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
“咋了這是,二子咋一直哭呢?”
陳菊英推門進來,手上還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粥,一見方冀南正在給二子換尿布,馮妙卻袖手站在一旁。
陳菊英扭頭就責怪:“馮妙,你幹啥呢,咋的讓冀南換尿布呢,他一個大男人哪會伺弄孩子。”
馮妙懶得作聲,實在是太了解自己親娘那個性子了,她說一句,她娘有十句等着她。
在這個偏遠的北方農村,男人不做家務,似乎是千百年來養成的理所當然的風氣。要說當地男人,最喜歡、最堅持的大概就是“一家之主”四個字,男主外女主內,家務活那都是家裏老娘們兒的事情,男人做飯帶孩子,圍着鍋台轉,那還叫什麼男人,要讓人笑話的。
所以馮妙長這麼大,就從來沒見過爺爺和她爹洗過衣服,別說燒火做飯了,作為大家長的爺爺,連廚房都沒怎麼進去過。
更奇妙的是,積極維護和傳承這一套的,卻往往是家裏的女性長輩,就比如她娘。一輩子這麼過來的女人們,往往是真心實意信奉“不做家務還叫啥女人”。
而以方冀南原本的家庭條件,又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哪裏用着他做家務。來到馮家村以後,原本還有自力更生的想法,可是頭一回拿了衣裳去洗,就被陳菊英隨手奪過去幫他洗了,方冀南愣是沒搶過她。
日子一長,方冀南也就習慣了。
陳菊英除了做家務,也要跟男人一樣去生產隊幹活上工,她一農忙,馮妙就得承擔大部分家務。所以四嬸說結婚前就是馮妙給方冀南洗衣服,這話不假。
馮妙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從小耳濡目染也都是這一套,她以前,好像也沒覺得哪兒不對。
可是她現在心裏只想呵呵了。
這個男人、男主,橫豎都是女主的,橫豎都要帶着她辛苦遭罪甚至難產送命生下的孩子,去跟女主相親相愛,她現在卻還把他當個寶。
在這家裏換個尿布都手殘,將來還不是去給女主當孝子賢孫,比孫子都乖。
“冀南你喝粥去,孩子給我。”陳菊英進來后把碗放在炕桌上,就急忙去看孩子。
方冀南還真聽話讓開了,陳菊英三下兩下給二子換好尿布,重新包好小包被,抱起來拍着哄。
方冀南也沒去坐炕桌,就站那兒端着碗喝粥,咬了一口軟甜軟甜的地瓜,舒坦。
他愜意地噓口氣:“馮妙,不是說手冷嗎,你也去盛一碗喝,暖暖。”
然而馮妙眼神冷淡地剜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出去了。
陳菊英伺弄好孩子,就放回炕上叫大子逗着弟弟玩,自己回廚房去剁餡包包子。方冀南喝完粥把碗一放,乾脆也脫鞋上炕捂着,看着二子自己躺那兒咿咿呀呀,便伸手把大兒子抱到自己腿上。
“兒子,跟爸爸說,媽媽怎麼好像不太高興呀,是不是你又不聽話了?”
“沒,我聽話。”大子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那有沒有跟誰吵架,誰欺負她了,還是姥姥又罵她了?”
大子繼續搖頭,張着手叫方冀南把炕頭小筐里的熟地瓜干遞給他。
方冀南隨口問了問,也沒太當回事。馮妙性子好,小兩口還真沒怎麼吵過架。要說誰欺負她,你說在這村裡,馮家也算是數得着的人家了,作為生產大隊長的孫女,馮妙又讀過書上過高中,能欺負到她頭上的人還真不多。
“小笨蛋,就知道吃。”方冀南挑了一根細長的熟地瓜干給大子,嘀咕道,“你媽都學會沖我發脾氣了啊,兇巴巴的,還怪好玩兒的。”
自家晾曬的熟地瓜干稍有點硬,大子拖着口水咬掉一塊地瓜干,歪着腦袋忽然冒出一句:“想你了。”
“大子想爸爸了?”
大子嘴裏咬着地瓜干:“媽媽……說……想你了。”
媽媽昨晚問我,想爸爸了沒,今天爸爸就回來啦……然而人家還太小,表達能力畢竟有限嘛。
方冀南卻聽得高興了,頓了頓,嘴角咧開笑着嘀咕道:“想我了就沖我發脾氣?慣得她。”
中午包了白菜粉條餡兒的蕎麥包子,趕在午飯前,馮妙她爹馮福全趕着毛驢車,陪着爺爺回來了。
年關了,生產隊也忙,放下飯碗,爺爺就把方冀南叫走了,讓他去大隊部幫忙寫擁軍優屬的慰問信。方冀南一手毛筆字寫得不錯,用大紅紙寫,生產隊春節慰問軍烈屬,每家都要送一張。
馮妙他們家也是軍屬,不光爺爺和她爹打過仗,去年大弟馮振興也參軍入伍了,寫完全村的擁軍慰問信,又給大弟寫家信。
就這麼著,方冀南忙了一下午沒回來。太陽落山時,讀中學的小弟馮躍進也回來了,他在鎮上中學讀初二,住校,平常星期六都是方冀南騎車帶他回來,今天方冀南先回來了,叫他跟本村的其他學生一起回來。
半大小子閑不住,馮躍進到家跟家裏人沒說兩句話,就跑出去找他那幫夥伴玩去了。
按照以往,馮妙大抵是一邊照看兩個娃,一邊跟她娘洗洗刷刷,收拾忙年。可是今天馮妙歪在炕上給二子餵奶,摟着孩子滿腹心事,實在沒心思干別的。大子伸頭探腦進來時,就看見媽媽睜着眼睛躺在炕上。
“媽媽,”大子踩着板凳爬上炕,趴在馮妙腿上小小聲,“媽媽,姥姥,叫你。”
馮妙道:“你去跟姥姥說,媽媽不舒服,想躺會兒。”
“噢。”小孩答應着爬下炕,吧嗒吧嗒跑走了。
沒多會兒陳菊英推門進來了,徑直走到炕邊,粗糙扎人的手掌貼上馮妙的額頭摸了摸,沒好氣地罵了一句:“懶病!”
罵完轉身出去,卻輕手輕腳地把門帶上了。
馮妙慢吞吞翻身躺平,望着蘆葦桿紮成的屋頂出神。她得好好琢磨琢磨,倒霉催的,她要不想死那麼早,總得做點兒什麼。
所以等方冀南回來時,一進門便聽到大子跟他說,媽媽病了。
方冀南一聽,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外頭太陽西落,低矮的茅草屋裏已經黑蒙蒙了,他跑到炕前,伸手就去摸媳婦的額頭。
“啪”一聲,馮妙拍開他的手,帶着幾分迷糊的睡意:“幹什麼?”
“馮妙,你是不是發燒了,額頭這麼燙。”方冀南伸手托着她后脖子就想把她扶起來。
“起開!”馮妙推了他一下,氣的罵道,“神經病啊你,誰發燒了,你自己手那麼涼,跟個冰塊似的,還說我發燒。”
方冀南:“……”
為了驗證,他又伸手摸摸她額頭,再摸摸自己的,頓了頓不禁失笑。
“大子個熊孩子說你病了。”方冀南想都沒想就把責任往兒子身上推,“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沒怎麼,我夜裏帶孩子累,白天打個盹也不行嗎?”馮妙坐起來,懊惱地埋怨道,“你說我好不容易歇會兒,睡得熱熱乎乎的,你跑進來拿個冰涼冰涼的爪子就往我額頭上放!”
害的她頓時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那酸爽。方冀南寫了一下午毛筆字,剛從外邊回來,手能不涼嗎。
“我這不是以為你生病了嗎,”方冀南道,“我這不是擔心嗎,你要是發燒生了病,怎麼帶孩子呀,回頭再傳染兩個小孩,娘兒仨一塊訛人,我還不得愁死。”
這話怎麼聽着那麼彆扭!馮妙陰陽怪氣地:“放心吧,暫時死不了,一時半會的倆孩子還用不着后媽。”
“你今天怎麼了,說話就跟辣椒吃多了似的,什麼毛病。”方冀南白了她一眼,看看旁邊熟睡的小二子,決定不跟個女人一般見識。
他推了下馮妙:“快起,趁着他睡覺,趕緊起來把晚飯吃了。”
心裏有事,馮妙中午就吃了一個蕎麥包子,這會兒睡飽了,還真有點餓,爬起來去吃飯。
馮家的晚飯照例是在堂屋,爺爺坐在炕桌正面,她爹和方冀南坐兩邊,馮妙和她娘就都是側着身子坐半邊炕沿,方便端菜盛飯、照管孩子,伺候一家老小吃飯。
日常家裏這麼吃,如果來了客人,女人是不上桌的。
爺爺一邊吃飯,一邊跟方冀南聊一些廣播新聞里的事情,馮妙不想聽,匆匆喝了一碗棒渣粥,回去收拾了摟孩子睡覺。
白天睡了一下午,這會兒早早上炕卻睡不着了。她腦子裏琢磨着各種可能性,怎樣才能在目前情況下,儘快地,乾脆利落地,堅決徹底地,跟這個別人家的“真愛男主”劃清界限。
橋歸橋路歸路,莫挨老子。
她沒點燈,一團漆黑中知道方冀南走進來了,摸索着點起油燈,悉悉索索地洗腳洗臉刷牙。
要說插隊七年的方冀南跟一般農村男人還有什麼不同,首先大概就是,他還保持着良好的個人衛生習慣吧。要知道條件有限,別說刷牙這樣的“洋務玩意兒”,時下北方農村,一個冬天不洗澡的都大有人在。
方冀南吹滅油燈,摸黑爬上炕。馮妙平常都是一左一右摟着兩個孩子睡,方冀南鑽進被窩,愜意地舒了口氣,安靜躺了沒半分鐘,便動手把大子從自己身上抱過去,跟兒子換了位置。
“媳婦兒,想我了沒?”他熱熱地貼上來。
“你老實點。”黑暗中,馮妙冷淡而清晰的聲音道,“別涼着孩子。”
“放心吧,讓他睡炕頭,熱乎着呢。”方冀南伸手過來,隔着馮妙摸了摸她那邊的小二子。
小孩太小,夜裏也是包着小被子睡的,方冀南趴跪姿勢起來,摸索着想把那個包被捲兒也抱過來。
“別動他。”馮妙翻身往小二子那邊,“弄醒了,你起來抱。”
“我抱就我抱。”方冀南身體貼着她,意味明顯地動了一下,低低笑道,“先讓我抱會兒我媳婦。”
馮妙沒動,聲音清冷冷甚至沒有語調起伏:“不行。”
“怎麼了,那啥了?別瞎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馮妙依舊清冷無波的聲音。
方冀南明顯沒當真。
馮妙:“還有,你以後都自覺些,離我遠點兒。二娃七個月了,你還記得我生完大子,什麼時候懷的二子?方冀南,我先告訴你,要是這會兒再懷個老三,我就不活了,我死給你看。”
“怎麼了你這是?”方冀南動作定住,胳膊支起身體,頓了頓,伸手把她摟進懷裏,嘴唇貼着她耳朵哄道,“什麼事啊這麼嚴重,我也就幾天不在家,家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還是誰惹你了?妙,有事兒你得跟我說,我是你男人,你不跟我說,我怎麼知道。”
“沒怎麼,我就是提醒你一下。”馮妙道,“聽不聽隨你,反正我說了不行。你要是敢硬來,咱倆就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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