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刑(二)
“蠻荒境,什麼蠻荒境?”
順着懸崖千辛萬苦地爬上來,殷宸和紅蛇氣喘吁吁坐在地上,她剛剛問起蠻荒境的事兒,紅蛇就表示一臉懵逼:“這裏是蓬萊谷啊,離蠻荒境天南海北的遠呢。”
殷宸愣在當場,半響才磕巴着反問:“這裏不是蠻荒境?”
“當然不是。”紅蛇用尾巴撓一撓下巴:“你問蠻荒境幹什麼,那裏是一片絕境死寒之地,都是兇殘嗜血的怪物,連陽光和花草都沒有,都是犯了重罪的罪人才被流放到那裏等死的。”
殷宸獃獃說:“可是我就打算去蠻荒境的,我大概是走錯路了...”
“你去哪兒?”
紅蛇詫異地打量着毛糰子一身雪白的長毛,軟乎乎的小肚子和粉嫩嫩的肉墊,一聲嗤笑:“別鬧了,就你這小胳膊小腿的,去的當天晚上就得被別人當下酒菜吃了,不過既然你走錯了,就說明你和蓬萊谷有緣分,你就留在這裏吧,我們這裏很好的,風景秀美靈氣充沛,是九重天所有妖獸都想來的地方,也不知道你怎麼運氣好能穿過屏障進來的...不過既然你來了,就安心待着吧,也有我罩着你,你就好好修鍊,將來修成個金仙甚至是大羅金仙的,說不定還能被邀請到天宮吃宴呢。”
天宮是帝君嵐風及無數大尊者的居所所在,是九重天的權力中心,被請到天宮吃宴是所有九重天人眼中的榮耀,但是紅蛇不知道,這卻是殷宸最害怕的。
殷宸顫顫問:“這裏,這裏離開天殿有多遠?離天宮有多遠?”
“好遠的,即使是嵐風帝君那種大尊者,也得花好些天的時間趕路。”紅蛇遺憾地說,殷宸卻因此鬆了口氣。
好吧,雖然這裏沒有蠻荒境那麼遠,但是這樣的距離也可以湊合湊合了。
殷宸看着這裏如夢似幻的風景,清新濃郁的靈氣,再加上旁邊面冷心熱的紅蛇小夥伴一再邀請,她頓時捨不得離開了,做大城主招小弟的宏圖願景也被拋之腦後,她顛顛決定要長住在這裏。
紅蛇很喜歡這個傻乎乎的小毛糰子,這年頭這樣心思澄澈的幼崽也太少見了,和她相處也不用擔心被捅一刀,於是她本着大姐帶小弟的責任感,親自帶着毛糰子在一處石壁上挖了個小窩。
那個小窩旁邊就是顏色艷麗的樹林,還有一個小瀑布,瀑布水匯成一汪小潭,潭水清澈澄亮,殷宸用爪子捧了點水喝,頓時美得要跳起來。
紅蛇又把自己收集的毛絨墊子分給殷宸,看着她忙上忙下把小窩佈置的暖烘烘的,又問她:“你這麼小就一個人跑出來,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殷宸一聽,頓時蔫吧了:“其實,我一直在被壞人追殺...”
在她身後,君刑眸色微沉。
“有人追殺你。”紅蛇看着蜷成小小一團的毛糰子,頓時對那個人升起濃烈的惡感:“這個人也太不要臉了,什麼人能對這麼小的幼崽下狠手,他簡直不是人!”
“就是就是。”殷宸舉着爪子憤憤不平:“他特別凶,特別壞,我一出生就要殺我,拿那麼——長的劍指着我,要不是我機靈,我早死在他劍下了。”
紅蛇聽了更加生氣,她一甩尾巴擊碎旁邊一塊巨石,氣勢洶洶說:“是誰欺負你的!你跟我說,我去殺了他給你報仇!”
殷宸被小夥伴的維護感動得淚眼汪汪,但是一聽她的話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阿宸,你不用怕。”紅蛇認真說:“我們蓬萊谷是妖族聖地,是由洪荒神獸白臣老祖親自福澤的地方,蓬萊谷的規矩就是,無論什麼原因,只要得到屏障認可,得以進入蓬萊谷地的獸,以後就都是自己人,無論誰欺負了你,蓬萊谷都會為你做主的,所以你有什麼冤屈就說出來,這樣窮凶極惡的壞人,哪怕是天宮嵐風帝君麾下,那也容不得他囂張!”
紅蛇說的信誓旦旦,殷宸心裏不免升起一點點小火花。
“原來這麼厲害的嘛。”她伸出了試探的小jiojio:“那如果是道尊...那樣的人物,也可以嗎?”
紅蛇自信的微笑僵在臉上:“道...道尊?你說的哪個道尊?”
“原來還有其他道尊嗎?”殷宸眨了眨眼睛,心想不能冤枉了好人:“就是道尊君刑啊,玩劍的那個,特別凶的嗚嗚嗚”
殷宸剛說兩句話,就被紅蛇一把捂住嘴,紅蛇額上掛着豆大的冷汗,警惕地往四周張望,壓低聲音:“你個傻大膽,怎麼敢直呼道尊名姓。”
殷宸獃獃看着她,就聽紅蛇恨鐵不成鋼地說:“我也不知道你是真傻假傻,道尊那是什麼人物,開天之主,開天之主你明白嗎?這諾大的九重天是他生生從天道洪流中辟出來的,那是帝君都要俯首恭聲尊稱師尊的大尊者,你說行不行,你自己琢磨琢磨。”
殷宸扁一扁嘴:“那麼厲害的嘛...”
紅蛇覺得這傻孩子真是死心眼,她想了想,又給殷宸打個比方:“這麼說吧,你覺得那頭橫龍厲害不厲害?”
殷宸記得昨天那頭橫龍,的確實力強大,因為她無法聚集天下惡念短時間凝成力量,雖名為高高在上的凶獸,但實際照現在實力的增長速度,得不知多少年才能打敗它,所以她乖乖點頭:“厲害。”
“那頭橫龍作惡多端,實力強橫,是白臣老祖當年大戰十天十夜才將它鎮壓於此。”
紅蛇說:“而整個蓬萊谷除了它和老祖,還有其他兩頭神獸,十八頭聖獸,大羅金仙二十三位,金仙七十九位,而再之下的強者數不勝數,但是,如此強大的蓬萊谷,如果道尊出手,只需要一劍。”
紅蛇比了個手勢,一字一句:“一劍,全都灰飛煙滅。”
殷宸:“...”
殷宸“哇”的一聲哭出來!
這麼掛逼的人物,再給她十輩子她也打不過,那還掙扎什麼?直接躺平等死吧,她不活了嗚嗚嗚!
紅蛇看見毛糰子一屁股坐地上就開始哭,晶瑩的淚珠流出來浸濕了眼眶周圍柔軟雪白的皮毛,黑溜溜的眼珠被潤得濕亮,看着別提多可憐了。
紅蛇立刻就慌了,她游過來急得團團轉:“你哭什麼呀,別哭了,有什麼委屈你跟我說...”
毛糰子邊哭邊搖頭,小可憐樣看得紅蛇心裏也難受,她用尾巴一下一下摸毛糰子頭,哄她:“不哭了不哭了,哭得都不好看了...”
君刑就站在她旁邊,那一刻他幾乎忍不住要伸出手,但是毛糰子已經伸出爪子用力抱緊紅蛇,嗚嗚嗚:“紅蛇,只有你對我好,我以後也對你好,在我被大壞蛋殺死之前,我一定好好保護你。”
紅蛇被她顛三倒四的話逗得不行,又是心疼又是感動:“好了好了,你已經安全了,進了蓬萊谷就沒有人能傷害你的,我也不用你保護,我很厲害的,我才要保護你。”
兩頭小獸在那裏互相安慰,場面溫馨又可愛。
君刑卻慢慢收回手,他站起來,居高臨下盯着那一臉毅然決然的毛糰子,幽深似海的眸底似有驚濤涌動,又轉瞬凝為更沉的冷色。
“為什麼還在怕我?”
又是黑夜降臨,溫暖的小窩裏,君刑盤膝而坐,看着懷裏睡得香甜的小東西。
她還扒着他的手指,軟軟的牙在他帶着薄繭的指腹壓出一點可愛的凹痕,呼吸間溫熱的氣流拂在他虎口,他指尖環着她後頸綿軟的長毛,慢條斯理地順。
“我若要殺你,又何必等到現在。”
他嗓音低柔,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好孩子,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已經等了很久了,他等着她發現異常,等着她發現他的存在,但是她就像一隻小烏龜,被嚇得縮進龜殼裏,便怎麼也不願意再把頭伸出來看看,只想得過且過的活着。
這怎麼行呢。
君刑垂眼凝視着她肉嘟嘟的毛臉蛋,她睡着的時候那麼乖,那麼軟,扒着他的手不放,但是一睜開眼,就避他如洪水,恨不得千里迢迢跑去蠻荒之境,也要離他更遠一點。
他摸一模她尖尖的小耳朵,指腹輕輕點在她額心,一點熒光閃爍,他闔上眼。
作為一隻夢獸,每天晚上做夢是正常的。
殷宸在現實中只能吃果子,但是在夢裏她可太美了,燒雞豬腿烤魚堆成小山,她就躺在小山上面,左爪一根滴着油的大雞腿,右爪一捧葉子兜着的果汁,前面還掛着各種小糕點,抬一抬腦袋就可以咬住,簡直神仙日子!
今天殷宸聽紅蛇科普,說一種叫泥巴雞的食物別具風味,她剛剛幻化出來一隻泥巴雞,一層一層撕開泥巴,露出裏面香噴噴的雞皮,她陶醉地深吸一口氣,張開大嘴剛要咬下去,背後卻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正抱住她的肚子。
殷宸一呆,她低頭去看那隻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白皙的手背上微微的青筋綳起,大大的手正能包住她小半個身子,溫熱寬厚的掌心貼在她軟綿綿的肚子上,把她白白的長毛都壓扁了。
殷宸很少夢見人,因為她都沒怎麼和人接觸過,殷宸是一隻寂寞的獸,作為一隻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崽,其實她很想有人和她一起玩的。
現在突然夢到了一個人,還有一個好看的手,掌心暖暖的,特別有安全感,殷宸心裏美噠噠,尾巴興奮地甩了起來,被抱起來的時候還羞澀的蜷了蜷爪子,悄悄地期待地看過去,這是誰呢,一定是個溫柔好看的小哥哥——
然後殷宸就看見一張印象異常深刻的、清俊冷峻的臉。
刀削斧刻般的容顏,淡色削薄的唇瓣,一雙斂盡月華與夜色的眼,無論看什麼都像是看虛無的空氣,一身淡漠的、威嚴的雍容,也許只有在他拔劍時,才能一睹那令人心魂俱碎的冷戾殺意。
殷宸僵在當場,整隻獸瞬間石化成一個石糰子,風一吹就碎的那種。
“你這樣烤不對。”
男人把她抱進懷裏,手輕輕撫着她後背柔軟的長毛,嗓音放得柔和又寵愛:“你該把雞的肚子刨開,把內臟清理乾淨,塞進去新鮮的蔬果和調料,再用泥巴團着埋進地里烤...”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這小小的毛糰子,能聽那尊貴的開天之主輕柔繾綣地講該怎麼做一種人間食物,而不是那些高不可攀的三千大道、晦澀典法。
然而殷宸對自己獲得的天大殊榮毫無驚喜,只有滿心惶恐。
在男人低緩細緻的言語中,她卻只能回想起那一天被屠殺的其他三頭凶獸,漫天的血肉和狂暴的能量,對面的男人握劍看來,眉眼間漫不經心的殺意,是極致的冷酷和無情。
她瞬間感覺被開膛破肚的不是那隻雞,而是她自己,一頭軟綿綿的、肉超多超嫩的毛糰子!
君刑抱着他的毛糰子,看着她圓溜溜的眼睛裏反射出自己的身影,滿心愛憐和歡喜。
他一生寡淡,愛恨全無,唯有一劍用以抗衡天道,撐起這九重天的棟樑,也隨他度過漫長而毫無意義的時光。
但是當他看見她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喜歡她窩在他懷裏打着小呼嚕睡覺,他喜歡她夢裏扒着他的手指甩尾巴磨牙齒,他喜歡她眼睛彎彎的笑,嗓子裏溢出咯咯的小奶音。
白日不被知曉的跟隨和保護,夜裏只能在她睡着后才有的親昵,他並不滿足。
他想要更多。
他慢慢低下頭,薄唇就要在她額心印下,他愛昵地喚她:“阿宸...”
但就在這一刻,他近在咫尺的毛糰子突然兩眼一翻,整隻獸如同虛幻的空氣,驟然消失無形。
君刑的懷裏卻空空蕩蕩,周圍鮮艷明快的風景,那堆成小山的美食,那些艷麗芬芳的花朵,那些香甜的果子,都一寸寸灰白崩裂,碾碎成飛灰。
君刑仍然保持着那個姿勢,他垂着眼,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虛握的掌心一點點合攏、握緊,綳起的骨節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聲。
他猛地站起,一拂袖,夢境徹底崩塌。
凄冷的月色打在山洞裏,君刑看着剛才殷宸窩着的地方空空蕩蕩,顯然她一醒過來,就直接從山洞裏跑走了。
僅僅是個夢,僅僅是一個夢,就把她嚇成這樣。
她便這麼見不得他,她便這麼怕他?!
他半張臉隱在黑暗的陰影中,看不清情緒,只能看見他身後的劍突然開始嗡嗡顫動,似在恐懼想要飛走。
君刑沒有看劍一眼,他沉着臉就要往外追去,剛走到洞口,就看見一個俊秀的青年飄然而至。
“拜見師尊,師尊萬安。”嵐風俯首拱手問安,君刑現在沒心思理他,只淡淡頷首就要繞過他去追殷宸,嵐風卻忙又開口:“師尊是在找她嗎?”
君刑一頓,就見嵐風從捧出一張大大的蓮葉,蓮葉里靜靜窩着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獸,不是剛才跑走的殷宸又是誰。
“剛才這位...突然從洞口往外跑,慌亂之間直接跌下懸崖,我怕鬧出大動靜,便用蓮葉把她包住帶回來。”
嵐風低着頭,捏着蓮葉的邊角往前遞,只感覺手中一輕,再抬眼,那小小的毛糰子已經被君刑抱在懷裏。
君刑看着臂彎里沉睡的毛糰子,她的小臉在睡夢中都是皺着的,嗓子裏偶爾溢出兩聲呢喃,睡得並不踏實。
君刑緊緊抿着唇,看着她的眼神晦澀難言,嵐風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屏息,不敢言語。
月色幾乎都在道尊皺起的眉峰間凝固,好半響,他才沉沉嘆息一聲,摸了摸夢獸蓬鬆的長尾,把她抱得更緊,轉頭向山洞裏走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跟上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