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後的宋嬌嬌

成年後的宋嬌嬌

第三章

宋嬌嬌接到電話時,起初以為是詐騙電話,畢竟現在有很多詐騙電話都會自稱是警察。

她忙着要去參加同事的婚禮,於是掛斷了電話。

婚禮結束,電話再次響起,這一次她要掛斷的時候,聽到對方說到了梅路路三個字。

塵封許久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答對方的,又是如何掛斷了電話。

只是回過神來時,她坐在外面的台階上,望着夜涼如水的路口,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梅路路只是她小學一二年級交的朋友而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那段記憶太鮮活了。

她其實已經不記得梅路路長什麼樣子了,只記得對方有一雙很亮的眼睛,她記得她紅着眼睛,怎麼都不讓眼淚掉下來,凶凶地問她:“你以後真的不跟我玩了嗎?”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說的,只記得對方氣鼓鼓地說道:“那你以後被欺負了,你不要哭着來找我。”

實際上,那學期讀完了以後,哥哥要去縣城讀高中,媽媽為了照顧哥哥,就帶着她去縣城讀書了。

縣城裏的男孩子沒有欺負過她。

後來……她其實一直都有梅路路的消息。

她……太與眾不同了。

梅路路考上了一中,梅路路考上了大學,聽說她當法官了,很風光。

她之所以知道對方當法官了,也是一個很特殊的情況下,哥哥突然跟她說:“他要是再打你,你就離婚,你不是有一個小學同學當法官了嗎?聽說她厲害的很,你去找她,讓她幫幫忙。”

“我還記得你們那個時候關係特別好。”

哥哥不懂女生和女生之間的微妙關係,兩個人現在的關係天差地別,她怎麼可能去,她不會哭着去找她,她也不想讓對方看她的笑話。

宋嬌嬌到小區樓下已經十一點多了,樓道里已經沒什麼人了。

她住在五樓,拿出鑰匙開門時,卻打不開。

門從裏面反鎖了。

不用想也知道會是誰。

宋嬌嬌轉身就要走,門卻又打開了。

男人站在門口,站在陰影里,像一個未知的鬼影。

宋嬌嬌見門打開了,就要往裏面走,路過男人時,卻被抓住了手。

“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我給你發了消息說今天會晚回來。”宋嬌嬌道。

男人手上的力氣越發大了,像手銬一般拷住了她的手腕。

“宋嬌嬌!我給你同事打電話了,她說你下午五點就走了,你去哪兒了?”

宋嬌嬌愣了一下,她一個人在那兒坐了那麼久嗎?

她又想到了梅路路,暴躁的,不吃一點虧的梅路路,她的心裏泛起了一陣疲憊,甚至不想追究他給自己同事打電話的事情。

“我就在外面坐了一會兒,我累了,想睡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宋嬌嬌猛地掙脫了手,朝着裏面房間走去,她剛走幾步就感覺頭皮一陣痛,整個身體開始往後傾。

“□□!你是不是出去跟人開房了!狗改不了吃屎,我可不是王茂那個窩囊廢!”

宋嬌嬌苦從心頭來,王茂是她前夫,當初明明是他在外面養女人,卻到處跟人說她出軌,這個男人寧願相信那個人,也不願意相信她,或者說他就是需要這樣一個理由來控制她,至於真相是什麼,他並不在乎。

“你給我放手。”

下一秒,男人鉗制住她的身體,開始脫她的衣服:“你是不是跟那個男人睡了,上一次送你回來的那個小白臉。”

宋嬌嬌想要反抗,卻什麼都做不了,屈辱感和疲憊襲來,她側過頭,看到的是兩個人的結婚照。

男人檢查完了,又猛地自己扇了自己兩巴掌,男人愧疚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太愛你了……我從小就喜歡你。”

男人拿着她的手:“要不然你打我,你再多打我兩下出出氣。”

宋嬌嬌沒說話,她覺得自己像豬肉攤上一坨沒有生命的白肉。

後半夜,男人睡著了,宋嬌嬌依舊睜着眼睛,卧室里的白熾燈亮着,男人睡覺也不喜歡關燈,太亮了,卧室里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包括她,她特別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小區里偶爾有一兩聲流浪狗的聲音。

宋嬌嬌不知道聽了多久,她的眼睛好像閉不上,整個思維渾渾沌沌的,目光一直放在窗戶外,那裏也有一棵樹,但是並不是鳳凰木,只是一顆普通的欒樹。

她看着外面的空氣從黑色,一點一點地變得透明,然後樹也褪去了黑色,變成了綠色。

宋嬌嬌起身,她要去上班了。

這其實就是普通而正常的一天。

她走到樓下,開着車,在清晨車流中,她的那一輛車是那樣的普通。

清晨的街道兩邊都是學生,三三兩兩的學生站在一起,臉上是帶着對未來的希望,他們的世界還沒有被什麼東西打擊過。

不遠處,兩個小女生蹦蹦跳跳地朝着對方跑去。

那畫面是如此的熟悉。

再回過神來,她已經坐在警察局裏了,對面的警官正在問她問題。

她精神有些恍惚:“什麼?”

“你還記得你們願望卡片上寫的是什麼嗎?”

“我們?”宋嬌嬌想了想,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願望,覺得有些好笑:“我小時候的願望是當明星。”

回憶里,小姑娘快樂地跑回家:“媽媽,我決定了,我以後要當明星。”

“好,以後就當明星。”母親忍着笑說著,轉頭就當個笑話似的把這個事情告訴了所有人,其他人一見面就笑她,大明星來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提這個令人發笑痴心妄想的夢想了。

“那你記得梅路路的願望嗎?”

宋嬌嬌回憶了好一會兒,她的手腕上的淤青不知怎麼隱隱作痛:“她想當法官。”

宋嬌嬌說完就笑了:“她現在也真的是法官了,她從小到大行動力就特彆強,別人說什麼都不會影響到她。”

警官又說道:“看來你還記得關於梅路路的事情,你能跟裏面的人說一說話嗎?”

宋嬌嬌進去的時候,看到的是陌生的年輕女人,她眉眼銳利,大概是因為剛才審問她的人不在,無聊地看着水杯。

女人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抬頭看了過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宋嬌嬌愣住了,她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梅路路。

誰也沒有開口,房間裏一下子好像其他東西都不存在了,就只剩下兩個人。

宋嬌嬌開口道:“剛才他們在問我你的願望,我記得你當年的願望是想當法官,你後來也真的當上法官了。我還沒有跟你說恭喜。”

“我的願望不是當法官。”

她一開口,宋嬌嬌立馬就出來了。

“不對。她說得不對,我非常確定願望是當法官。”

警官問道:“你是親眼看到她在願望的卡片上寫的想當法官嗎?”

宋嬌嬌回憶了一下,但事情塵封的時間太久遠了,她只記得應該就是法官。

現在再細細的一想,好像自己也沒有親眼看到她這樣寫。

“能找到當初的願望瓶嗎?”

“我們放在山神廟裏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不一定能找到,正好我要回去,我幫你去找找。”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需要這個理由回老家,躲開現在的生活,還是其他的。

車子行駛在公路上,年輕的女警察坐在她旁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問問:“你和梅路路後來是怎麼絕交的?”

她聽不到後面的內容,於是忍不住問另外一個當事人。

絕交?

“你以後不許跟梅路路一起玩了。”媽媽板著臉,拿着竹竿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手心。

“她去爬樹,你也去,你怎麼不從樹上摔下來摔死呢?”

她的褲腿上還有摔下來時沾到的泥巴,就是為了爬樹方便,專門穿的褲子。

“說話!你是不是也想要像梅路路那樣當個沒有家教的野孩子?”

手心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痛,她不停地掉眼淚,眼前的媽媽第一次這麼凶。

母親打完了,又狠狠地拿竹竿打在她自己的手心,說道:“我今天打了你,我也打了我自己。你要知道打在你身上,媽媽心裏也痛,梅路路那是什麼孩子,你跟她學什麼?”

小鎮似乎也老了,太陽照在街道上,有種褪了色的破舊感。

宋嬌嬌回到家,母親也老了,看到她回來,第一句話就是:“明鍾打電話回來,說是你要回老家,我給你做了午飯。”

“他又給你打電話了?”

“明鍾也跟我說了,兩夫妻之間總免不了吵架,你是二婚,他是第一次結婚,你讓着點。”

宋嬌嬌只覺得難受極了:“我不會跟他離婚,行了吧?你別擔心,我哥不會去坐牢。”

“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了,當年你哥不也是為了替你出氣,要不然怎麼會打他?”

母親的話,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只覺得世界恍恍惚惚的,她的面前,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客廳里的光,還是當年的那一束陽光。

她跪在地上,她是第一次挨打,她以前從來沒有挨過打。

她其實也沒有很怕挨打,心裏還在想,下一次不跟梅路路去樹上,可以在樹下玩兒。

可是,媽媽她打了她自己,媽媽的手心也腫了起來,媽媽當時哭了,她慌了,那一次她覺得自己真的錯了。

她恍恍惚惚地看向了母親,記憶里的小女孩一邊哭一邊認錯:“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跟梅路路一起玩了。”

而此刻,像是隔着17年的時光,她在那個夏日的午後,望着母親:“可是,我還是想跟梅路路一起玩。”

宋嬌嬌的媽媽臉上已經有了皺紋,本來正在說宋嬌嬌,早點生個孩子就好了,結果聽到女兒說這話。

梅路路三個字在她腦海里過了一遍,很快就反應過來是誰,正要發火。

眼前的女兒卻像是丟了魂一樣,不再搭理她,而是轉身往外走。

“其實我還是想跟梅路路一起玩。”早就成年了的女人此刻卻像個走丟了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的臉上落下兩行淚來。

“你給我回來!宋嬌嬌!我說話你聽不聽!”

“我聽,我一直在聽。媽,我聽得太多了,我什麼都聽你們的,我好累,以後我自己做決定吧。”宋嬌嬌的精神狀態太差了,總覺得周圍的聲音,光線好像繞過了自己。

她越發的清瘦了,她依舊穿着裙子,其實她小時候一點都不喜歡穿裙子,是媽媽覺得裙子好看,她站在老街的風口,風吹過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累。

她走過越發老了的鳳凰木,就是在那棵樹下,有個男生欺負她,害她在學校里丟臉,梅路路知道了,帶着她要去報仇,她不幹,梅路路氣得大半夜睡不着覺。

第二天,她和梅路路合夥,她按住了那個男生,梅路路把毛毛蟲塞進男生的嘴裏,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怕過毛毛蟲。

如果她一直和梅路路一起玩,後來會怎樣?

她媽要改她的志願,梅路路肯定是氣得半夜睡不着覺,拉着她把志願改回來,她肯定會這樣做。

她從小就像一頭小老虎,誰也不能強迫她,誰也不能強迫她的朋友。

她跟她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她走到了當年兩個人放願望瓶的地方,土地神依舊微笑着,面前的香火燈依舊亮着。

後面一排排的願望瓶,卻沒有一個是他們的。

“這個後面的願望瓶一年都要清理一次。要不然得堆起多高。”

她和梅路路的願望瓶早就被清理掉了。

夕陽西下,小鎮上的大巴車駛過。宋嬌嬌走到了老街那棵百年鳳凰木下。

她突然想看看那一年看過的車子開向縣城,她和梅路路坐在樹上,她其實也沒有去過縣城,家裏只有哥哥和舅舅去過。

梅路路問她的時候,她一下子就撒謊了,她那個時候真的很喜歡梅路路。

那個時候,梅路路說,她以後要去縣城裏讀高中,然後讀大學,再也不回來了。

她真的沒有再回來過。

宋嬌嬌艱難地爬上去,她突然想起了樹洞。

宋嬌嬌摸向了樹洞,她早就不怕毛毛蟲了。

那裏面,有一個圓圓的東西。

一個熟悉的礦泉水瓶,紅色的塑料瓶蓋早就已經褪色了。

那裏面,多年前,兩個小姑娘寫下了自己的願望。

啪嗒一聲。

小瓶子打開,裏面是兩張泛黃的紙,說好了兩個人一起打開這個瓶子的,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來看自己當年的願望。

宋嬌嬌還記得,她那張紙上應該寫的是,長大以後想當一個演員。

稚嫩的筆記上,小姑娘一筆一劃認真地寫着——

“我長得好看,長大以後我要當一個明星,我的照片就能賣錢,照片賣錢了以後,我就可以幫小梅交兩塊錢的捐款了。”

小姑娘寫完以後,偷偷去看旁邊的小梅:“小梅,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我看看。”

“以後給你看。”小梅臉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說一邊用手捂住了卡片:“我長大以後想當法官,就是懲罰那些壞人。”

“可是懲罰壞人不是警察叔叔做嗎?你應該是當警察叔叔,不對,應該是當警察阿姨呀。”

“不是,警察只抓壞人,那要法官來判斷抓的人是不是壞人,所以我長大以後要當法官阿姨。”小梅有模有樣地說道,她看過電視劇,裏面警察是抓人的,法官會判斷人是不是壞人,要不要關起來,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走壞人,所以小梅覺得法官很重要很重要。

有些時候法官不負責,警察好不容易抓到的人,法官就給放了,把小梅氣死了。

宋嬌嬌哦了一聲,立馬就忘了要去看小梅的願望了,她的意識里,小梅寫的是長大以後想當法官。

而此刻,成年後的宋嬌嬌站在這裏,心想,真好,梅路路的願望還是實現了。

她是法官了,她是一個很好的法官阿姨,真好。

宋嬌嬌還是打開了那張卡片,想再確定一遍。

淡黃的紙張,稚嫩的筆跡,從來沒有人打開過,而此刻,終於等到來看它的人,一筆一劃地訴說著心愿。

當年那個有些彆扭有些倔強的小梅,和自己唯一的好朋友坐在樹下,寫着自己的願望,懷揣着小鎮外的世界的嚮往。

她那麼小,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也沒有人告訴她要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未來會遇到什麼,只是這一刻她那麼開心,就好像已經計劃好了自己的一輩子,於是她認真地寫下了自己的第一個願望。

“我要和宋嬌嬌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那是藏在最深處的、無人知曉的、一個孩子的心愿。

而終還是不可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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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嬌嬌也沒辦法,她當年只是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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