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塵埃落定
夜半,楊暄將軍中康健者八百人分成八隊,並下令殺馬,將士每人分到了兩塊帶血的馬肉,飽餐一頓后,多多少少恢復了些士氣、精力。
中樞定下的突圍時間是寅時一刻(3:15),東方白等人之所以沒有選擇子時、丑時等剛過午夜的時間段,完全是基於形勢壓力,高車大軍以兵力上的優勢輪番值守,魏軍的突圍達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
而寅時時分,正是士卒困意最濃的時段,或許能藉著夜幕的掩護擾亂敵軍視聽,突出包圍圈。
無論如何,這已經是最優選了。
……
初月沉下地平線,突圍的時間到了。
楊暄砍倒將旗,傳令士卒擊鼓起兵突圍,然而當傳令兵翻出戰鼓時,卻發現戰鼓鼓面已經破裂,無法發出聲了,這令在場所有人心頭籠上一層陰雲。
將旗折斷、戰鼓破裂,在軍中是大凶之兆,對應着出師不利或是主帥戰死。
東方白心中亦掠過一絲凄涼和不祥的感覺,然而此刻,卻也容不得多想了。
突圍的最後時刻,楊暄掃了一眼破裂的戰鼓,迸發出了從未有過的勇氣,決然喊道:“分頭突圍,各自儘力!”
士卒們跟着高喝一聲,隨即開始散開突圍。
恍惚中,東方白上了馬,領着百餘步騎自虎山隘口突出,疾走南逃。
由於魏軍是分頭突圍,高車軍的中樞一時反應不及。
高車人的拒馬、鹿砦畢竟只是圍困正面戰場,沿山甬道的掌控力不算太強,魏軍出其不意的行動全盤奏效,全軍三分之二一舉衝出了被包圍的谷口。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高車統帥王也不盧就作出了應對,十四五個千人隊相繼從高車大營衝出。
步兵在高車騎兵的進攻之下一觸即潰,不是被殺就是被俘,只有數十人武藝高強的士卒在混戰中奪得敵軍的戰馬,得到了作困獸之鬥的機會。
突圍戰的慘烈是東方白始料未及的,也是從未見過的,不及一刻,東方白領的數十名騎卒就被前來追擊的高車騎士追上。
高車騎兵兵分兩路,左右包抄,只數息就切斷了東方白一行向南突圍的道路,跟隨東方白時日已久的一名什長策馬急馳,試圖突圍,一支長矛洞穿了他的胸膛。
目睹他倒在荒野,鮮活的生命隨風而逝,東方白心裏充滿了悲哀。
然而這還不是最令人悲哀的!
亂戰中,魏軍的陣形被衝散、被淹沒,原本在東方白身側的曲珍、東方老二人也失了蹤跡,東方白根本沒法猜測他們是失陷在亂軍之中了還是突出重圍了。
隨着時間流逝,陣中的兵戈聲越來越小,高車人的包圍圈越扎越緊,任東方白如何奮力衝殺都無法突破圍攏在身側的槍林。
以項王之勇,諸葛之智尚且不能挽天傾,何況東方白呢?
在如林的槍矛中,東方白身被數創,揮槊的速度越來越慢,殷紅的血液和敵人的血濡在一起,浸濕衣衫,甲衣倍覺沉重。
月兒落下,晨曦帷幕拉開的時候,前方響起了隆隆的蹄聲,圍攏東方白的高車軍陣成列散開。
東方白也終於喪失最後一絲氣力。
“噹啷!”長槊從手上掉落,碰巧砸上地面上一支斷刀。
耳聞兵刃相交聲,東方白目光稍稍恢復了幾分清明,心中也不禁湧起一絲解脫,一年的艱苦血戰、一年的顛沛流離、一年的掙扎求生,一年的卑躬屈膝,一年的無所適從,大概都要在此際做個了斷了吧?
死,沒什麼可怕的!
可是,死到臨頭,東方白卻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死。
為了大魏王朝嗎?
不,不是!
元氏的王朝與我一個漢兒、一個罪吏子弟有什麼關係呢?
為了懷朔鎮嗎?
也不是。
東方白覺得自己沒那麼高尚!
為了報鎮將楊鈞之恩嗎?
或許有,或許無,說不清了。
自知已無力突圍,東方白苦笑一聲,黯然想到“鐵甲映月明,烈馬嘯西風,哪個男孩子心中還沒有一個金戈鐵馬的英雄夢呢?
只當是一場圓夢旅行吧!”
東方白思忖間,散開的高車陣中踏入一騎,馬上的高車騎士恭恭敬敬,因為他是真王殿下最看重的族侄,破六韓家族的驕傲——破六韓常。
破六韓常身軀高大雄壯,手臂頎長,騎一匹烏孫馬,身披白甲,目光凌厲。
兩騎隔定三十步,破六韓常抬槍指着東方白,沉聲說道:“本將識得你,是你在懷朔城上陣斬了我軍大將宇文孤;陣中的高車兒郎也識得你,當日你領二三十騎沖陣,殺了一名高車千夫長;朔州細作傳告,是你勸得那個繡花枕頭元文若出兵……來降的魏人告訴我,你叫東方白。”
從斬殺宇文孤到兵敗虎山,記憶的碎片串聯起來,東方白瞬間色變,自始至終,這一切都是一場陰謀。
“明白了,完全明白了……破六韓拔陵真是下得一盤好棋!”東方白苦笑一聲:“我竟也為你們做了棋子。”
“不知東方郎君明白什麼了?”破六韓常面色如常,似是早有預料到這一幕,眼神中帶着幾分譏誚問道。
東方白又一次回想起在朔州遇到的參軍張瓊,那個對素昧平生之人熱情的大鬍子,慘然笑道:“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們竟然將勢力滲透進了朔州,征虜府參軍張瓊張連德是你口中的細作吧?”
破六韓常眼神中閃過一絲讚賞,大大方方承認:“不錯,但是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不出意外的話,魏軍兩路兵敗的消息馬上就會傳到此處了。”
對於叔父破六韓拔陵、大將軍衛可孤的軍略,破六韓常有絕對的自信:魏軍左路主帥元彧“只會用正,不會出奇”;右路統帥李叔仁勇則勇矣,智謀乏善可陳,此等人物統領大軍,焉能不敗?
儘管此時戰報還沒有傳至行營,但破六韓常已經認定魏軍會敗了。
“東方郎君,降否?”破六韓常再度提槍,鄭重問道。
東方白抬眸,降還是不降?
降,其實也沒什麼,破六韓拔陵、衛可孤又不是入侵,在階級鬥爭史觀中,赫然起義無疑了。
在階級鬥爭史觀中,世襲酋長禿髮樹機能、羯帥石勒都能被算作起義,破六韓拔陵舉兵當然可以被算作起義。
但是,但是……事實是這樣嗎?
東方白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破六韓常眼神直勾勾地注視着東方白,憤然道:“本將且問你,元魏天子與你有何恩?”
東方白凜然道:“無恩!”
“那你為何要不棄械投降,你若投降,我定向大將軍、大元帥引薦你。
必不讓你一身武藝、智計空負!”
“無需多言,且與我一戰!”
東方白面色冷若刀鋒,卻見他拔出佩刀,策馬徑直衝向破六韓常。
幾乎與此同時,他胯下的戰馬便被四面射來的箭矢射中,正要揮刀砍前面之敵的東方白,瞬間失了平衡,跌落馬下。
沒等摔得七葷八素的東方白起身,纓盔上又受到長戟重擊。
早已氣力不濟的東方白眼前一黑,再無知覺,十幾名高車兵飛撲上去,像疊羅漢一樣將他撳倒在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