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薄千城回家的時候,正好和出差回國的薄元慶在門口碰上。
儒雅的中年男子手邊放着行李箱,正拿了鑰匙開門。
“高考出成績了？”
“嗯。”
“多少？”
“……98。”
薄元慶推門進屋,調侃道：“不錯,我以為你會交白卷。”
這他媽算什麼表揚？
薄千城順手幫他把箱子提進去,中年男人愣了愣,心頭不由一熱。
還以為他會一直像以前那樣排斥自己……
人到中年就是容易感懷,他忙定了定神，和他交代正事：“我這次去日本參加學術交流，也順便把你留學的事敲定,下個月初的飛機……”
話未說完，被薄千城打斷，少年的臉色陰沉得嚇人：“什麼留學？你擅自做什麼決定！”
“不留學你做什麼？復讀？三年時間都考不上大學,證明你並不適合這樣的教學模式。”
薄元慶在沙發上坐下,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堆資料，“我是可以花錢走關係讓你讀個三本,但我不認為這是對你負責,在國內你只會跟那群狐朋狗友繼續混日子,有什麼出息！”
“誰說我要混了？！”他煩躁地掃開那堆資料,嚷嚷問道,“這事兒你怎麼不提前跟我商量？”
“半年前我就跟你提過,你悶在屋子裏玩什麼排位？根本沒應聲。”
薄元慶捏了捏眉心，語重心長地說，“我可以替你安排好一切,即便你不讀大學我也能給你找到不錯的工作,甚至可以讓你在家打一輩子遊戲，一百個你我都養得起。”
“誰他媽要你養！”
無視少年的毛躁，他繼續說：“大學並不只是去學死知識，更是人生的寶貴經歷，正好藉此機會送你出去吃吃苦，那邊可沒有人幫你打掃家務。”
薄千城聽不下去，他站起身，冷着臉說：“我不去！”
見他埋頭就往二樓沖，薄元慶厲聲呵斥：“給我站住！你不留學你要幹什麼？在家當混吃等死二世祖？！不說對不對得起我，你對得起你媽媽？！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三天兩頭弄一身傷回來，你今天又去打架了吧？！”
薄千城後背一僵，停在了旋梯口，手下意識地摸了摸眉骨處的傷，含糊其辭：“誰他媽成天打架了！喝多了不小心摔的。”
摔的？
當他瞎子還是智障？
薄元慶懶得跟他耍嘴皮子，深吸一口氣，嚴肅道：“下個月你就給我滾過去上課！”
父子倆都是倔脾氣，老的臉紅脖子粗地宣佈留學的決定，小的梗着脖子堅決不肯鬆口。
“你做夢！”
……
夏季彷彿沒有夜晚，小區樓下的長街擺滿了小攤位，整夜整夜都鬧騰着。
洛檸洗完澡在飄窗檯坐下，有些失神地擦着掛水的頭髮。
蔣淑推門進來，手裏端一盤切好的西瓜，見女兒在發獃，就笑眯眯地喚一句：“想什麼呢？趕緊把頭髮擦乾了吃西瓜，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甜得很！”
洛檸應一聲，支開小桌。
蔣淑見她心不在焉，就問：“怎麼了？今天不是去謝師宴嗎？跟同學玩得不高興？”
“高興……”洛檸勉強牽出一抹笑容，埋頭吃西瓜，“我們班都考得不錯。”
蔣淑感嘆着坐下，眉梢里都是喜色：“你這回可算給我們家長臉了，我以為你最多就上個一本，沒想到超常發揮，分數穩上A大。”
早上查成績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提前老花眼呢！反覆看了好幾遍才確認這真是女兒的分數。
督促洛檸寒窗苦讀12年，總算盼得她有了出息。當即就奔相告走，別提有多高興了！
如果薄千城也考了不錯的分數，洛檸興許會比蔣淑還興奮，不至於想現在這樣百感交集......
“別哭了，我陪你一起去A大。”
“蠢哈你要復讀嗎？”
“你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考是考不上，但我會陪你去，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你的意思是......”
“哪怕是在A大門口討飯，我也會陪着你。”
會陪着她。
可是......
他自己的未來、他的人生呢？
在哪裏……
“檸檸？檸檸？洛檸！”蔣淑連喚了三聲，才拉回她的思緒，“跟你說話呢！”
“什麼？”
“你爸爸說要獎勵你，想要什麼？”
洛檸滿腦子都是薄千城的事，沒心思討要什麼，便敷衍道：“再說吧，暫時沒有想要的。”
見她興緻不高，蔣淑也沒多留，起身離開房間。
門關上的時候，洛檸腿邊的手機響了——
一串陌生的號碼。
她按了掛斷沒隔2秒，又響了起來。
還是剛才那個號碼，她猶豫片刻，鬼使神差地接了起來......
……
昨夜的那場雨彷彿洗凈了天幕所有的陰霾，第二日是個艷陽天，整座城彷彿被鍍上一層金色，絢麗耀眼。
洛檸站在校門前的那條小街，樹影搖曳在她純白的裙擺上，染出一片淺淺的灰。
她低頭看了看時間，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等待的少年便從街口走來——
簡單的棉質白T，黑色七分褲穿得鬆鬆垮垮，和兩年前他們第一次交集時那樣漫不經心，卻又分明有什麼不一樣了。
她的視線落在那張清雋容顏上，不由感慨地笑了：那個時候的他，裹着一層野獸皮毛，凶神惡煞得讓人不敢靠近。
但......
誰又曾想到......
那頭亂髮下，竟藏着盛世美顏。
誰又明白……
這個漸漸走近她的少年，其實有一顆溫柔纖細的心......
“胖球，約我來學校幹什麼？”薄千城用手裏的冰礦泉水碰了碰她的臉頰，“不熱嗎？”
“熱啊。”洛檸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負面情緒，走到他身邊，難得主動地挽住他的胳膊，語調輕快地說，“熱也想見你。”
牛高馬大的少年頃刻間紅了臉，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卻是故作不在意地清了清嗓子，說：“嘁！準是又把什麼東西忘在學校了，讓我陪你來拿。”
……
高三生憑校牌便能進出，此時學校已經放了假，整個教學樓空空蕩蕩。
洛檸拉着薄千城走去二樓，直奔五班教室。
“來這兒幹什麼？不是三樓？”
“畢業了，我想看看原來的教室。”
“有什麼好看的？”嘴上雖這麼說，卻還是依着她一道去了高二五班。
洛檸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分班時的座位，見薄千城手插兜地靠在前門，就拍了拍旁邊的桌子，喚道：“蠢哈，過來！”
少年不情不願地走近：“別跟我說你要玩回憶青春那一套。”
朋友圈最近都是類似的九宮圖，什麼感慨高中歲月之類的，酸得他牙都快掉了。
“我喜歡，不行嗎？”
“行的，你是我祖宗，幹什麼都行。”
沒有空調，教室里很熱，洛檸牽着他的手，體溫卻從指尖開始冷卻。
——“請問是洛檸嗎？”
——“你是......？”
——“打擾了，我是薄千城的爸爸......”
“你抖什麼抖？”趴在課桌上的少年支起胳膊，皺眉把她的手往眼底拽了拽，確認她真的在發抖，就整個人坐起，“怎麼了？”
洛檸沒有回答，在他還要追問的時候，忽然用力地抱住了他。
少年胸口溫熱，可她卻只覺得冷。
“薄千城。”
“怎麼了？”
“我也很慶幸。”
慶幸當初分進了五班，和他成為了同桌。
她抬起頭，下巴抵着他的肩。
窗外是繁盛的綠意，蟬鳴起此彼伏，風吹來熟悉的青草香，一切，都和那個夏季重合在一起......
“薄千城，我喜歡你。”
少年身形一僵，難為情地別過臉：“我知道……”
“好喜歡好喜歡你！”
他的手撫上她的後背，將她牢牢攥進懷裏，略顯沙啞的聲音，繞在耳邊：“我…也是。”
怎麼辦？
這樣下去，只會越來越捨不得。
又怎麼說得出那句話來？
洛檸眨了眨眼睛，睫毛就濕了一片，她小心翼翼地呼吸，怕被聽出聲音里的哽咽。
“最喜歡最喜歡你了！”
懷裏的人在輕輕顫抖，薄千城察覺到不對勁，把她扯開，即便她飛快地埋下頭，卻也叫他瞧見了臉上的濕潤。
“怎麼了？！”
他就說胖球今天熱情得反常，果然有事！
他一手扣住她的肩，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着急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
“沒什麼，是我不好。”洛檸吸吸鼻子，努力想要擠出笑容，卻讓眼底暗潮越發洶湧，她慌忙抬手擦擦臉，解釋說，“我沒想哭的，對不起……”
薄千城斂着唇，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她總喜歡藏着事，非要他逼問半天才肯說。
約他來學校、哭那麼傷心，估計又是一個人悶着胡思亂想了些什麼。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找他商量，跟他傾訴嗎？
她這樣，到底有沒有把他當作男朋友？
生了半晌悶氣，見她還在哭，就無奈地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哄道：“都成年了，結果還是個哭包。”
跟兩年前，一點沒變……
“走，去洗個臉。”
薄千城牽着她從教室里出來，安靜的走廊，兩人沉默地走。
經過樓道口的時候，洛檸忽然停住腳步，用力拽住了他。
薄千城回頭，她卻沒有看他。
窗外的蟬鳴消失了，連風聲都沉澱，四周靜得彷彿凝固一般，只剩她哭啞的聲音，一字一頓，艱難地說——
“薄千城，聽你爸爸的話，去留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