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天啟二十三年冬十一月初九。
長公主李瑤公告天下:攝政王李洵在其位卻不謀其政,在位四載有餘,陷害忠良,隨意誅殺大臣,污衊皇五子寧王李域謀殺天子,將其抄家關押詔獄。且其在位期間,為修建漂渺無跡的迎仙台,不斷斂財,國有戰事不聞,民有天災棄而不顧,致使苛捐雜稅加劇,百姓民不聊生,流離失所,路有餓殍無數,其險惡用心可昭日月,其罪罄竹難書,天理難容,天下黎民可唾之。
此告示一出,震驚朝野,朝野上下,除卻攝政王李洵,人心惶惶,可鑒於他陰晴不定的性情,誰也不敢多嘴,生怕一不小心多說了一句,被他立刻拖出去杖斃,一時之間,竟各個心中竊喜,希望陸晏趕緊領兵趕來,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同月十五,長公主李瑤與靖國公府陸俞之三子陸晏奉先帝之仁德,討伐亂臣賊子李洵,攜先帝所留的兵符以皇五子寧王李域的名號,以清君側的名義,帶領二十萬大軍殺回了長安城,救回天子以及皇五子寧王李域,以匡扶天下正義。
陸晏等人攜大軍自寧川出發,一路收復城池,這場原本預想中硝煙四起的戰爭,竟然出奇的順利。
或許是李洵這幾年來作惡實在太甚,天下黎民早已了反心,他所到之處,各個都城城主見到他手中所持的兵符竟然不戰而降,打開城門,將其迎了進去,百姓們夾道歡迎,似是從這暗無天日之中終於迎來了一線曙光。
於百姓們而言,這天下姓什麼不要緊,誰做皇帝也不要緊,他們只想有粟米果腹,麻衣敝身而已。
而這時恰巧出現的陸晏成了他們眼裏的一線生機,救命稻草,恨不得牢牢抓在手裏。
百姓們對於這個從天而降的玉面郎君以及他身後跟着的幾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將領們愛到了心坎里,一時之間,天下無人不識陸家三子陸清河。
不出半月,陸晏的大軍不費一兵一卒,連破東南向北連續二十九城,最後在距離長安大約有半月行程的曲江城停下來三五日稍作整頓。
從寧川至曲江這段時間,所到之處,陸將軍治軍嚴明,底下將士們未拿百姓一針一線,就連當地有貪官污吏,趁機作亂,禍害百姓者,也被陸將軍一把寶劍斬殺於菜市口。
眾人瞧着他的目光,彷彿他就是天降神君,專為普渡眾生而來,無不歡喜,各個心中感嘆,若天下為官者,皆如陸將軍及其手下另外幾位生的也是龍璋鳳姿的人物,何愁沒有盛世太平。
當然,人們討論的更多的是英明神武的陸將軍肩上正襟危坐的雪寶漂亮,眉心竟生了一顆硃砂痣的小貓。
但凡有見過者,無不稱嘆,這陸將軍乃天人也,其養的寵物竟然也曉通人性,瞧着陸將軍每回看着它眼裏溢出來的笑意,竟然像看着自己的美嬌娘一樣。
乖乖,這可不得了。
那隻雪白漂亮的“美嬌娘”小貓不是別人,正是陸晏的愛妻姜阮。
他們出了寧川沒多久,有一日早上姜醒來,發現自己又變回了貓,差點沒把胳膊還搭在嬌妻腰間的陸晏嚇暈過去。
他原本以為自己守得雲開見月明,終於與心愛之人可以終生廝守,不曾想才不過月余,她竟然又變回了小貓,一時之間,想到這些日子的親密,悲從心中起,眼睛都紅了。
姜阮也很鬱悶。
她也沒想過自己怎麼變來變去的都沒個定數,好端端的,提前也沒個徵兆提醒自己。
後來她又仔細一想,好像是昨夜陸晏非要拉着她行周公之禮,一次不夠沒完沒了的時候,自己在心裏確實想着若是變成貓就好了。
誰會想到會真的變啊!
嗚嗚嗚……
她瞧着陸晏那張臉,越想越難過,伏在他懷裏吧嗒吧嗒的掉眼淚。
陸晏沉默了好半天,將她抱在懷裏強忍着心痛將她哄好。
眾人得知姜阮變成了貓,看着陸晏原本春風得意的一張臉垮的厲害,好幾日都不見其笑過,嚇得誰也不敢與他說話。
陸晏心裏頭的苦水如同積了一片汪洋大海,又不敢在心愛的小貓面前表露出來,本來變成貓這種事兒,最難受的自然是她本人,這時候,任何不好的情緒恐怕都能讓敏感的小貓鬱鬱寡歡下去。
不過好在這段時間他正忙着收復城池,到了曲江之後,白日還要忙着且還要處理城中複雜內務,倒也不覺得難熬,可到了晚上睡覺前,從前抱在懷裏又香又軟的女子變成了一隻貓,怎叫他心裏不愁悵遺憾。
有時候,他心裏的慾念起了頭,看着被窩裏酣睡的小貓,睜着眼睛一夜到天明,心中無不後悔的想,早知就不該碰她,往後這樣漫長的夜該如何熬。
姜阮瞧着他日漸憔悴的一張臉,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莫說陸晏,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抱着陸晏的腰躲在他懷裏睡覺,要比一個人舒服的多。
雖然陸晏喜歡動手動腳,一到了晚上就喜歡欺負她……
她一想到那些夜,臉都止不住發熱,心裏趕緊將那日好端端又變成貓那日發生過的事情仔細想了又想,思來想去,好像每一次變幻都離不開水。
她似是有所悟,這天天黑之後,拉着陸晏指了指房裏臉盆里的水,又在身上抓了幾把。
“你要沐浴?”陸晏脫下頭上的頭盔放置在一旁,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替她順着身上的皮毛,又將在曲江城裏買的小魚乾餵給她。
這小魚乾雖不如昔日家中他親手製作的好,拿來當個嚼頭也算不錯。
姜阮就着他的手,細緻的將一條小魚乾吃完,然後又看了一眼那盆水,略有些嬌羞的趴在他懷裏。
陸晏瞧她雖然如今變成了貓,可日日能夠帶在身邊,倒也是一種安慰。
他起身叫人送了熱水進來,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親自幫她洗。
姜阮飄在水裏一言不發的瞧着他,只見他擼起袖子,露出一截結實的手腕,低垂着眉眼,手裏拿着帕子一點點兒替她擦拭着身上的毛髮,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心如止水神情漠然的模樣。
她越瞧那張臉越喜歡,忍不住拉着他的手趴在了桶上,打量着他斜飛入鬢的眉,輕顫似蝶的睫毛,高挺的鼻樑,緊抿的唇,就連他雪白光潔的額頭之上,被熱氣兒熏染滴下的汗珠子都格外的誘人。
做了貓披着一張皮,就格外不要臉皮的姜阮瞧瞧的拉開了他的衣領,看着他肩膀處曾經被她尖利的牙齒咬出的兩個血洞,那裏早已經好了,只不過他皮膚雪白,上面還是有兩個印記。
嚶嚶嚶,太羞恥了……
陸晏覺得,再也沒有比他家小貓的更壞的女子了。
做人的時候,任憑他如何的明示暗示,都不肯與他好,每每變回貓,卻對着他百般的撩撥,弄得他心癢難耐,瞧着那張嬌憨可愛的貓臉卻半點辦法都沒有。
小貓正摸得開心,一抬頭便對上他目光幽幽的眼神,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就連耳朵也跟着癢起來。
她在他手上蹭了蹭,抓着他的手替自己撓耳朵,一臉諂媚的晃着濕了水的尾巴,一不小心,甩的陸晏滿身的水,害得他不得不脫了內衫。
小貓故作嬌羞的蒙住了臉,卻悄悄的張開手指縫,偷偷看他。
她再準備悄悄往下移一眼,被身體的主人抓個正着,將她從手裏託了出來,替她輕輕撓着尾巴。
陸晏一臉的欲求不滿,喉嚨攢動,啞着嗓音,“平日裏給你光明正大的瞧,你怎麼都不肯,怎麼,偷着瞧好看些?”
姜阮趴在桶邊瞧着他眼裏溢出來的水光,一時有些心疼,“喵喵”叫了兩句,舔了舔他的手心,試圖撫慰她陸晏哥哥受傷的心靈。
下次,就是他欺負自己,她也不敢胡說八道,說想變回貓了。
嗚嗚嗚,這麼冷的天,還是陸晏哥哥的懷裏最暖和,好想變成人。
她心裏的念頭才飄過,只覺得耳朵同脊椎骨處癢的很,忍不住伸手去抓,抓着抓着,一低頭瞧見自己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她這是又變回來了?
這麼快!
她又低頭一看,自己好像……
她立刻拿過旁邊用來擦身子的乾淨布帛將自己遮蓋起來,可為時已晚!
陸晏瞧着飄在水裏的女子,只見她烏黑如瀑一樣的髮絲里左右支棱着雪白小巧的貓耳,貓尾在水裏晃來晃去,正拿着雪白的布帛正左擋又遮,還不時拿着眼神濕漉漉羞怯怯瞧着他,眼裏蹭一下着火了。
果然,他的小貓總是能給自己帶來驚喜。
他一腳踏入水裏,目光灼灼的瞧着她,俯下身子,抬起她的下巴,從她手裏拿過布帛,聲音嘶啞的厲害:“你不會,我來……”
屋外,斷斷續續的飄着潔白的雪花,屋內,春光四溢,一片旖旎。
事後,姜阮拖着疲乏的身子在被窩裏躲了一天沒出門。
直到第二日一大早,大軍即將出發離城,她靠意念變回貓身,躲在始作俑者陸晏懷裏。
沈靖等人瞧着前幾日因着自家愛妻變回了貓,總是陰沉着一張臉,十分陰鬱嚇人的陸晏,今日春風滿面,不時低頭與懷裏那隻神情蔫蔫的小貓低語,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翹。
這倆人,發生了什麼?
陸晏不會禽獸到把一隻貓怎麼了吧?
沈靖越想越覺得心裏滲的慌,不時的朝他看去。
陸晏似有察覺,知道大家也為懷裏的小貓擔心,便將她已經能夠變回人的消息告訴了眾人。
原本一直為阿姐憂心的阮明允一顆心又放回了肚子裏,又樂呵呵開始趕路。
沈靖心道定是他昨晚對人家又是一頓折磨,嘖嘖,男人在這事兒上真是可怕,幸好她沒成親!
一路上少言寡語的陸攸見到她那副唏噓不已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揚。
沈靖這時往後看了過來。
他立刻板起臉,駕着馬向前走去。
陸晏又低頭看了一眼被他藏在懷裏正睡覺的小貓,心裏的愛意都要溢出來了。
反正他是絕不會告訴大家,他的小貓不僅可以在人與貓之間自由轉換,還可以變成頂着兩隻雪白的貓耳搖着蓬鬆長尾的樣子。
他的小貓可真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妖精!
懷揣着這世上獨一無二小貓的陸大將軍,帶領着這些以他馬首是瞻的隊伍再次踏上了征途。
這一次,他們將要直接揮軍殺向長安城。
他目光堅毅的看着前方,短暫的軍事生涯激起了他心中豪情千丈的熱血之情。
在他心中,這是一場必勝的仗。
他們將無所畏懼,
他們所向披靡。
……
是夜,皇宮。
李洵獨自一人坐在所謂的迎仙台,周邊散落着幾隻空酒瓶,曾經溫潤如玉的君子,此刻臉上早已不見往日始終掛在嘴邊的笑,隱在夜裏的面容,就連眼神都透着陰騖。
此高台足有十丈有餘,方圓約有五丈,若是不走到邊緣處,彷彿真的是與天際相接的平台。
他仰頭失神看着夜空如洗的夜空,一伸手,似乎就觸摸到了近在咫尺,零星的幾顆星辰。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他喃喃道。
人人皆道妄圖修得長生的攝政王,心裏好似並不相信這世上真有神仙。
這時,有人自黑暗中走來,走到他身邊,單膝跪地,拿走了他手中的酒壺。
“殿下,您飲多了,天氣冷,咱們回去吧。”他低聲道,聲音清冷,聽不出喜悅,臉上的疤痕,讓他英俊的面孔在星辰之下也變得柔和,映得眼神似帶了些許悲憫,
李洵從他手中搶過酒壺,仰頭灌了一口,抬頭看着夜空,眼神似夜色一樣,閃着些許光芒,道:“阿行,你說我阿耶真的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在看着我們嗎?那他知不知道,除了我,他們都背叛了他?”
跪着的人沒有回答,只是將地上得酒瓶排好,道:“方才皇太妃以死相逼,闖入了陛下寢殿,屬下無用,沒能攔住。”
李洵聞言,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周身散發著冷意,將手中得酒杯擲到地上,發出得巨大的響聲,打破了夜的寧靜,大步向前走去。
我阿耶一生英武,到頭來,也不過是被賤人所負。
他走了沒兩步,回頭看侍衛,聲音透着悲涼,“若這迎仙台真的能抵達天庭,我阿耶一定會怪我毀了他的王朝。”
他說完,再也沒有回頭。
太極宮寢宮之內,皇太妃正拿着帕子替床上足足睡了四載有餘,卻早已與死人無疑的李謀擦拭着臉龐。
“檀郎,他不許我來瞧你,你莫要怪我。”
她動作溫柔的對待着自己心愛的男人,一如往昔,只是四年多來的煎熬早已使得曾經名滿天下的美人眼裏失了光彩,眼角生了皺紋哭的多了,就連眼睛也變得渾濁起來。
一臉陰騖的李洵進來的時候,帶進來刺骨的冷風吹散了殿內的暖意,他的母親正悉心照料着病榻之上的帝王,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樣。
他瞧着她那張年華不再的臉,瞧着她對着那具活死人的具體柔情款款,聲淚俱下的模樣,拳頭捏的咯吱作響。
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陰雨的夜,他剛陪着重病的阿耶用完飯,心情煩悶想要同母親聊兩句,誰知才到關雎宮,卻不小心撞見昔日待他十分友善的皇兄,與最是敬愛的母親赤/身裸體交纏在一起。
賤人!
這對賤人!
他們一個是阿耶最寵愛的女人,一個是剛剛立為儲君最是信任的兒子,他們居然背叛了他!
事後,她竟然恬不知恥的向自己訴說與那個絲毫沒有顧及天道人倫,禮義廉恥的姦夫的情意,不僅如此,還說自己便是那人的兒子。
他當時就吐了。
他的父親曾是這鼎盛王朝的君主,的一生英明神武,將整個王朝的繁榮推到鼎盛,成了九州最強大的君王,四夷賓服,萬邦來朝,八方來儀,是被載入史冊可與高祖比肩的皇帝,而不是躺在這兒,一生昏聵無能,既沒能管好前朝,也沒能理好後宮的男人。
他為了皇位,拋棄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得了這天下,卻又將成了繼母的女人欺在身下,騙了她半輩子,許諾她的兒子做皇帝,到頭來卻為了自己的名聲,將自己許下的諾言忘得一乾二淨。
他這麼在意皇位,在意名聲,那自己就統統毀掉它!
皇太妃似是才注意到自己的兒子,一對上他陰沉的臉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連哭都忘了。隨即,她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男人,哭着上前跪在他面前,好不可憐。
“阿洵,把解藥給阿娘好不好,阿娘求你了!”
李洵用力甩開她,低頭看着她,咬牙道:“你覺得,就算我現在給他解藥,他還能活?在我心裏,他早該死了,也早該去向阿耶請罪,去懺悔他所犯下的十惡不赦的罪過!”
雲皇太妃被兒子這麼一甩,原本柔弱的身軀伏倒在地,髮髻蓬鬆,好不狼狽。
她瞧着眼前如同毒蛇一樣的親生兒子,泣不成聲,“你,你,你如何下的毒?”
李洵聽到這個,似乎來了興緻,坐到一旁摩挲着自己左手上的扳指,嘴角露出諷刺的笑意,緩緩道:“他最愛喝你煮的茶,我便將藥粉下在你專門拿來給他煮茶的茶具中,他若是少去,或是不去你宮裏,自然安然無恙,可他——”
他陡然站起,惡狠狠的看着自己的母親,“他日日都去,命該如此!”
“你,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瘋子!他是你——”
“是什麼!”李洵抽出旁邊的劍,將泛着寒冷的利刃抵住床上的人,紅着眼睛俯身看着早已背叛了他的母親,咬牙道:“你若是再敢說半個字,我立刻要了他的命!”
這世上,他的父親只有一個,那便是先帝惠文帝。
這個床上散發著腐朽氣息的男人與他何干!
雲皇太妃瞧着他一臉厭惡的模樣,原本還留下一絲希望的她此刻滿臉絕望的癱軟在地,閉上眼,一行淚緩緩滑過臉龐。
李洵看着床上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胸膛起伏的厲害,握劍的手不住顫粟。
他只要輕輕一劃,那些與自己一樣骯髒的血液就會噴薄而出。
他要用他的血液,來洗乾淨自己身上的污穢。
只要輕輕一劃……
“殿下莫要衝動!”侍衛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連你也想背叛我?”
“殿下!”侍衛立刻單膝跪下,“屬下絕不會背叛您!”
“阿父——”不知何時出現在殿內,穿的單薄的太子紅着眼睛站在不遠處看着一臉陰鬱的李洵哭。
四歲多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尚不知這世間污穢的一切,只見着自己的阿父拿着劍指着皇祖父,瞧着十分難過。
他快步跑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脖頸,奶聲奶氣道:“阿父不難過,阿父有璋兒。”
李洵手裏的劍被侍衛不動聲色的抽走。
李洵抱着李璋大步走到外面坐下,一把將奶娃娃抱在膝上,拿着旁邊碟子上的糕點糖果哄着他,輕聲道:“對,阿父有璋兒,璋兒是這世上最乾淨,最好的孩子。”
空下來的寢殿內,雲皇太妃起身回到床邊,從懷裏掏出一個精緻玉瓶,伸手輕輕撫摸着李謀的一張臉,拔開蓋子將瓶子裏的東西一飲而盡,低頭吻住他的唇,片刻,才鬆開,含着淚光,柔聲道:“檀郎,我怕黑,黃泉路上,你等等我……”
無論世人怎麼說,她這一生,所求的也不過是眼前一人。
既然不能同生,一起死,總是好的。
下輩子,願她下輩子只是普通人家,備受寵愛的女兒,不需要為了父母族人謀前程,而把自己的幸福葬送掉。
而他也不再是帝王家為了走上那個至尊位置,百般籌謀,就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捨得放棄的皇子。
來生,他只做她隔壁的書生,日日念書給一牆之隔,豆蔻年華的她聽。
一如初見時,他初愈鞦韆架上的自己,驚得掉了手中的扇子,念的那句詩: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1)
李洵正哄着膝頭幼兒,這時雲皇貴妃的貼身婢女急沖沖的跑過來,道:“殿下,陛下與雲皇太妃——”
李洵冷冷睨她一眼,“說!”
婢女嚇得立刻伏在地上,哭道:“陛下與雲皇太妃飲鴆毒一塊兒去了!”
李洵手裏的糖果應聲而落。
李璋見到自己的阿父眼圈紅的嚇人,癟着嘴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替他擦掉逐漸滑落的一滴眼淚,哽咽,“阿父不哭,璋兒疼,嗚嗚嗚……”
李洵把他緊緊抱在懷裏,紅着眼睛看向始終站在他身側,自幼陪着他的侍衛,喃喃道:“那個男人騙了她一輩子,到頭來,她終究還是棄我於不顧……”
天啟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五日,天子駕崩,溢號殤。
一國之君,溢號為殤,何其侮辱,不僅如此,攝政王李洵竟不顧前朝後宮的極力勸阻,一意孤行,為殤帝下了罪己詔。
李謀恐怕到死都沒有想過,他的一生,年輕的時候,從一個最不得寵的皇子與同胞長姐相互扶持從諸位家世顯赫的皇子之中廝殺出來,一步步走上了皇位,卻為了一個女人,給自己埋下了人生最大的隱患,最最喜愛的兒子,將自己最在意的名聲毀了個一乾二淨。
可憐這世上人死如燈滅,任你生平有滔天的權力地位,死後卻終不過化為一捧黃土,什麼也未能帶走,就連身後名也做不得主。
也不知李洵當時所修建的迎仙台,可有助於他見着自己的父親,訴一訴自己的罪過,求得寬恕。
大抵是不能抵達的,那些有無數的民脂民膏與鮮血軀體所搭建的修仙台,充滿了罪惡,招不來神仙,引來的只有索命的冤魂。
天啟二十三年冬十二月十日。
在距離長安最後一座城池,被李洵私養的禁衛軍纏了數日的陸晏等人,終於殺出了一條血路,數十萬大軍,將整個皇城圍的如鐵桶一般,連只蒼蠅都難飛過。
兵臨城下那日,姜阮終於見到了自己的仇人李洵。
她正襟危坐在陸晏的肩頭,眯着眼睛看着城口之上一身蟒袍,渾身卻散發著陰騖氣息的高大男子,突然就想起了從前在廣源書院那個博學多才風趣健談,下雨的時候,總是喜歡撐着一把油紙傘在書院後面那條林間小道散步,笑起來讓人覺得讓人如沐春風溫潤君子。
她曾經,多麼尊崇這位師長,甚至,廣源書院裏,她記得的不只只有招搖如孔雀,眉眼張揚的美貌少年郎,還有這個笑起來溫和的翩翩君子。
她不懂得他的仇恨,亦不知他做這一切究竟圖什麼,或許,他有他的苦衷,立場,理由。
但是她也不想知道。
人做錯了事,就得為自己所犯下的責任負責,這世間的天理公道便是如此。
她如今見到他,心裏不由自主會浮現出那個永遠讓她害怕的雨夜。也因此,她會在某一個雷雨交加的雨夜醒來,身上帶着一種發作起來恨不得要死,深入骨髓的疼痛。
這輩子藏在她心中的,就只有這刻骨的仇恨了。
於公於私,他們就只剩下仇恨了。
城樓上的李洵一樣打量着騎在馬背上,腰背挺得筆直的陸晏,打量着他肩上的那隻雪白漂亮的小貓。
他想,如果那一日自己沒有撞見母親與兄長的苟且,或許,他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仍然是那個被父親母親疼愛,讀書用功,被人稱作天下讀書人之首的君子李洵。
陸晏會個很好且討他喜歡的外甥,他們年齡相當,亦會成為可以一起吃酒下棋,醉時暢談天下事的朋友。
或許,他也會跟着陸晏學學做紈絝的樣子,肆意在偌大的長安城,做人人眼中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姜家阿阮是個極好的女子,她一向尊敬自己,他雖不喜歡女子,可人生來,除了愛人,還可以有友情。
可人生沒有如何。
他們一顆赤誠的心乾淨的讓人嫉妒,每一次見到,都會令他越發的想起自己的不堪來,那種無論如何,血液里都洗不掉的骯髒。
尤其是當這種不堪,還被他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時候,讓人恨不得立刻毀了他們。
他覺得自己就如同地府里爬出來骯髒不堪的惡鬼,專挑乾淨的靈魂下手,來聊以慰籍,求得解脫。
來吧,陸晏,姜阮,讓我們進行最後的決戰。
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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