不住渾身顫抖,不顧同事拚命的阻攔就想要衝過去狠狠地揍他一拳。
媽的,什麼處分不處分,這種人渣揍了再說。
“是不是有證據就可以搜查了?”
突然,人群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像是熾熱焰火上吹過極寒之風,奇迹般吹滅了他心頭的火。
眾人循聲望去,一個年輕的女人走過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忙不迭地給她讓了道。
她有一長極精緻的臉,卻又不是那種濃烈的張揚,只讓人聯想到不着顏色的水墨畫,淺淺淡淡暈染出一片秀色。
算盤落空,劉明德陰惻惻地開口。
“你是誰,這裏沒有你的事,趕緊給老子滾!”
溫玉置若罔聞,徑直走到停屍車前,素手一揚,白色的被單緩緩掀開,露出了裏面蒼白平和的一張臉。
人死如燈滅,生前諸多苦楚,現在終得安詳。
處於事件的中心,她的表情極淡,帶着她特有的平和味道,緩緩開口。
“癌症晚期身體各項機能指標都會異常,尤其是瀕危患者生命體征都會極劇下降,這種情況下死亡醫生不解內情下了診斷有理可循。”
說完,溫玉也不避諱眾人,直接手按了按趙美芳腿上的皮膚,又檢查了她的耳後,最後甚至掀開了她的眼皮,隨着她的動作,遺體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展露在眾人眼前。
那老太太瞥了一眼,竟然打了一個哆嗦。
“從她的身體的僵硬程度上看,死亡時間24小時到28小時之間,但皮膚上暴力造成的淤青痕迹依舊十分明顯,顯然施暴者力度很大,甚至有幾處在致命的部位,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你家暴直接導致了她的死亡——如果你要否認家暴的話我們可以檢驗屍體上的指紋。”
劉明德似乎想要衝上來,被反應極快的刑警架住,只能兇狠地瞪着溫玉。
“你他媽是誰啊,給老子小心點說話!”
溫玉神色未變,繼續說道。
“癌細胞在人死後就會凋零,結合她的死亡時間,我可以猜測,趙美芳死的時候確實是癌症末期不假,但不是癌症致死,而是暴力致死,這一點,只要經過調查,我相信醫生會給你很好的解釋,不過你也只能在監獄裏聽了。”
“故意傷人致死,是個什麼刑罰,既然你懂法,就不用我多說了。”
她又偏頭看着暴怒不安的劉明德,以及身邊癱倒在地的老太太,眼神濃郁幽遠,似藏着灼人逼仄的光。
“你問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現在是報案人,可以了么?”
劉子科有那麼一瞬間以為,他看到了從前的那個溫玉。
可是錯覺只持續了一瞬間,溫玉就又垂下了眼睛。
劉子科讓人抓了那對母子,驅散了圍觀者,回過頭就看見溫玉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哎溫玉你等等。”
溫玉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他。
“還有什麼事么?”
劉子科只是下意識的叫住了她,張張口卻發現如今已經沒有什麼話題能作為聊天的開始了,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問道。
“你......你最近還好嗎?”
俗套的台詞配上凄婉的口氣,旁邊的同事頓時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溫玉今天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微笑的表情,雖然淺淡,卻讓劉子科的心臟跳動了起來,跳得他悶悶的,有點難受。
她半開着玩笑,“我說劉隊長,咱倆可不是問這種問題的關係啊。”
意識到自己的問話有問題,威風八面的刑警隊長漲紅了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她靜靜地看了他幾秒,好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麼,最後只是又笑了一下,這回是真的走了。
鳴鑼收隊,先前的小刑警看着溫玉離開的背影,湊過來問。
“劉隊,那是誰啊。”
“你來的時間短,沒有聽說過她,她是溫玉,原來二處的法醫。”
“法醫?那現在怎麼跑這兒當個入殮師?同樣陰森森的活兒,哪有法醫帶勁兒啊。”
劉子科瞪了小刑警一眼,爆了粗口。
“你懂個屁。”
劉子科沒辦法跟他解釋,從前鋒芒畢露的溫玉,將滿身鋒芒都藏起來之後,如今變得就連老相識也無話可說,竟然變得那樣的平靜,平靜得像一潭絕不會再泛起波瀾的湖面,變得令他......難過。
溫玉下班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慢吞吞走在路上神色懨懨。
今天那具遺體的主人死於一起慘烈的車禍,遺體送過來的時候慘烈的不成樣子,聽說那男人是家裏唯一的勞動力,留下妻子和五歲大的女兒,孤兒寡母以後全靠肇事者賠償的那十幾萬過活。
這世上,時時刻刻都有這種事情在發生。
後來又劉子科又來了,她曾經的同事,曾經的朋友,曾經的戰友,他問她過的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因為她無話可說,龜縮在城市邊緣的一角,她算是過得好嗎?
溫玉搖了搖頭,將這些念頭清除腦海,不肯再想。
街邊的燈一閃一閃的,夜風搖晃着光禿禿的樹影,顯出幾分猙獰。
“溫玉?”
突然有人喚她。
溫玉停下腳步回頭,幾乎以為是幻聽。
直到路燈下,男人修長的身影從暗中逐漸顯露出來,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秦晉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