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韓念初露出一個恭謹的微笑,“何律師,您好!我就是阿正跟您說過的韓念初。”
那人又是一怔,隨後只是笑了一下,並沒有開口。
韓念初這時心底閃過一個疑惑,卻是一閃而逝。她來不及抓住,最後留在腦子裏的念頭是,阿正的二叔居然這麼年輕?
轉念又想,阿正說的是遠房二叔,既然是遠房,不排除人家就是輩份高而已。
她客氣地說:“阿正叫您二叔,那我也叫您二叔好了。”
何律師繃緊臉,抿着唇,對於這個稱謂似乎不太滿意。
韓念初卻自顧說下去,“阿正應該跟您說過了。我的叔叔嬸嬸侵佔了我父母的保險賠償,總計二百三十一萬,並在市區買了房子。我現在沒辦法跟他們打官司,所以麻煩您跟我去一趟,給他們一封律師函就行。”
她剛說完,一輛黑色奔馳在他們面前停下。司機下車,打開了后側的車門,“您請上車。”
何律師擺了擺手,“車鑰匙給我,我自己開。”
司機偏頭疑惑了半秒,就掏出車鑰匙,恭敬地遞給他。
何律師對韓念初說:“上車吧。”
“那就辛苦您了。”韓念初繞到車的右側,打開車門坐進去。
何律師一邊開車,一邊了解詳細情況。
韓念初事無巨細地對他合盤托出,從父母殉職於同一場塌陷事故,到需要一個監護人而被叔叔嬸嬸收養。成年後,他們不但沒有歸還屬於她的錢,還拿這錢買了房子。
何律師只是沉默地聽着,沒有說話。
韓念初偶爾拿餘光觀察他。
他彷彿在專心開車,唇嚴肅地緊抿着,下頷綳得極緊,像一副神情莊嚴的肖像油畫。
不多時,一縷細細的烏髮垂落在他的額側。就那麼一縷亂髮,像按住筆頭,在莊嚴的名畫上扯拽出的一道敗筆,破壞了畫的完整,卻橫生出一絲意趣。
韓念初虔誠地欣賞他的臉型和五官,就像在欣賞博物館的藏品一般。
“看夠了?”他問。
韓念初不知如何作答。
他卻又是一聲輕笑,“要是看我夠了,就分神看看路。”
韓念初經他提醒,才發現已經開了分叉的小路上,兩旁都是茂盛的甘蔗林,便朝右一指,“走那邊,一直往前開,看到一棟紅漆門的二層樓就是。”
他的方向盤朝右打,問道:“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要新房子的一個大房間。”
“就這樣?”
“我暫時只能做到這樣。”韓念初說著,又提醒他,“您帶了律師函吧,二叔?”
何律師的眼皮顫了一下。
“沒有。”
韓念初不解地轉過頭,詢問他,“那我們——”
何律師輕輕抬了下眼皮,“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律師函起不到任何效用。鄉巴佬看得懂律師函?他們有法律意識?有法律意識還會這麼張狂地侵佔別人財物?”
他說得有道理。
“那我應該怎麼做?”
何律師的嘴角輕揚,突然轉過臉來看她,“沒人告訴過你,有律師在場,你不用開口說一個字?”
韓念初乖覺地閉緊了嘴巴。
車在二層小樓前停下。
何律師解開安全帶說:“你在車上坐會兒,我下車打個電話。”
韓念初便坐着在車裏沒動,見他走到泡桐樹下打電話。
此時已近五點,太陽仍高懸着,陣陣微風吹得泡桐樹葉子搖動,葉縫間的陽光投在他修長的身軀上,泛着鱗鱗微光般細緻的溫柔。
他很快打完電話,對她做了個下車的手勢。
大門緊鎖着,家裏應該沒人。
韓念初拿鑰匙開了門。
何律師一腳踏進去,就像一顆鑽石滾落進了褪色發霉的盒子。
屋子裏的傢具破舊落漆,沙發臟污,柜子破破爛爛隨時會垮掉。
一個農戶之家,在任何角落也看不到農具的影子。
韓念初走到自己的房間,捻開了燈,將手機放到床頭充電。
何律師站在房間的門口,一眼望到了底。兩米的進深,寬也不到兩米,木板和磚頭搭的床,一張薄墊子,裝衣服和物品的紙箱堆在牆邊,書籍碼在床尾。
沒有書桌,沒有衣櫃,監獄的環境恐怕都比這裏好。
他的目光停留在屋子中央的韓念初身上。她很高,仰頭望着挨近天花板的那扇通風的小窗戶。
“你父母以前是做什麼的?”
“道路橋樑高級工程師,”韓念初脫鞋踩到床鋪上,將那扇小窗關緊,“我十二歲的時候,他們離開的。媽媽本來沒在事故現場,得到消息後去找爸爸,遇到了二次塌陷。”
她跳下床,重新穿好了鞋,才轉過身面對他。
何律師端詳她的神色,說起父母時,她的神色平靜,沒有情緒波動。
那麼大的變故,卻一點悲傷的感覺也沒有。
不是時間沖淡了悲傷,就是她天性冷漠。
何律師相信是後者,生離死別的悲傷,或許會被時間沖淡,但不會無影無蹤。
大門外響起聒噪的聲音。
何律師轉過身去,門外進來一個長着三角臉的五十多歲婦女,尖額寬腮,配上一對眼白過多的眼睛,一看就是市井裏那種愛佔便宜,毒如蠍尾的女人。
她被一個臉妝化得像生日蛋糕的年輕女孩攙着手臂。女孩兒有幾分明艷的姿色,卻渾身散發著一股低賤的風塵氣。
最後跨進門檻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黧黑粗糙的長臉,看面相老實木訥,卻沒法一眼分辯出他的屬性,社會新聞上殺人如麻的罪犯是這樣的面相;一聲不吭扎進水裏救人也是這種面相;而這種面相最典型的是對生活麻木,對苦難無動於衷的人。
年輕女孩最先發現何律師,目光對上他,就像被定住了,痴獃地望着他,“你,你是誰?”
韓念初從他身後走出來,正要介紹,何律師率先開口了。“他是——”
“我是韓念初女士的代理律師。”他說著話,並跨前一步,盡職盡責地將韓念初擋在身後。
韓念初想到他下車前說的,有律師在場,她不用說一個字,便閑適地閉上嘴。
“律師!”楊薈文驚叫一聲,“韓念初,你個狼心狗肺的——”
“這位女士,注意你的用辭!”何律師冷肅地說,掏出一隻錄音筆,“你現在是在公然侮辱他人。”
韓雲秋立刻換上她那委屈的表情,“我們家養她十幾年,她竟然這麼狠心地對我們。”
“你們所說的養,就是給她一個比牢房還差的小黑屋?一件像樣的傢具都沒有?”何律師說,“她現在已經是成年人,如果是未成年,完全可以告你們虐待。”
“她成年了可以走啊,自己去找工作,養活自己。”韓雲秋泫然欲泣地控訴,“她畢業一年多根本沒正經找過工作,我媽還要負責她一日三餐。”
何律師意外地怔住,扭頭審視般地看了一眼韓念初。
韓念初回他一個質疑的眼神。
他這才想起律師的職責,連忙轉過頭,照本宣科般地說道:“我來的目的是盡到當面告知的義務,請你們儘快償還韓念初女士的父母留下的撫恤金,保險賠償金,總計二百三十一萬。如果逾期不還,我們會將證據交到法院,提起訴訟。”
“那我們養她十幾年呢?白養嗎?”楊薈文尖刻地說。
何律師說:“你們也可以通過訴訟,提供證明,要求她付給你們生活費。不過生活費多少可不是你們說了算的,法院有判定的標準——”
這時一陣手機鈴聲響起,韓念初走回房間,接起電話。
“阿正!”
陳以正連連炮轟,韓念初邊聽邊應,將目光投向外間的“何律師”身上。
“對不起!阿正,我回頭再跟你解釋……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
掛掉電話,她站着沉思了幾秒,才捏緊手機走到何律師身邊,在他耳邊低語:“你跟我出來!”
她一逕往外走。
韓雲秋眼珠一轉,見韓念初已經走到門外,便把何律師拉到一旁說道:“你不要被我姐利用了。她這個人經常說謊,喜歡把自己扮成受害者。那些錢其實已經被她自己花光了,還欠了很多錢。我爸媽辛苦掙的錢都不夠還的,她就逼我們,要我們把房子賣了替她還債。”
何律師一言不發,目光銳利地盯着她。
韓雲秋神情自若地說:“她還嫌貧愛富,總是去撩撥有錢人。她有個男朋友是我們村裏的,家裏有點錢。現在她攀上了你——”她“痛陳”到此,心中驀地生恨,攀上了他?
攀上了眼前這個人?
韓念初攀上了眼前這個人?
這個人,俊朗非凡,高貴矜傲,這衣着,這氣質,妥妥貼貼的上流成功人士,開着院子裏的那輛黑色豪車,從繁華的城市裏載着韓念初駛到這鄉下——
韓念初怎麼攀上了這樣的人?她怎麼敢?怎麼能?
韓雲秋恨恨地說:“不信你可以去問村子裏的任何一個人,誰都知道她跟我們村首富江家獨子是什麼關係!”
何律師聽完,冷笑道:“你以為律師是什麼人?忠於自己的僱主,儘力為僱主爭取最大的利益。至於她品性如何,這重要麼?”
韓雲秋心頭一松,忘了律師是來對付她的,竟然驚喜地張大眼睛,“這麼說,你真的是她請的律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