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夜之章 第四九四章 慈不掌兵
齊衡自刎而死,血灑雪峰之巔。
原本為了他與天錦備好的那一套名貴的喜服,被放在托盤之中,與他的屍首一起拖了下去。
天錦癱坐在雪地之中,整個人都丟了魂似的。
齊衡的父母則再度暈厥過去,看著兒子當面自刎,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何等殘酷的一種體驗?
站在孫小聖身後的小妹,輕輕將身子靠在了輪椅之上,她努力保持着不讓自己跌倒,但是臉色卻慘白地可怕。
李玄沒有去看他們這些人的表現如何,只是隨口吩咐了一句,切記要讓這幾個人保持完好,若誰的身體出了問題,便要治罪的。
陰陽谷之內的醫者們,幾乎傾巢而出,雪峰之巔一片忙忙碌碌。
沒有人注意到,李玄手掌之中彷彿緊緊握着一個什麼東西,有一團隱晦的神力,被極為濃郁的天地偉力包裹着,罩在了他的手上。
走到幾位妻子身邊,李玄根本沒有拿正眼看一下天錦,對着四位嬌妻微微一笑,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瞬間收斂了可怕的氣勢,說道:“大禮已成,諸位夫人,請!”
他的手,遙指着谷主大宅的方向。
這般盛大的婚禮,早已經滿足了任何一個女子對於婚姻的美好幻想。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在最後禮成時刻,出現了這麼一出插曲。
幾位嬌妻不想拂了李玄的意思,都默然跟着他轉身往大宅行去。
祭壇之上的薄雪中,便只留下了渾身癱軟的天錦。
葉芸兒悄悄囑咐小米,去照顧着天錦,千萬不要讓她有什麼意外,回過頭來,卻看到江嵐投來了感激的眼神。
她主動走上兩步,一手挽住了江嵐,一手挽住了李玄,悄聲道:“素煙姐姐放心,天錦不會有事。”
這次李玄再未開口,任由她們之間解決這事。
回到大宅之中,整個陰陽谷的流水大席便開始了,一派喜氣洋洋,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但是內宅之中,李玄卻再也沒有了一親芳澤、縱享齊人之福的心情,他皺着眉頭,面沉如水,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發了出去。
江嵐本來統管一谷事宜,這次卻不好再開口,只得任由李玄施為。
大婚當天,出了這麼大一個烏龍,陰陽谷大管家反叛,引狼入室,這給了李玄,更給了整個陰陽谷一個大大的耳光!
何其丟人?何其可笑啊!
李玄這一刻,下達的命令,無非就是徹查谷內人員,但凡實證有問題者,必須第一時間血洗,絕不留半分情面!
看着他下達着如此鐵血無情的命令,一旁的紅媚兒微微感到了一絲畏懼。
觀察到她的神色,葉芸兒主動將她拉到一邊,勸慰道:“媚兒,慈不掌兵!夫君如此做實非得已,但勢在必行!”
看着李玄的背影,紅媚兒忽然覺得陌生了起來。
“夫君……非得如此么?”
“不錯!”
葉芸兒面色一肅,解釋道:“他肩負着一谷數十萬人的生死,若有一刻婦人之仁,便是血流成河!而他今天對白衣神主的表態你也聽得清楚,未來,他的決定可能還牽連着大荒之上億萬平民的生死,不如此,那麼死的就會是更多人!”
聽到這個無法反駁的解釋,紅媚兒閉上眼睛,眼眶卻泛了紅,她寧願李玄不要變成這樣,只守着她們安穩度日,但她卻也知道,這個男人是九天之上的神龍,他註定不可能守着這一畝三分地的宅子,度過餘生。
勸慰過紅媚兒之後,葉芸兒來到李玄身邊,四位嬌妻將他環繞在中,紛紛落座,目光凝望着他。
因為她們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並不是鐵血無情之輩,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一定內心之中也十分痛苦。
李玄長舒一口氣,一隻手揉着眉心,看着幾位嬌妻,無奈苦笑一聲:“你們這般瞧着我作甚?”
葉芸兒眼珠一轉,卻盯住了他握緊的那隻手,撒嬌般道:“你掌心裏握的什麼?快給本夫人從實招來!”
被她這麼一插科打諢,就算李玄想嚴肅起來,卻也不能了。
他苦笑了一下,一道天地偉力纏繞而上,隨即打開了手掌,露出掌心一團明暗不定的幽光。
那其中,是一個小小的人影,無措、迷茫。
眾人聚精會神看去,卻不由都是一驚!
這個小小人影不是別個,他正是齊衡!
“這是怎麼回事?”
就算是素來鎮定自若的江嵐,都忍不住第一個發問。
明明她剛才親眼看到齊衡為了謝罪自刎而死,怎麼此刻卻化為了這般小小一個人兒出現在了李玄的掌心之中?
倒是葉芸兒與阿雪並沒有太過驚訝,兩人對視一樣,均在對方的眼神之中讀到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終究,還是阿雪試探道:“這莫不是齊衡的神意所化?”
李玄沉默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自他晉入歸真至境之後,便可借天地偉力生生將一人的神意拘出,但也會對其造成不小的損害。
這等手法,實非得以,他是斷然不會做的。
前些時候,為防着孫小聖重開靈池失敗,他便準備好出手,但最後索性這小子福大命大,而且阿雪也是膽大,竟為其直接開闢出一片靈海來,倒是讓其因禍得福。
這一次,看着齊衡死在自己眼前,李玄心中怎能不痛?
為了這個年輕人,當初他重回大唐期間,放下手中緊要之事,只因一人,生生為其白耗了許多時光,一點點將其點醒,便似他曾說過的話,他給了齊衡太多的機會,他對這個年輕人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這種希望就像是師長之於晚輩,因為他真的曾不止一次動念,想過要收其為徒,只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得已耽擱了下來而已。
因為忙於向李慕雲復仇,因為陰陽谷的發展太過迅猛,他與江嵐都疏於了對齊衡的引導看護,卻讓這個年輕人的心走上了歪路,只是一念之差,卻造就了無法挽回的結果。
當那一刻李玄殺心大起,卻也是他最為心痛的一刻。
終究,看着齊衡最後自刎在自己面前,李玄心中掠過一絲不忍,鬼使神差地便出手,在間不容髮之際,將其神意拘出,藏在了自己的手心。
但齊衡肉身已毀,這一團神意乃是無根之物,即便有他磅礴的天地偉力加持,也難以持久,終究還是會走向毀滅。
“讓天錦來!”
李玄輕嘆一聲,合上了手掌,面色看不出陰晴。
但紅媚兒卻無聲地掛上了一個笑容。
因為她心裏知道,自己眼中曾經那個溫柔體貼知道憐香惜玉的少爺並沒有變,他只是屈從於世事不得不改變一些方法去處事,但他依舊是那個內心溫柔的男人,是那個值得自己託付終生的男人。
許久之後,天錦在小米的攙扶下腳步虛浮地來到堂前,跪在堂前廊下卻不肯進屋。
因為她知道自己在萬人之前為齊衡辯駁,早已犯下了彌天大罪,若非江嵐一語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說不得她也要為此事陪葬。
李玄在堂內靜靜看着跪在堂前的天錦,許久不語。
終是葉芸兒開口道:“天錦你進來吧。”
隨即回頭嗔怪地望了李玄一眼。
四位嬌妻之中,也只她才有這個底氣逆着李玄的氣說話。
無奈一笑,李玄不以為忤,嘆息道:“年輕人總需吃過教訓才會長心智。”
但葉芸兒卻別過頭去揶揄道:“她不過是個小丫頭,你這麼抻着,怕不是要嚇壞了、逼死了人家!”
李玄很想說,你看她的主子江嵐都沒說什麼呢,你又何必這般為她打抱不平?但話到嘴邊,終究咽了回去。
說到底,四位嬌妻之中,他對江嵐多是感恩戴德與佩服,他對阿雪多是一股男人對嬌弱伊人的保護慾望,他對紅媚兒多是憐惜心疼,可唯獨葉芸兒,是他心頭的硃砂痣,眼底的白月光,是他義無反顧的腳步,捧在手心的明珠。
所以,看到嬌妻的嬌嗔模樣,他又怎麼開得了這種口?
轉過來看着面色慘白如紙的天錦,李玄正色道:“知道我召你前來何事嗎?”
天錦垂首跪伏在地,低聲應道:“奴婢萬死,願受責罰。”
直到這時,江嵐才幽幽開口道:“人之常情,誰能不錯?”
這分明就是為此事定了個調子,在為她開脫。
天錦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來,啜泣道:“嵐主兒,天錦對不起您……”
江嵐只是平淡地擺了擺手,看向了李玄。
直到這一刻,李玄才道:“你是該謝謝素煙,剛才若不是她一句話喝住了你,在數十萬人之前,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天錦當然知道此事的嚴重,但她心中着實痛如刀割,不禁淚如雨下道:“天錦明白……可……可……”
說到後邊,哽咽住了,便低下了頭。
卻聽江嵐溫聲道:“天錦,抬起頭來,你看!”
她聞聲望去,卻見李玄緩緩張開手掌,那掌心之中有一個微弱的光影,齊衡的身影縮小了百倍,正在其中徘徊。
“這是……”
她頓時瞪大了眼睛,臉蛋上的淚滴尚且掛着,眉眼間卻只剩下了激動之色。
李玄瞬間將光團握在手心,正色道:“天錦聽令!”
這個丫頭微微一怔,卻顧不上拭去淚滴,連忙三叩九拜,竟行起了君臣一般地大禮,肩膀微微顫抖着,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李玄正色道:“古人云‘慈不掌兵’,陰陽谷數十萬谷民系生死於我一身,今日齊衡所犯之錯,死罪難饒。但終究他之罪責我亦有責,是我不該驟然對他委以重任卻未加教導,讓他走上了歧途。他心有悔意,我亦有悔意,所以便給他一個機會,而你愛之深沉,若不棄他便助他爭取這一線生機可好?”
聽到這裏,天錦幾乎是心花怒放,從雪峰之巔到大宅堂前的這短短時間之內,她經歷了盛怒、擔憂、心死、希望的一個輪迴,只覺整個人都是暈暈的,當即努力的點一點頭,卻是激動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玄將掌心的光團輕輕向前一送,一股風暴般的天地偉力席捲而起,卻只籠罩天錦一人,瞬間令這光團沉入了她的身體之中。
“這是齊衡的神意所化幻象,他在生死一線,被我生生將神意拘出身體,不免受到些損傷,於前塵往事也許會忘卻許多,但卻也是一線生機!這神意幻象乃是無根之浮萍,若無靈息滋養,十二個時辰之內便會枯萎消散,從此這個人便永遠地消失在了這個世間,但若有人心懷愛意,以己身靈息為養分,甘願身為容器,滋養其神意恢複壯大,那麼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我便可尋一肉軀為他還神歸位,令他借體重生,而能不能讓他等到那一天,便要看你了!”
說著,李玄淡淡看向天錦。
卻見這丫頭毫不猶豫點了點頭,激動說道:“主上,天錦定會以自己為養分,助他神意恢復,就算他忘記了與我的前緣也沒關係,只要他能活過來,我願意做任何事!”
與江嵐等嬌妻對視一番,李玄心中微定,接著說道:“你先不忙答應的這麼快,要知道以靈息滋養神意幻象,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它將竭盡所能消耗你的靈息,會令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七七四十九日便堪比走了一遭地獄,你確定這樣你也堅持的下去?”
天錦沒有李玄那如海般的靈息,當初阿雪的神意幻象在他體內溫養之時,所消耗的靈息便是一個天文數字,也正是因為他有一海靈息的供養,才能讓阿雪恢復之後不但並無損傷,甚至就連身軀關於昏迷那段日子的記憶也都得以留存下來。
但當今之世,唯有李玄有此能力,就算是孫小聖,也還遠遠沒有達到他當初的水準。
所以這對於天錦來說,必將是一個艱難的考驗。
可天錦是一個願意為了齊衡赴死的姑娘,這點苦楚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比起再也沒有復活那個男人的希望,讓她一個人行屍走肉般活下去,這已經好了千百萬倍!
所以天錦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天錦明白,但這都沒關係的。”
有她這樣的表態,李玄終於心中稍稍滿意。
他不是不可以去代天錦溫養齊衡的神意,但他絕不會這麼去做。
這是這一對男女該自己去渡過的劫,是他們成長的路上該當承受的痛,就算復生歸來的齊衡變成了一個白痴,李玄也再不會因此而感到可惜。
因為他願意給齊衡甚至給天錦這麼一個機會,早已經仁至義盡,溫室的花朵永遠難以承受陽光風雨,人只有跌過跤才會成長。
而李玄,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早已經頭破血流了。
他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就連白衣神主都對他不敢輕慢,便是一步一個血腳印走過來的。
不會再有第二次原諒,更不會再有一次復生的機會,他希望,這一對男女從此再也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