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刑(一)
這是殷宸離開虛空之境的第三個月。
殷宸自從那天死裏逃生之後,連滾帶爬朝着一個方向就跑,跑了都不知道多久,等她回神來,周圍已經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虛空,而變成了壯麗的山川平原,白霧籠罩下,山頂不時有人衣袂飄飄而過,空氣中的靈氣更加濃郁,一口吸進去讓人通體舒暢。
殷宸看着不遠處幾個說笑而過的人影,悄悄踮起小肉墊,叼着小果子一點點往後蹭,等蹭進茂密的叢林裏,甩着大尾巴轉頭就跑。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是避開人的。
殷宸生來就有記憶,她知道自己是一頭凶獸,是自混沌中誕生的四大凶獸之一,它們匯聚天下惡念而生,生來就要為非作歹、禍害九重天。
還在混沌中孕育的時候,她就經常能感受到其他幾頭凶獸的念頭,它們動不動就說,等出去了要吃多少個人,屠多少座城,要圈住哪塊地方當老大。
對此殷宸卻沒有什麼興趣。
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岔子,雖然她和其他凶獸可以算是同胞而生,但是她卻沒有染上凶獸該有的戾氣和暴虐。
每次凶獸們展開兇殘的聯想時,她當時隨便應和着它們,其實在腦子裏只美滋滋想着趕快離開那個空蕩蕩的鬼地方。
那群沒品位的,人有什麼好吃的,薄薄那點肉貼着骨頭茬子,看着就扎嘴,她可是聽說了,人間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還有漂亮的花花草草,她到時候也要圈一座城,但是她不吃人,她要當城裏的老大,讓好多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來伺候她,用最好的梳子給她順毛,一顆顆給她喂葡萄,平時讓她們鶯鶯燕燕地圍在她身邊,一邊給她打扇一邊奉承她的赫赫威名……哇,那樣日子,真是想想都美,打打殺殺什麼的,簡直無聊死了。
然而,殷宸剛剛踏出虛空之境一步,就橫空蹦出來一個人,一劍生生劈翻了她所有的美夢。
這些日子躲躲藏藏,東一耳朵西一耳朵的聽,她總算知道那個冷麵男人是誰。
九重天開天之主、道尊君刑為三界安危,一人一劍親手斬殺凶獸的消息,從來不是秘密。
上古凶獸出世,這本該動蕩三界的一件大事,就這麼輕飄飄地被他消弭於無形了,連個泡都沒冒。
作為唯一的倖存者,殷宸真的瑟瑟發抖。
殷宸邊跑邊把果子咽下去,心想大展神威什麼的是不可能了,但是躲不起她還惹不起嘛,等她再跑個十年八年的,跑到邊界蠻荒之境去,離九重天那位殺神的開天殿十萬八千里遠,像他這種大人物一個閉關就是百八十年,又有那麼多事務要處理。只要她不鬧出事來,他肯定早忘了她呢,難道還能千里迢迢費心來特意殺她?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殷宸想着自己到了蠻荒境,還可以圈個小地盤過點自娛自樂的小日子,頓時又燃起希望,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幾個果子吃完,興沖沖就往山川深處跑。
她卻不知道,在她身後剛剛躲藏的位置,那幾個正說話的仙者停下,驚疑不定在她離開的方向徘徊:“好生濃郁的靈氣,莫不是什麼仙果靈物剛剛成型?”
有人說:“我剛才隱隱瞧見這裏樹叢擺動,以為只是一隻沒開化的小獸,現在想來怕是非一般的凡品。”
眾人對視一眼,卻笑了:“看來是我們運氣好,撞上大機遇了。”
九重天上,萬物皆可成靈,在眾人看來能跑能跳的獸類和仙草仙花都一樣,這樣飽含靈氣的生物用來修鍊,可以使修為大漲,對於他們來說,當然是大機遇。
正有一人拿出一隻錦囊,錦囊里鑽出一隻小小的尋寶鼠:“讓它循着那靈物的味道引我們去,到時候諸君一起——”
他話剛說到一半,手中的尋寶鼠驟然化為虛無,與此同時那人臉色驟白,胸口凹下一個大坑,整個人橫飛出去,哇的噴出一口血來,氣息奄奄,眼看着就半死不活了。
眾人沒回過神來,獃獃看着那人倒下的方向,好半天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好一會兒,眾人才紛紛跪在地上,拱手顫顫而問:“不知尊者駕臨,可是我等哪裏言語不當觸怒了尊者,請尊者恕罪,饒我等一命。”
在世人看來,九重天上該是何等不染纖塵高高在上,仙人們又該是何等雍容高貴。
這不能說是錯的,但事實上,在仙風道骨的外衣之下,九重天卻反而是世上最講究強者為尊的地方。
九重天億萬萬仙人,於更強者眼中,也不過如人世凡人在他們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螻蟻。
君刑沒有說話,他早已跟在那小獸後面離那裏千里遠去,那一道小小的懲戒指風於他而言,連抬一抬袖子都算不上,微小到不值一提。
他就跟在殷宸身後,看着那雪白的毛糰子蹦蹦跳跳穿過兩座山,眼看着天黑了才停下腳步,在茂密的樹林間轉悠。
“這個酸,這個苦,這個一股怪味...啊,終於找到了,這個好吃。”
毛糰子在果樹間轉悠,挑挑揀揀沒一會兒就用尾巴圈了一大捧果子,然後她跑到水池邊,一個個細細用爪子捧着洗乾淨,洗乾淨一個她就往嘴裏塞一個,塞的腮幫子鼓鼓囊囊,有來不及吞咽的果汁染濕了她嘴角雪白的皮毛,她也只是隨意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被甜甜的果汁美的眼睛都眯起來,像彎彎的小月牙。
君刑站在她旁邊一步之遙的位置,沉默地看着她,冷白的長劍靜靜懸在他旁邊,所有的冰冷的殺戾都被斂起
她好像永遠是這麼快樂。
君刑淡淡看着她快甩出圈來的大尾巴,不置可否地想。
殷宸正咬着果子,周圍卻漸漸有其他小動物湊過來喝水,殷宸看見一隻肥嘟嘟的野雞,嘴裏嚼果子的動作就漸漸慢下來。
她直勾勾盯着野雞隨着走動一顛一顛的肥肉,哇,你這隻雞也太過分了,在這弱肉強食的山林里居然還長得這麼肥,不過這兩條腿長得還是很有求生欲的,肌肉非常健壯,烤熟了吃,肉絲一點點從噴着香氣的骨頭上撕下來,濃郁的肉汁在口腔里噴濺,那真是...
君刑只看見毛糰子突然大聲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後抬起爪子就用力往臉上拍
“殷宸你清醒一點——”毛糰子痛徹心扉地大吼:“不能吃!不能見血!要是狂性大發的話,你會被那個玩劍的殺神給抽筋扒皮的——”
君刑要跟上的動作一頓。
他側過臉,看一眼旁邊形影不離的劍。
拿劍的殺神,是指,他?
說完這話,毛糰子捂着嘴,不去看那誘人的大肥雞,卷着剩下的果子就跑回山洞裏。
山洞是殷宸從一頭黑熊精那裏搶過來的,裏面挖的深,黑漆漆的有點嚇人,好在殷宸早有先見之明的抓了一瓶子螢火蟲,現在擺在一邊當燈使。
然後殷宸轉悠了一圈,跺着爪子跳了一會兒,只聽劈里啪啦的聲響,看似身無旁物的毛糰子身上就掉下來好多零碎的小東西。
這些都是殷宸這一路撿的東西,有亮晶晶的奇石,有泛着甜香味的仙草,還有泛着流光溢彩的珠子,說是西海鮫人的珠子,是她很費勁兒打敗一頭妖貓精才得來的戰利品,她有時候晃悠它,彷彿還能聽見大海的波濤聲,特別有意思。
殷宸覺得自己這個凶獸真的活的太沒臉了,雖然撞了狗屎運能從殺神劍下逃得一條命,但是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鬧事。
讓一隻天性兇殘的凶獸不能動殺戒,殷宸能怎麼辦,她不敢隨便和人或獸打架,因為會見血;她不敢隨便殺雞吃肉,因為會見血;她甚至不敢離人群太近,因為人多了的地方人心複雜,惡念聚集,她怕自己被引着狂性大發,於是只能小心翼翼避開所有可能的危險,連跑路都挑小路走,這麼長時間了,她居然都沒和什麼活物說過話。
殷宸越想越覺得自己太悲哀了,她委屈巴巴用尾巴圈着寶貝,小小聲絮叨把那個殺神變態罵了千白遍,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睡覺覺。
她太累了,閉上眼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
幽暗的深夜中,修長的身影緩緩顯形,寬大的長袍擦過冰冷的石壁,冷銀暗紋的靴底輕輕踩在地上,無聲無息。
男人高大的身形被螢火打在石壁上,他靜靜凝視着窩成一坨的毛糰子,半響,慢慢俯身,修長而勁瘦的手指搭在毛糰子絨軟的小腦袋上。
它尖尖的小耳朵動了動,砸吧了一下嘴巴,扭頭睡得昏天黑地。
削薄的唇角輕輕牽動。
君刑靠坐在壁旁,華麗而纖塵不染的袍角隨意搭在地上,他攤開手掌,掌心一點淡淡的熒光閃爍,沉浸在睡夢中的毛糰子粉嫩嫩的鼻子突然動了動,下一刻突然扒拉着小爪子就往前爬。
她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就異常嫻熟地循着靈氣的香味蹭到男人旁邊,小爪子踩着男人的腿,又掛上男人的手臂,千辛萬苦才跑到男人懷裏,扒着他的手掌,把毛絨絨的小臉湊過去蹭啊蹭,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一坨都窩進他手心,才心滿意足地停下,翻個身攤平,蹬了蹬白軟軟的后爪爪,才終於快樂地陷入更香甜的夢想。
君刑就一直靜靜看着它的動作,他漆黑的瞳仁里反射着毛糰子小小的身影,直到這時候,才終於伸出另一隻手,慢條斯理輕輕摸着小獸軟軟的小腦袋。
“乖孩子。”
男人慢慢低下頭,淡色的薄唇在她肉嘟嘟的臉上擦過,低柔輕緩的嗓音,輕得像是在哄孩子入睡,所有的冰冷威嚴都盡數被斂進漫不經心的寵愛里。
毛糰子哼哼唧唧,被他揉得睡不安生,不高興地抬起爪子想把他推走,但是卻反而被男人握進手心,緩而輕地揉。
於是她哼的更不高興了,小爪子一蹬一蹬,在他懷裏忽悠來忽悠去,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君刑像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滿含着靈氣的指尖在她小小的嘴邊碰了碰,毛糰子瞬間不管被拉住的爪爪了,另一隻爪子連忙抱住他的手指,急不可耐地往自己嘴裏塞,軟軟的牙齒一咬一咬,活像是小嬰兒在吸奶嘴。
比果汁還美味的靈氣在溢滿了嘴巴,毛糰子開心地眯起眼睛,從喉嚨里溢出又甜又軟的小奶音,哼哼唧唧的,能把鐵人的心都泡軟。
指尖傳來潤澤柔軟的觸感,君刑垂眼看着美的冒泡的毛糰子,幽邃的目光深淺莫測。
他用另一隻手環着她蓬鬆的尾巴,把它小小一隻完整的圈在自己懷裏,銀白的長發披散,遮住他刀鋒般深刻冷峻的眉眼。
“你怕我做什麼。”
男人緩緩壓住指腹,那連天雷都劈不開半分傷痕的指肚卻在毛糰子軟白的牙齒上劃出一道細縫,殷紅的血珠融進她的口腔,滑進她細弱的喉嚨,無聲無息滋潤她幼小的軀體。
“我只會疼你的。”他輕輕吻一下她的額頭,嗓音輕柔愛憐:“乖孩子,你睜開眼來看一看我,我便把天上的太陽摘下來送給你,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軟綿綿的小呼嚕聲。
君刑默然片刻,牽着唇角輕輕地笑起來。
“罷了。”
他用帶着薄繭的指腹擦過她闔起的眼尾:“我便再等一等...”
殷宸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
她眯着眼睛,美滋滋翻了兩下,昨晚做夢夢見啃了一大根雞腿,還是靈氣味的,肉香四溢,美的她把肉絲舐乾淨不說,連骨頭茬子都是舐的乾乾淨淨,唉,如果今晚還能做這種美夢就好了,那她要換一種,換成啃大棒骨,聽說還有濃稠噴香的骨髓吃,美味非常!
殷宸回味了好一會兒,才砸吧着嘴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溜達兩圈活動活動筋骨,再把自己的寶貝和果子都收好,整裝待發,繼續雄赳赳氣昂昂往她的蠻荒之境跑。
殷宸本來聽說這百川中隱藏着好多厲害的大傢伙兒,還怕自己這麼一隻凶獸跑動會被發現,但是她這一路上都安全的很,最多也只有什麼不成器的老虎精獅子精出來,被她輕輕鬆就給收拾了。
沒有想像中的大打出手,殷宸心裏終於鬆一口氣,又暗自得意自己果然是天選凶獸,不僅運氣好,跑路技術也高,相信只要自己能離開這鬼地方,一定有的是好日子在後面等她。
殷宸就這麼一路“千辛萬苦”地跋涉,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穿過一個巨大的碑界,探頭探腦邁進一重波紋似的屏障的時候,看着眼前滿是奇花異草的瑰麗山谷,不禁瞪大了眼睛:“哇——”
這哪裏是什麼蠻荒之境,這簡直是仙境啊!
殷宸吸一口濃郁的靈氣,顛顛就往前跑,她得趕快打探一下情況,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圈做地盤,然後再找一群漂漂亮亮的花妖孔雀妖什麼的給她做小弟,圍着她天天給她拍馬屁唱小曲,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但是殷宸剛跑沒幾步,突然腳下一空,她懵逼地扒拉一下爪子,低下頭看見一個黑漆漆的黑洞,下一瞬,她整個人在慘叫聲中倏然墜落:“什麼鬼——”
在墜落的過程中,數不清的藤蔓纏住她,又一根根綳斷,殷宸就像一個無情的翻滾毛糰子,咣咣咣往下墜,眼看着墜了足有好幾百米,才終於被兩個粗壯的藤蔓纏着到了底。
殷宸提着的那口氣剛放下一點,又驟然拔得老高。
因為她正對上一雙巨大的獸瞳。
人間說眼睛大,頂多說銅鈴般大的眼睛,但是殷宸眼前這一雙,都得有一百個她那麼大。
毛糰子驚呆在原地,獃獃看着那雙冰冷猩紅的獸瞳,眼看着那長得奇醜無比的怪獸一聲咆哮,深淵般張開的大嘴裏滾出陣陣勁風,瞬間把小毛糰子吹出幾十米遠去。
殷宸生無可戀地飄在風中,一頭蓬鬆的白毛亂飛,變成了一張漂亮的白毛餅。
後面的君刑微微皺眉,他一手伸出要把毛糰子抱下來,眼睛卻盯着那隻張牙舞爪的橫龍,殺意如潮湧蔓延外泄。
橫龍囂張的怒吼驟然凝固,它眼中的嗜殺惡劣瞬間化為恐懼,它慌亂轉頭向四周看去,卻怎麼也沒找到那個可怕的人影。
“呀!”
突然一聲驚叫,一條艷紅色的蛇尾纏在毛糰子尾巴上,把它從勁風中拽下來,君刑的手頓在原地,看着平安落地的毛糰子,終於還是收回手。
殷宸終於腳踏實地,舒了口氣,身上已經徹底炸毛成糰子,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抬起頭,看見一條紅艷艷的小蛇游過來,張開嘴口吐人言:“你可真是膽大,居然離橫龍那麼近,它一張嘴就能吞了十個你的。”
殷宸心說要不是一腳踩空了,她指定離這醜八怪能有多遠有多遠,卻搖搖頭:“謝謝你救了我。”
“我可算不得救你,這頭橫龍是被陣法壓在這兒的,本來就傷不得你。”紅蛇嘻嘻地笑,繞着她轉了一圈,突然湊近了聞聞,驚訝說:“我老遠就聞到香味了,還以為是什麼仙花結果了,原來就是你自己。”
殷宸愣住,在自己身上聞了聞:“有香味嗎?是我吃果子的留下的甜味嗎?”
“才不是,是靈氣太過濃郁凝成的香氣。”紅蛇怪異看着她:“你都沒有感覺嗎?你在我們眼中就和美味的仙果一個味,你就這麼到處溜達,也不遮一遮,就沒人說你?”
殷宸認真想了想:“我都沒怎麼和別人說話的,而且還好啊,我已經在路上走過好幾個月了,也沒人察覺我的異樣。”
紅蛇看着毛糰子一臉認真思索的小模樣,表情更加怪異。
“我算是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傻白甜了。”
紅蛇搖搖頭,甩尾巴就走:“算了,你先跟我走吧,再留在這裏那些大佬們就該聞着味過來了,到時候我可護不住你。”
殷宸一個人走了那麼久,早就寂寞了,現在驟然遇見能說話的小夥伴,喜不自勝,巴顛巴顛就跟上:“你等等我,我叫殷宸,你叫什麼呀?我叫你紅蛇嗎?你尾巴真好看,我能摸摸嗎巴拉巴拉——”
君刑看着毛糰子顛顛跟在紅蛇後面與她湊話,眸色漸漸暗沉,他邁步剛要跟上,半空中卻有一道異樣的靈光。
他頓住腳,抬起手,掌心緩緩凝成一道輕緩恭敬的男聲:“師尊,徒兒有要事請見,不得不擾師尊清靜,恭請師尊恕罪。”
“我在蓬萊谷,來吧。”
君刑只淡淡說了一句,隨手捏碎那道音波,拂袖緊跟毛糰子離開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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