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風雲有不測 禍福更難料

第五回 風雲有不測 禍福更難料

第五迴風雲有不測禍福更難料

卻說李信昨夜一陣沉睡,今早還在睡夢中,已被文吉一個勁地叫醒,拉他要下山採蓮。李信見日頭未出,道:“時辰尚早,我還想睡哩。”文吉道:“這熱天氣的,耽擱了就要熬日頭。”不等李信再睡,把他從床上拽起,又諷道:“你這麼一個懶蟲,不知你是怎樣練功夫的?快快整理洗漱,今日定讓你玩個開心。”李信苦笑,草草洗漱了畢,猶帶睡意,一步步捱下山。前面文吉不斷回頭叫他。李信落後,一着急,睡意大消,又憶起方才文吉嘲諷之言,起意給她來個驚奇,教她往後休得小覷自己!意到心到,氣力緊至,施開輕功,呼呼往前飛。李信剛起,精飽氣盛,又天氣清新,功力發揮極好,不覺得意忘形,一口氣飛了好長一程,早把文吉拋在後面。文吉忙着趕路,忽見一物頭上飛過,定睛一看,不是李信又是誰?唬了一跳,好俊的功夫!他雖年少,觀其嫻熟老練,這娥眉山上又有幾人勝得過他?文吉便一路小跑向前。不易趕上,李信早已倚在一顆樹旁等她,臉上極神氣。文吉喘氣道:“乖乖,了不得,以後要刮目相看了。”李信笑道:“方才不是說我練不了功夫么?”文吉歉道:“何嘗是會練?簡直一個武林豪傑!”兩人走至河邊,見無數荷葉、蓮花,稠稠密密、紅綠映襯。李信看得入興,倒想起一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只惜此時無艷日,若有,豈不恰應合了這兩句話?難怪是好詩!此境此景、此情此意一概寫全。已看得足癮,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不是採蓮么?沒有船怎麼采?”文吉道:“我早準備好了的,這還用你問?”李信道:“你看荷葉如此稠密,恐船隻受阻。”文吉道:“放心好了,平常我們還不是照樣采?面上密,底下疏的。”李信又問:“你說準備好了,如何不見船兒?又說‘我們’,則是何意?你哥這時侯不是砍柴去了?卻和誰一道弄這玩意兒?”文吉欲回話,忽聽附近有葉片摩動之聲,即笑道:“你瞧,這不來了么?”說罷,只手指向駛來小船。李信看時,果然一隻小船開來,船上似乎幾個孩子,只是穿梭荷葉之中,隱隱約約,甚難辨析,及近,才見一男一女。文吉拉着李信,靠前道:“我來給你介紹。”指女孩道:“這位是趙水雲。”女孩微微一笑。又指男孩道:“他叫高仁。”男孩抿嘴,似笑非笑,又忙着低頭,不好意思。文吉續道:“水雲是鐵卵家童養媳,今年十四歲,鐵卵子比水雲小一歲。鐵卵是很熱心的,就是平常不太愛講話。”又對兩人道:“他叫李信,中書省的,來我們峨眉學藝。”女孩尋話招呼:“你以後就叫我雲兒吧,仁弟弟和文吉姐都是這麼叫我,我生下沒幾日,就被送到這高家莊,從不知道我家在哪,也不知親生父母是誰。只聽乾爹乾娘說我姓趙,中秋生日,有字書留說。我仁弟弟有個外號,叫鐵卵,你以後就只管叫他鐵卵。”說罷,咯咯笑起。文吉也笑,李信跟着輕笑。男孩只顧低頭,抿嘴微笑應付,兩眼看水,也不抬頭看人。李樊二人上船。文吉穩健利索,坐好了。李信沒走兩步,卻搖搖晃晃,身子有些不聽使喚。原以為船上和走路一樣,小船稍稍漂動,他就快摔倒了,好在文吉急忙把住,才穩穩坐好。文吉道:“在船上要放輕,不像地上。”李信收住驚慌,笑道:“我還是首次坐船哩。”前面高仁長竿一撐,小船飛離水岸,往河中竄去。李信急忙捉住船舷,以防身子傾倒。四人在河中采了許多蓮,不停說笑。唯獨高仁沉默寡言,偶爾也只說一兩句。文吉向李信道:“別看他此時這樣兒,沒幾日你和他混熟了,你就知道他心裏有多親熱!”李信知她指高仁,點頭微笑,又見水雲望遠處發獃,趁問:“雲兒在想什麼了?”水雲回頭應道:“我在看一枝好花。”說罷,用手指了指。李信跟着望去,果然一枝好花,碩大飽滿,紫紅欲滴,頭上還剛剛綻開,十分誘人。只聽水雲道:“鐵卵,把船開到那兒去,我要那枝花。”高仁聽畢,欲開船過去,李信道:“不用了,讓我來吧。”高趙聽了,正有疑惑,忽見李信騰身,大步流星的在荷葉上飛走,不消時,右手舉着那枝花,迎面飛回,停身船上,將花交給水雲。這裏高趙二人看得目瞪口呆,水雲好久才接過荷花,驚奇之意,把賞花的興也蓋了,不住稱讚,武藝非凡!文吉早領看過一次,此時並不覺得奇怪。高仁這下問話:“你怎會有如此武藝?”好像凡人不可能練就似的。李信笑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嘛!”趙樊二人沒都過書,不解其意。文吉問道:“什麼意思?”高仁接話微笑道:“此時,我可懂了!”說得李信又爽笑起來。文吉見無人回她,又急問:“你們只顧笑,怎麼就不答我話了?方才他說的,到底何意嘛?讀了一些書,就如此好賣關子了?”李信道:“叫鐵卵講給你聽罷。”高仁道:“講的是好本事要靠苦練,就像他一樣。”文吉道:“胡扯,我明明聽他講什麼梅花香,哪裏又扯上練本事了?”高李聽了直笑。李信道:“沒讀過書的人就是不懂。”文吉不屑道:“什麼了不起的,不說你們讀書人自以為是,反倒說我們無知了?”高仁道:“那可是句好話,不可唐突了。”幾人玩笑一陣,採擷一陣,不覺日頭高升。裝好蓮實,各自歸去。

赤少心,輕舟踏波星。時說笑,真純友情。紅荷賽艷,亭亭倚,清光映人影。嬌面孔,樂綻容顏,你盪我搖,彼此相爭輸贏。

數幾飛鶩,匆匆急急趨來回。吞晨暉,年年日日,不知逝歲,似此水,逐天無盡里。忘已遲,醒覺方歸,滿載歡喜,披葉掉竿徐行。

——《採蓮令》

李信出門未膳,便讓文吉一人上山,自己尋酒店去了。且說高趙兩個回家,忙着取蓮子。高仁之父高發見了道:“送些給你乾爹乾娘去。”兩人應着去了。原來高仁小時,母親楊氏斷奶,送到村中一個姓秦的婦人家中寄養。秦氏其夫高瞻啟。高仁長大識事後,認他們兩個乾爹乾娘,以謝養育之恩。高仁父子都是單傳,高發只有一妹,已嫁。高發雖姓高,但祖籍並非在高家莊,那時高發之父一路遷徙,來至此處,便定居下來。兩人送畢剛返,高仁遠見家門外,聚集些許人,問趙水雲道:“莫非地主家的來收債了?”水雲掐指一算,道:“上次借高貴家十兩銀,止今差不多三月了,說快真快,他們就來收錢了。”兩人走近,果然是高貴家的人,一個掌帳的,幾個打手。只聽父親道:“周爺,你知道我們都是老實人,有錢就會還,只是近來雞蛋賣得少,一時湊不齊錢,你就轉告高爺一聲,請他再延些日子,利錢還會再加的。”掌帳的周爺道:“老弟,高爺對我說過,叫我今日把錢收齊。我也是沒法子的。”高發道:“你看我實在沒錢,叫我怎個交法?”姓周的嘆道:“發老弟,不是我平常看你老實,我也就不做這個好了。不如這樣,你先把錢交了,欠下的以後再還。回去我就和高爺說一聲,他要發怒發火,就讓我頂着吧!下次再來時,可務必交齊,到時我也替你做不了什麼啦。”高發只得將七兩八錢銀子交了姓周的。姓周的收下,又將欠下的二兩二錢,加上三月利錢一兩半,再添上延期一月利錢半兩,共四兩二錢,記在帳上。事畢,周爺領打手往別處去了。留下高發唉聲嘆氣,倚門看外發獃,喃喃道:“這錢哪兒弄去呀!”高仁、水雲見父親不悅,溜到屋外玩耍,怕惱煩他。

幾日過去,李信與高仁、水雲漸熟,一塊也玩得開心,高仁也願與李信搭理。這日天氣好,高、趙、李同樊氏兄妹往山上打野物。五人正待尋獵,李信忽大笑。眾人疑問,李信道:“捉那些山雞、兔子乃易事,你們雖有彈弓,而我赤手空拳,也比你們抓得多。”文吉笑他吹牛,道:“我知道你能飛,卻未必能擒住它們,況且兔子跑得快,鳥兒飛得快,你追得上么?”開平道:“他還不是自負有幾下子功夫,我倒想看他有多好的武藝!”李信問道:“誰的彈弓打得好?”文吉笑道:“鐵卵子。”開平道:“鐵卵子,打給他看看,不是彈弓打得好,我們就不叫他‘鐵卵子’了,是不是?”眾人都笑。水雲一旁催高仁。高仁微笑,拾一顆小圓石,指遠處一顆細樹道:“就射那顆樹罷。”說畢,拉緊皮繩,右眼瞄準,小石“颼”地飛出。眾人隱聞“當”一聲,擊中樹了。開平呼叫道:“李信你看,打中了不是?”李信道:“確實不錯,到時比比誰多誰少,我想不用回去吃飯了,烤着那些東西吃就夠。”高仁道:“不行,我打不來多少。那些兔兒、鳥兒與樹不同,飛跑起來,很難射中。”李信道:“你說得對,可我會弄很多的。”說罷,微笑拾石,默運金剛指,扣住硬石,食指一揮。硬石朝那顆樹梢竄去。眾人還未明白,但見梢頭折斷,落於地上。眾人驚異地望他,李信笑道:“牛刀小試。”見一群鳥飛來,續道:“你們再看好了。”話畢,又拾起石子,一式金剛指,石子直往一領頭鳥射去,飛鳥即斃命於地。四人正點頭稱奇,又見兩隻鳥落斃地上,緊接又是兩隻。李信雙手齊發,直到群鳥遠去。文吉道:“我可服你了!真難相信,你這樣一個孩子,有如此高的技藝!”李信道:“我說過不用回去吃飯了吧,這五隻山鵲就可勉飢。”李信正得意,忽聽高仁喊話:“李信別動。”唬得李信直看高仁。只見他往自己腳后發了一彈弓,回頭看時,一隻花蛇地上掙扎,嚇得李信忙跑遠了,自語:“天哪,嚇死我了!”高仁趕去,照蛇頭就是一腳。花蛇身子翹起,往空中亂卷,想纏住高仁腳踝,高仁又騰出另一隻腳,向七寸之處踩,花蛇起先還舞了幾下,經高仁磨動一陣,再也動彈不得。挪開雙腳一看,蛇頭已踩了個稀爛,七寸處扁成紙薄。李信見無危險,跑至高仁身旁,看那死蛇。明明方才嚇破了膽,還賊嘴樣騙他們,說是小時候讓蛇咬過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開平道:“這下好了,五隻鵲子加上長蛇,可飽餐一頓了。”李信懼色道:“要吃你們自己吃,我不敢吃蛇,我最怕蛇了。鐵卵膽子好大,毒蛇也敢惹!”文吉道:“不是他,你又會讓蛇咬的,到時休想走下山,我們也救不了你。你就快謝他救命之恩吧!”水雲道:“哪裏話?我們這些窮人,見慣了蛇,看到就打,不像公子你養尊處優,怨不得怕那險物。”水雲一句話,勾起李信憶念,凝神想過去天龍幫的日子,自己出來好久,有些傷懷道:“原真該謝鐵卵,我們在此相識一場,都是好朋友了。我早晚是要離開你們,以後你們若有機緣,到蒼岩山去,定讓你們玩個痛快,也算我的一番情意。”四人見他說話正色,也都默默不語。開平即岔話道:“你們怎麼了?他還沒走,就干發愣了?還不快去追些野物來?想不回去吃飯,當真憑這點東西能填飽肚子?”李信道:“正是,我離走的日子還長,大家不必為我一句話而遺憾。我很幸運,認識了你們這些重情義的朋友。”三人聽了,悻悻散去。回來時,大家烤吃一頓,無事躲樹蔭下瞌睡。開平提議,暮時要帶李信河裏洗澡。水雲道:“不如我們先去釣魚,等日頭落了再下水,我先往家裏拿釣竿來。有三根,大家可輪換用。”四人都應好,高仁對水雲道:“你且和他們一起去,我取釣竿來。”不等水雲回話,飛快地跑下山。高仁到家,讓高發責罵了一頓。怪他不回家吃飯,家裏等得干著急。不易捧着三根釣竿逃出來,見了水雲四人,只對他們嬉皮笑臉。開平取一根釣竿,往水上打斷五片荷葉,一個個順水面划來,撈起道:“把它蓋頭上,免遭日頭咬。”這裏李信、高仁、開平正放線垂釣,一個婦人走來,恰見三人釣魚,喝罵:“一夥烏龜崽,吃飽了沒事做,我家的魚也是你們隨便釣的?還不滾開?”水雲催大家,往下游無荷葉之處去。見那婦人走遠,忿道:“偏偏這次讓她撞見了,真倒透了霉!”李信問:“這河當真是她的?”水雲道:“她是高貴家的女人,地主爺們要說這是他家的,誰又能說不是?我們採蓮也是偷着乾的,若讓他們撞見,橫豎逃不了一頓毒罵。只是這裏他們還不說,他們若開口阻攔,這村裏的河就無人跡了。”李信道:“實太過分!做地主的沒好人。”眾人停話,靜心釣魚。李信沒釣過魚,經驗少,雖高仁、開平已教說了釣法,還是收穫甚微,把他急成猴樣似的。文吉笑道:“你這兒動一下,那兒動一下,魚都讓你嚇跑了,能讓魚上鉤么?”李信道:“我等了好久,它也不上來。”水雲道:“再等一下就會上鉤的,要耐住性,你看看鐵卵子和開平哥。”李信急把魚桿讓給文吉,一旁看她釣,嘆道:“釣魚也有學問!”水雲笑道:“待會兒,游水比這更有學問呢!”高仁玩累了,也讓給水雲,帶李信去打荷葉,教他做官帽。一整下午,路上鋪滿了殘葉細枝。眼看日頭落山,村裏的孩子一夥伙跑來耍水。高仁忙把荷葉掃集,埋污泥溝里,以防高貴家人見了。兩人趕到原處,水雲和樊氏兄妹已收了魚桿,正等他們兩人來。李信看那草條竄起的小魚,圓口張合,活鮮鮮的。高仁早竄入水裏,和村裏的娃兒打成一片,須臾,向岸上喊話:“李信下來,快來玩哪!”李信從未涉過河水,更談不上習水性,只是眼瞪瞪地看着,不知該下不該下。文吉見他猶豫,一把將他推入水裏。直嚇得李信一個勁地驚叫。不易平息下來,立在水裏不敢往深處下。眾人大笑。水雲和兩兄妹也已下來。李信正想報復文吉,便向文吉走去。文吉早知其意,不等其靠近,梭子般地穿到河中,笑他膽小。李信哪受得別人如此說他,只恨自己不能玩水,真想過去一口將文吉吃了。李信想她有意點激自己,便反激道:“你休如此貧嘴!等你做了我老婆,看你還服不服我?”那文吉一個青春萌發的女孩,最經受不住這個,不禁雙腮赤紅,張口結舌,羞得難藏。眾人此時又來笑她。開平見妹妹不好下台,說道:“文吉,我幫你教訓這蠻小子。”說罷,將李信拉入深處,把他淹個半死,見差不多,方將他推上去。李信一個勁地咳嗽喘氣。水雲笑道:“李信,你還是叫鐵卵教你游水吧,等你學會了,看有誰還欺負你?”高仁游來,細心教他。天黑方散。高仁和水雲拖着濕淋淋的身子回家,又受了高發一頓罵。兩人知他打高貴家人來收錢起,一直鬱鬱寡歡、心中愁悶。只得快快避開,免他再生氣。水雲一處悄問高仁:“你說家裏能賺到那些錢么?”高仁聽了,心中苦悶。發氣道:“你別問我。”水雲也不言語。高仁恐方才說話,委曲了她,續道:“雲姐,要是我們種田的人不用交稅欠債,那該多好啊!我們也用不着讓人壓着幹活。”水雲道:“自古都這樣,你說的這些話,只是憑空臆想而已。”高仁道:“到時吃飯,我們勸勸父親,讓他心裏好受些,每日這樣子,還不會弄出病來?母親的病剛好,見了父親如此模樣,我擔心她又會發病。得一場病真可怕,治不起呀!我姐倆千萬別生病!”水雲道:“又說什麼傻話,有病無病又是你能說得住?”

轉眼又過一日,李信已成峨眉四樣絕藝,決意離往崆峒。這日一早,高仁、水雲一同樊氏兄妹為他送行。走了一程,李信道:“你們也不用送了,回去吧,倒誤了你們的事!”文吉道:“不知你們走後,我們還能否重見?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若李公子心裏還有我們,請收下我的手鐲,和鐵卵的彈弓。以防大了,不認識時,也好有個對證。”李信道:“求之不得。沒想到你還會說句書文!”文吉道:“你別小覷了我,我雖沒讀過書,書言也會講幾句的。”四人看李信遠去,方默默回來,所失之情,莫可言狀,都尋忖:“高家莊從不缺人玩,為何只走了一個李信,心中偏偏難受?就因他是外地人,還是他有非凡武藝?”

高仁、水雲回至家,見高貴家的人正從屋裏走出。兩人入屋,水雲道:“爹,他們又來收錢了?錢交了沒有?”高發道:“錢沒交齊。只把仁仔上次打來的狐皮當了。”高仁聽說自己的狐皮交了高貴,雖覺可惜,但總算把債還了。父親心裏輕鬆踏實,家人便也高興。高發續道:“明日割麥,你們把鐮子尋來,磨一磨。”高仁早從房裏尋來幾把鐮,和水雲在磨石上,嚯嚯廝擦。開始還一本正經,見高發出去幹活了,即你一拳我一腳,揮動鐮刀,對打起來。楊氏見了道:“小心別弄傷臉!刺瞎了眼睛,看你們還會不會胡鬧?”兩人從來不怕母親,知他不像父親厲色。也不理喻,只顧玩得開心。偶爾水雲讓高仁刺到手皮,知嚴重了,方又正經磨鐮刀。磨不了多久,又動起手來。這裏高仁讓水雲反扣雙手,水雲問他是否服輸,高仁倔強,水雲扣得越緊。直把他搞得疼出淚來,口裏不停“噯喲”。楊氏又道:“水雲輕點,會擰斷臂的!”水雲見差不多,方住手釋他。高仁抖動幾下手臂,斜眼望了她一會,只顧埋頭磨鐮刀,不說一句話,生半日的氣。水雲故做矜持,后見他仍不理自己,不知是否真弄疼了他,便靠近左一聲仁弟弟,右一聲仁弟弟地安慰。高仁心軟了,只好迎合。次日割完麥,高發夫婦打紮好,扛捆麥回家。高仁、水雲跟後頭,因昨日生一場氣,今日顯得愈親密。兩個正摟着脖子,你親一言,我愛一語,傾發初開竇情,說說笑笑的,便讓前面夫婦兩個聽到了。楊氏轉頭,見他們兩個似乎說愛,笑對高發道:“你看他們兩個,昨日還打架,今日卻又變得這麼好。”高發回頭望了一眼,也只笑一笑。楊氏道:“不知他們長大后,是怎樣相親相愛?到時還這樣摟頭抱頸的,倒把今日之事與他們講了,他們豈不笑得合不攏嘴?”高發笑道:“到時他們卿卿我我,也不會讓我們看見,大了就知道隱羞了。就只這時候,讓人見了可愛。”楊氏道:“你說水雲這孩子命也苦,非但跟我們受累,且也不知曉生她的父母系誰?我們以後要好好愛她。我看從小到大,你沒給過她一個好笑相,我們的仁仔倒也罷了,水雲卻比不得他,何況又是個女孩!”高發怔凝,說道:“你倒提醒了我,還是你細心。若非仁兒福氣,我們家哪能飛來這樣一個乖巧俏麗的女孩兒?”高仁、水雲見前面父母說話,就壓低了聲。水雲靜聽一會,道:“他們在說你呢。”高仁道:“說我?說我什麼?”水雲道:“我聽乾爹說‘仁兒’。”高仁道:“廢話,他們每日都要叫我幾千聲‘仁兒’。”水雲道:“廢話,我豈不知他們每日都要叫你幾萬聲‘仁兒’?”兩人亂說,又瘋笑起來。

有詩曰:

蜜蜜依纏mian,有苦亦有甜。

貧資縱清純,日後建家園。

且說高家莊這年小麥長勢好,各佃農如意交了租債。誰知到了次年,運勢極差,小麥歉收。眾農知今年非比昔年,日子難熬了。不禁埋怨租子太重。恰逢高貴的下人又來收租。有人把值錢的都當了,合比昔年減半的麥糧,馬虎湊合清租。那高發卻傻了眼,半晌也找不出有餘充當之物。幾打手疑他不想交租,不斷催逼。高發一時氣來,沒好氣道:“等天下有錢人都死絕了,我再去交吧!”那些打手平素只知欺人,沒人敢和他們衝撞,今見高發有怒,都雞公似的豎眉倒目,霸氣十足。一打手道:“高發,你敢和貴爺作對?”高發道:“這麼重的租,如今誰擔得起?有錢人太過分了!”姓周的道:“高爺對你們沒什麼不好,天下各處都如此,只怪蒼天不恩。我知你們今年糧少,但這沒法,我們也要過日子。”高發冷笑道:“你們吃些什麼,我們吃些什麼?你們穿得如何,我們又穿得如何?”一打手反笑道:“誰讓你們是做田的,貴爺是掌地的呢?”高發無言,良久道:“列位在此等我下輩子交吧!”幾人屋裏吵着,外邊已聚了好些莊裏人。有幫高發的,有兩不得罪說中間話的,也有討好高貴一家的。高仁、水雲原不在家,早出外瘋玩去了。昨晚做了一夜的風箏。風箏做得不好看,亂七八糟、皺皺巴巴。雖如此,他們還是一早牽了線出去,趁一些秋風,空田裏胡放。此時玩累了,躺田裏看天呆神。忽見一娃子老遠跑來,吁吁喘氣道:“鐵卵子,雲兒姐姐,快回去罷,你爹和高貴家的在吵嘴呢!”水雲忙拉高仁跑到家。但見幾人正拿家裏鋤鍬,往柱子上亂鋤亂鏟,母親卻倚牆上哭喊:“你們把這屋也拆了,倒也乾乾淨淨。”高仁跑去擋住。那打手一把將他拉開,罵道:“礙事的雜種,叫你老子交租,這破屋就給你留着。”高仁趕去,照他手上咬一口。讓打手一腳踢了老遠。又一頓臭罵,說高發養了狗種,會咬人。高發罵道:“你們主子家的崽兒更了不得,十七、八歲了,還尿床!高貴的小老婆還不是常偷底下男人?你們又有誰上過她的床?高貴的老子一大把年紀,常與婢女私通,且不知生了多少私生子,往外送了!”那些人見高發點他們主子家的醜事,都趕來推打恫嚇。高發讓一打手按倒在地,還讓人胡踩一腳。又急又惱,便想與之拚命,爬起就往一人身上撞。那些人都頗會武藝,見高發撲來,緊閃一邊。高發不防,一個趔趄,又倒在地上,頭兒正碰鋤刃,頓時頭破血流,十分嚇人。旁邊莊裏人都嚇呆了,怔怔望着高發。一些與高發qing好之人急跑走尋大夫。可憐高發碰得頭顱鮮血如注,昏死過去。高貴聞這邊鬧事,已趕了來。高仁、水雲尤更驚恐,至高發身邊推喊。楊氏撥開二人,撕破高發衣服,扯下一塊,扎住傷頭,伏其身上慟哭。一人領大夫來。那大夫診診脈,默默搖頭。楊氏問大夫,大夫也無可奈何。一家人悲痛欲絕。楊氏也不想活,沖那黑臉打手亂打。黑臉打手見高發死了,雖不在意,卻也讓着些楊氏。誰知楊氏扭他不放,要死要活的。黑臉打手凶相畢露,將楊氏踹開罵道:“瘋婆子,是你丈夫自找的,我又沒打死他。”楊氏不休,又上來扭他。高貴問旁人怎回事,那廝道:“不交租,活找的。”有人討好高貴,又告說,高發揭他家的短。高貴是最沒心腸的人,又欺高發是外來的,聞聽高發先時罵他,更兼一分惡意,悄下吩咐眾打手:“把女人甩開,拿他家值錢的東西走人。”眾打手便賣力往楊氏身上加拳腳,要往屋裏取東西。楊氏一會推喊高發,一會摟打手的腿不放。打手們哪肯理她,只管拿東西。高貴發話道:“收一次租就這麼羅嗦!早知道發兒不爭氣,我就不租他地了,讓他離了高家莊,也免今日壞事。我勸高夫人還是帶人走,我家地也不再租給你們了,到時若又鬧成這樣,誰肯甘心?”楊氏情急,一頭撞柱子上,只聽“咚”一聲,柱子嗡嗡振動,楊氏早已軟下,不省人事。高貴見楊氏活不了,私下叮囑一濃須打手:“把他家女孩帶去。”那濃須打手會意,拉水雲道:“大人裝死逃租債,我把你帶去做婢女,就算租債清了。東西也留下,給你小弟,叫他好好乾莊稼。我們東家會對他好的。”

眾打手叫道:“高爺寬宏大量,不收地,已足夠對他們好,況這女娃到了高爺家,不愁吃穿,分明是指給活路嘛!”水雲只亂叫亂打,哭着不依。濃須打手便搶她走往高貴家。高仁想跑去拉住。早讓一人踹開,丟下一句“不知好歹”跟去了。高仁爬起,又趕上拉人。打手又一腳。高仁早已心沉,也不顧疼痛,如此讓打手踢了幾次。這裏高瞻啟跑來,淚如雨下道:“仁仔,你就死心了。他們都是些人面獸心的東西,仗有權勢,我們這些人哪能得罪?快快回家。”高仁趴地上哭啞了。高瞻啟只好拖他回去。一些農人都暗罵高貴一家皆系禽獸,定遭天打雷劈!

高瞻啟將高仁領至自家。秦氏聞聽高發家出事,心疼高仁,摟着安慰,陪他哭泣。如此過了幾日,高瞻啟見高仁稍平靜些,暗下與秦氏商議道:“我們家也是窮得老鼠偷不到米,五人算勉強不挨餓,再添一個仁仔,恐都過不下去。”秦氏道:“你說的是什麼話?”高瞻啟道:“不是那個意思。現仁仔無依無靠的,我與你是要愛護他,但他在我們家,也要跟着挨餓。我想起仁仔在龍水灣有個姑爺。發兒的妹妹十三年前嫁到那裏。他姑爺是個石匠,且收了許多徒弟,替別人蓋房子,一年到頭能掙到一些錢,比我們強得多,我們家三個娃,他們家兩個娃,不如讓仁仔放到他們家去,他們又是仁仔的正經親戚!如此一來,豈不更好?”秦氏思索片時道:“想的是好,不知仁仔願不願住那兒去,他姑爺是否樂意留他?”高瞻啟道:“仁仔願不願,不能隨由他。只是他姑爺,看仁仔死了爹娘的份上,是否肯把他養大?等仁仔娶了媳婦,成了家,也不會再依靠他了,若有餘力,對他姑爺的恩情,還會慢慢償還。只是水雲那姑娘,怎麼……”高瞻啟說到高仁娶媳婦,便想起水雲,不禁眼中溢淚,哽着聲說不出話。秦氏道:“我想他姑爺會同情他,到時你就帶他到那裏去,和他姑爺聊一聊。若日子久了,他姑爺真不想養他,就把仁兒接到我們家來,大家就一起挨餓,也痛快!”高瞻啟道:“也無它法,明日就與仁仔說說,和他一塊上龍水灣,也順便看看水雲。”秦氏道:“別看水雲了,免得仁仔傷心!想想高貴一家子的嘴臉,就噁心,莫說還要往他家裏去。但願菩薩保佑水雲平安,不要生事。”高瞻啟道:“自仁仔到我們家來,哪日不傷心?讓他見見水雲姑娘,自己的愛姐姐,心裏會踏實一些。”

翌早,夫婦將高仁叫到廳堂。高瞻啟道:“仁仔呀,有些話與你說,若是說得不合你意,你只管說出來,不要悶肚裏。昨日我與你奶娘說了一日,想把你送到你姑母姑爺家去,他們有點財,能把你養大。我們家也喂不飽你了,不要怪我們無情。你在姑爺家裏要聽話,乖一點,你姑爺才會喜歡。你看如何?”高仁只顧點頭。秦氏打點包裹,搭高仁肩上道:“若你在那不好獃下去,就回來,我家的三個娃兒都愛和你玩哩!”說罷,又摟摸高仁。高仁抬頭道:“乾爹乾娘放心,我會在那裏聽話的。”秦氏將高瞻啟、高仁送到屋外,叮囑一回,眼送他們去了。走到村頭,見高貴屋舍,高瞻啟道:“仁仔呀,去見見你的雲姐姐,她在那兒想你哩。”說罷,拉高仁進高貴家。高瞻啟見高仁橫眉怒目,知他一腔怒火,便叮囑平靜。高瞻啟說通了高貴,將高仁帶到水雲房裏,自己走出來。兩人見面哭一起,高仁道:“雲姐,高貴他們沒有對你怎樣吧?”水雲搖頭,叫他不要擔心。兩人又訴說一會。高仁道:“雲姐,等我以後掙了錢,會把你贖回來的。等着我!”說罷離開。水雲只是拉高仁的手,不忍分離。反覆幾次,高仁才千難萬難跑了出來,一面流淚,一面瞎奔。高瞻啟只好追他。

高瞻啟將高仁領至龍水灣,見了他姑爺李參義。並將高發如何遇災,楊氏如何自短之事,與李參義夫婦講了。高發之妹高瑜聽說自己親兄嫂死了,泣不成聲。那李參義也灑了幾把淚,鐵乖乖一張嘴悲三傷四、賣情裝好。高瞻啟見他答應得好,雖不相信他的話,念及高瑜系高發親妹,另有一番照料,卻也放心將高仁留下。吃了幾口茶,又叮囑高仁一番,回去了。這裏高瑜不甘兄嫂含冤受死,哭鬧要往縣衙告狀。李參義膽小怕事,且勸道:“你兄嫂又非真讓他們害死的,尋不出什麼證據,況且當官的都是護有錢的,要告倒他們,難上加難。”高瑜也知鬥不過有勢人,還是沒有告上。就此含辱受屈,姑且安慰高仁,藉以寬心。

自高仁進了李參義家,那李參義開始還對高仁呵一聲叫一聲,假臉虛情,以討好高瑜。日子久了,不由厭煩起來。那高瑜對高仁卻真愛如一,承着李參義的臉色,才不至過分流露。高仁知李參義愛他不如從前,且有厭嫌之情。想及自身寄人籬下,又無他路,心中苦楚,只得忍受。偶想死去的爹娘,與鎖囚的水雲,只有暗中垂淚。高瑜見他時有發獃,知他痛苦,常苦口婆心地安慰,怕他跨了下去,只聽他常說:“總有一日,把高貴一家都殺光。”說后不言不語,真不知又想些什麼!

詩曰:

貧賤歡作世外源,朝朝暮暮戲輕挑。

夕湖河裏拿言耍,碧瀾波上把船搖。

青山深林走倩蹤,白日晴天射飛鳥。

忽來橫禍不長久,良善悲泣惡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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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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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風雲有不測 禍福更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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