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暴雨傾刻下了起來,沖刷着一整條灰暗的街道。周嚴果望向車窗外,奔跑的人群分散着藏進房子裏。
“去歐信,”他說。
秘書詫異地回頭,“飯局不去了?剛剛通過電話,都在等您。”
周嚴果眼皮也沒抬,“跟他們說改時間,有意見的下次都別來了。”
秘書習慣了老闆的陰晴不定,從善如流地對司機說:“去歐信科技。”
司機在路口掉頭,秘書又聽到周嚴果清冷的聲音,“那丫頭的車是不是又去修了?”
“應該是吧。昨天離開公司,跟員工擠在公交站等車。”
周嚴果的手指在平板電腦上滑了半晌,“女人開的車,買什麼顏色好?”
“紅色吧。”秘書隨口回道,又一怔,仔細思索了一瞬,“如果是韓總,我覺得藍色好,符合她冷冰冰的氣質。”
“那就買藍色,”周嚴果把平板電腦遞給秘書,“她那破車,修好就給她開走,告訴她公司要用。”
秘書猶豫地說道:“您這樣不經她同意,會不會不太好?韓總不像是吃這一套的女人。”
周嚴果置若罔聞,“友輝地產在新區的玉湖開了個新盤,把頂層最大那套買下來。”
秘書抹了把臉,耿直地冒死諫言,“您不能這樣追女人,追不到的啊!”
周嚴果抬頭,嚴酷地掃了一眼秘書,“誰說我追她?”
“不追您送車又送房的。”
“我錢多,我樂意!”
秘書狠狠地揉了把臉,告誡自己不要再多管閑事,尤其不要管獨斷專橫的老闆的閑事。
黑色汽車開進軟件園,在路邊停下,大廈的門前擠滿了躲雨的人,秘書一眼看見當中那個鶴立雞群的人,她站在最中間,面無表情地望着灰濛濛的雨簾,其他人都自覺跟她留出了空隙。
秘書拿起傘要下車,就聽到周嚴果在後座說道:“傘給我!”
“雨大,我去接。”秘書殷勤地笑着說,轉頭看到周嚴果的神色,他的笑容一僵,低頭把手中的長柄黑傘遞出去。
周嚴果撐起黑傘,走進雨中,在檐下無數的目光里,直直地走到韓念初面前。
“走了。”他揚起下巴,霸道地把濕傘伸進人群,傘面的雨水嘩嘩滴到旁人身上,傘沿戳得旁邊的高個子一個趔趄。
“喂!”有人抗議。
他抬起眼皮,兇惡地朝人家瞪去。
韓念初見狀,一步他的鑽到傘下,她要是再多問一句,短短的功夫就可能發生一起尋釁滋事案件。
秘書撐着一把黑傘,打開後座的門,等他倆都坐進去,才收起兩把傘鑽進車裏。
“你怎麼在這兒?”
秘書剛坐好就聽到韓念初問,他低頭撇了撇嘴,不用聽下去,也知道老闆會怎麼回答。
“路過。”
“路過?”
“過來考察一個項目,”周嚴果說。
“什麼項目?”
秘書聽了十分鐘他聽不懂的專業討論,在接收到司機無數次暗示的目光后,才“咳”了一聲,“周總,韓總,不好意思,打斷一下。”
兩人都看向他。
“周總,現在——”秘書半遮半掩地問道,總得去個地方吧?司機在大馬路上瞎轉好半天了。
“去餐廳。”
“我得回家。”韓念初說,“今天公婆要過來,我得陪他們吃晚飯。”
汽車在路邊停穩,後座的車門打開,韓念初下車朝大廈走去。
車裏靜靜的,秘書不用回頭看,也知道老闆一定是望着窗外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然而,無論多少次他讓車停在這裏,那個背影直到消失,也從來不會回頭一次。
等再也看不見那個背影,司機才又踩下油門。
“回家。”他聽到老闆在後座說。
秘書沒統計過這世上有多少單身女性,但他知道,有多少想當他老闆娘的女人,可偏偏老闆喜歡一個不能追的有夫之婦。
更何況,一個陰沉沉,一個冷冰冰,在一起組地府couple嗎?
身為秘書,雖然他總是吐槽老闆的特立獨行,也不對他的戀情抱任何希望,可他也不得不承認,一物降一物,自從他暗戀人家后,老闆的法務團隊終於只需要專註於各種專利官司。
他也不用提心弔膽,每天擔心老闆從科技新聞版面轉移到社會新聞版面。
當然,身為一個盡忠盡職的秘書,即便被炒,他也會對老闆不妥的地方進行勸諫。
“這是慶祝晚宴,您跟韓總一起出現,這代表什麼?”他又拿出一條深黑的領帶遞過去。
周嚴果抓起來往後一拋,順便還把襯衫的扣子又解開兩粒,鬆鬆垮垮的領子,搭配他那隨性的亂髮,唇邊的青須,頹廢的形象儼然一個誤入歧途亟待重塑的人。
秘書伸手去提他的領子,被他一手揮開。
秘書操心地勸道:“這形象不行,回頭人家又說您賭博熬了一宿。”
周嚴果一聲冷嗤,“等他們敢當我面說,我就給他們個面子繫上那個勒脖子的玩意兒。”
秘書摸着被打疼的手,把委屈咽回去。
汽車還是開到了軟件園,秘書期待對方能夠冷冰冰地拒絕,豈料對方爽快地應了,再看她的穿着,襯衫長褲,他深感失職,抱歉地對老闆說道:“是我的錯,我應該跟韓總的秘書溝通,至少備一條裙子。”
周嚴果眼睛狠狠一瞪,“備裙子幹什麼?誰說女人就一定得穿裙子。”
最終,兩人就這麼在宴會出雙入對。
秘書從勸誡不成那時起心裏就隱隱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他提着心,望着那幾個端着酒竊竊私語,目光不時往韓念初身上瞄的人。
那時她正在角落跟人討論問題,眉目緊蹙思考,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正在被人閑話,當然,她就是不思考,也注意不到。
老闆形單影隻地坐在正中間,一般也不會有吃錯藥的人靠近他。
可那是一般人,等那幾個人散開,當中一個從頭至尾沒怎麼說話的人,恭維地坐到老闆對面,低低地耳語幾句。
身為老闆肚子裏的蛔蟲,秘書見老闆先是握緊酒杯,又重重地放下,蒼白的臉上籠罩着黑沉的陰影,然後他一邊站起身,一邊捋袖子,朝着餐枱旁正在往盤子裏夾螃蟹腿的傢伙走去。
秘書心裏一涼,走出去兩步,又急忙掉轉頭,跑向韓念初。
“咣!”他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那一整盤碼得像小山包的螃蟹腿被打翻了。
宴會廳的目光都投向那邊,秘書抬頭,角落裏的韓念初也朝那邊看去,他挪了一步,截住她的視線,並對她投去懇求的目光。
她一秒也沒耽擱,大步朝餐枱走去。
秘書這才敢去看餐枱那邊的情形,那個傢伙躺地毯上,驚愕地捂着腫起的右臉,身上灑着蟹腿和碎冰。
老闆揚着下巴,誰都看得見他臉上的殘暴,他抬起腿,像踩栗子一樣,一腳蹬向那人胸口。
隨着一聲慘叫,那傢伙的胸口凹了一塊進去,老闆並沒有收回腳,腳尖在凹進去的斷骨上碾了幾個來回。
除了慘痛的叫喚,在場的人都摒住了氣息,唯獨那個突然衝過去的影子,伸手猛地將老闆推開。
這世上,也只有她敢對老闆動粗。
秘書鬆了口氣,隨即警惕地望着場內,一邊看有沒有人打電話報警或者拍視頻,一邊打電話叫律師。
律師趕到以後,他們三人先行離開。
那傢伙對女人污言穢語,活該被揍,但還是免不了利益輸送,反倒讓他以後更好混。
韓念初這麼說老闆的時候,秘書深以為然。
“其實只要你結婚,就沒有這樣的閑言碎語了。”她說。
秘書暗自搖頭。
“讓我結婚堵他們的嘴?誰給他們這麼大面子?”
“不是堵他們的嘴,你也該結婚了。”
“像你一樣?為了結婚,就隨便找個阿貓阿狗嫁了?”
“那你想怎麼樣?”
車裏一時安靜下來,空調的冷氣吹到身上,秘書覺得老闆不會回答了,老闆從來不回答這種答了也沒意義的問題。
“我心裏佔着一個人。”許久,老闆突然說道,“要結,我也只跟她結。”
秘書忽然一陣心酸。
老闆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
家人分離,窮困時無人關心,發跡后就來噓寒問暖,他看透了人的虛偽,不屑那樣的人,便走向另一個極端,抵觸一切世故的情感。
在他的世界裏,什麼都可以交易;不能,那是條件不夠。
原來秘書一直不明白,既然一切可以交易,他為什麼不成個家?那是他輕易買得起的。
此刻他才明白,即便是一個什麼都可以交易的人,心裏也有堅定的不可出賣的東西。
也是正因如此,才能顯出韓念初對老闆來說是具有多麼珍貴的意義。
可秘書也知道,這個可能性太小,誰都知道韓念初的丈夫對她很好,她出國那幾年,人家老實地等着她畢業;剛回國就着急地辦了婚事;婚後為了她能安心工作,不僅包攬一切家務,連中飯都會給她送到公司。他去歐信碰巧見到過幾次,飯菜豐盛,講究葷素搭配,不用心絕對做不到這個地步,然而韓念初只是淡淡地一句:用不着這麼麻煩,我吃外賣更方便。
他想,老闆在無數個深夜,大概都懊悔過一件事——沒能早點認識她。
可再早,能早過人家青梅竹馬嗎?
秘書從不認為這段感情會有結果,直到老闆畫風突變。
那自來蒼白的臉忽然紅潤有光,眼神也不再陰沉,彷彿還含着春風拂過百花的溫柔,甚至計較起穿着來。
老闆指揮着他把衣櫃裏的舊襯衫都清理出來,他又指揮着工人抱走那些舊衣服。
“這是怎麼了?”秘書問。
“我很不體面嗎?”老闆取下一件襯衫,翻來翻去地看,“她說她好奇我談戀愛了是不是還這麼不體面。”
秘書有點不好的預感,“您怎麼回的?”
“我給她看了我的現金存款,股票,房產,讓她知道什麼叫體面。”
“……”秘書無語,他完全能想像那個場景,一個冷冰冰的人,給另一個陰沉沉的人出主意,怎麼追到他心裏那個人。
驢頭不對馬嘴。
誰能想到這兩個馬上要稱霸科技界的人,除了討論專業,就沒有一次正常的對話。
“對了,求婚買什麼戒指好?”
秘書一怔,“求婚?您跟誰求婚?”
“還能有誰,”老闆說,“她要離婚了。”
秘書抱着一堆衣服,腳下差點打跌,“要離婚?”
“嗯。”老闆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離婚沒那麼容易的,對方不願意還得分居兩年。”這還沒離呢?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她有對方出軌的證據。”
“出軌?”秘書疑惑,韓念初那個丈夫怎麼都不像會出軌的人啊?“會不會只是誤會?”
他被狠狠一瞪。
秘書抱着衣服轉身,心裏也高興起來,不管什麼原因,離婚總是件好事,老闆不用再遙遙無期地等下去。
老闆開始穿得體面,雖然體面得有限,但衣服總是顯得乾淨整齊,頭髮打理過,每天早上剃鬍須。
秘書望着“煥然一新”的老闆,他整個人就像被拋光打蠟過,當了他五年的秘書,完全想不到“體面”后的老闆竟然這麼……帥。
走進珠寶店,秘書從女店員眼裏看到了羞赧,這可是稀奇事。
在沙發上坐下,店長半蹲在桌子前,將畫冊呈給老闆。
“這是我們店訂做的款式。”
老闆看也沒看就把畫冊扔到桌上,“別人能買到的不要拿給我。”
店長一怔,隨即露出恭維的笑容,“您稍等,我馬上跟公司通電話。”
不過兩分鐘,店長又出來,深深一彎腰說:“周先生,公司會立刻為您組建團隊,根據您的需求,從設計到切割,製作獨一無二的定製款。”
老闆皺眉,“太長時間了。”
“您多久要?”
“兩天。”
店長的笑容滯在臉上,為難地說道:“這……”
老闆遞過來一個眼色,秘書急忙掏出黑卡,遞給店長,“我們先付一千萬的定金。”
“您……您稍等,我再跟公司通個電話。”
十來分鐘后,店長又回來,“如果您方便的話,可以去一趟公司,我們有幾個拍賣會的收藏品您看看有沒有興趣。”
戒指很快定下來,是20世紀奧地利貴族的結婚戒指,鑲嵌着極其稀有的藍色鑽石。
坐在車上,老闆一直盯着那枚戒指看,嘴角帶着跟那枚鑽石一樣稀少的笑意。
秘書在心裏嘀咕,怎麼偏喜歡冷冰冰的東西?
“對了,前面停車,”老闆說道,“叫人把我的車開過來。”
秘書忍不住跺了下腳,剛拿到戒指就要去求婚,至於這麼心急?
他回頭看到老闆已經收起了戒指,拿出手機,不用看也知道,屏幕上一定是地圖界面。
“您這樣不好,”秘書想了想,還得直說,“被韓總知道您在她車上放那種東西,她不會原諒您的。”
“她怎麼知道是我放的?動腦子一想,就知道是她那個低劣的前夫放的。”
“……”還沒離婚呢,在他嘴裏就已經是前夫了。
車送到后,秘書在夜色中目送老闆的車離開,自己坐車跟司機回了公司。
周嚴果朝着地圖上的路線往前開,充電架上的手機里響起韓念初清冷的聲音。
“喂。”
“你在哪裏?”他問。
“撞車了,”她說,“走錯路,繞了一大圈,結果又回到這個工地,撞到了圍牆。”
“你受傷了?”
“沒有。”
“叫秘書來給你處理。”
“嗯,正在等他過來。不過他剛下班離開,堵路上了,趕過來還要點時間。”
周嚴果剛想說去接她,看了一下距離,他到得可能比秘書還快。
掛掉電話,他的手蓋在口袋上,隔着布料摸了摸戒指盒的形狀,臉上又露出一個笑,腳下油門一點,車飛馳進夜色里。
車開到工地,她那輛藍色的汽車還停在圍牆前,隔着一段距離的路邊,還停着一輛銀色的轎車。
他把車停到路邊,走到她的車旁,沒有人。他掏出手機打電話,朝車裏一看,她的手機在充電架上閃爍着藍光。
跑哪去了?他收起手機,看了眼無人的四周,朝着工地里走去。
“念初!”他在昏暗的路燈下喊道,“念初。”
工地的安靜得只聽到他腳踩着小石子發出的“沙沙”聲,他越往前走越黑,又高聲喊道:“念初!你在這裏嗎?”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他抬頭望去,一個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奔跑,“滋”的一聲,路燈滅了,卻仍舊夠他看清楚躺在血泊里的人。
他的心裏猛地一跳,大步奔跑過去,睚眥欲裂地看着眼前的慘狀。
“念初!”他顫抖着喊了一聲,視線掃過插在她身上的箭,胸口一個黑洞洞的孔,凝滯着烏紅的血。
“念初!念初!”他一連喊了幾聲,她臉上沒有一絲生氣,他抖着手,閉着眼睛伸到她的鼻下。
心像一塊大石跌進深淵。
腳步聲又在耳邊響,“咣”的一聲,是機械弓落地的聲音。
他猛地轉過身,裹挾着狂怒的情緒追上去。
那個身影鑽進了停工的大樓,慌不擇路地跑上水泥樓梯。
腳步聲“沓沓”響在陰沉黑暗的大樓,一直追到七樓,周嚴果伸手就要夠到她時,她卻不再繼續往上跑,喘着粗氣轉而往前跑,沒跑出多遠,就站在了樓的邊緣。
周嚴果扯掉領子的兩粒扣子,陰沉地抬起的眼睛盯着她,一邊朝她走去,一邊慢條斯理地捲起手腕上的袖子。
“是你殺了她。”他說,不是問。
“我……我沒有,殺她的人剛跑了。”
“是你殺了她,”他一步步逼近她,臉上沒有一絲憤怒,語氣只剩下困惑,“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你竟然殺了她。”
她退無可退,張惶地站在邊沿,風尖嘯着從她身後刮過,她再不敢動一下,“我沒有。”
“只要早幾分鐘!”他垂着頭,似乎根本沒跟她說話,“早幾分鐘,我就能把戒指給她,我給的東西,她不能不要,只要她活着,她就不能不要。”
“你冷靜一點,這跟我沒關係。”
“但你竟然把她殺了。”他走到她面前,神色依然帶着困惑,依然不解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你冷靜,殺了我,你也是殺人罪。”
“哈哈,”他突然笑了起來,“沒有她,我不知道被判幾回了。沒有她了,你猜我會做什麼?”
她的臉驚恐得沒有一絲血色,在黑暗中慘白如紙,她看到他抬起了手,卻像被人扼住了喉嚨,發不出丁點聲音。
“殺了讓我失去她的人。”
他說完,伸手輕輕一推,眼前的人在尖嘯的風裏像紙鳶一樣飛了出去。
邁着沉重的步子下樓,他回到她身前,半跪在地上,手臂穿過她的頸后,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箭矢,將她抱了起來。
汽車在濃黑的夜色里沿着高速往前疾馳,咸腥的海風吹進打開的車窗,他的方向盤朝右打,駛離高速。
車開上山頂,又下山,沿着小路開進燈火盡黑的漁村。
浪濤聲近在耳畔,他在一棟刷了新漆的平房前停好車,開了門,這才回到車裏,把她抱下來,放進最裏間的卧室床上。
床是他小時候睡的鋼絲床,很窄,他坐在床邊,望着眼眸緊垂的她,手輕輕地握住箭。
這時候的她,再也感覺不到痛了吧?
他閉上眼睛,把箭一支支地抽出來,打來清水,將她身上的血跡清洗乾淨,頭髮也梳理整齊,這才用網絡電話撥出秘書的號碼。
“立刻幫我辦兩件事,我的遺產五分之一你留着,其他的全部捐贈,念初的代碼開源,我之前看好的那塊墓地買下來,旁邊那塊一併買了。辦好后,用網絡電話打這個座機號,你記一下。”
在秘書驚詫的叫聲中,他掛了電話,關閉手機電源,拔出晶片。
房間裏又重歸寂靜。
周嚴果望着安睡在床上的人,這沒什麼大不了,她就是睡著了。
他睜着眼睛時,他看着她睡;他閉上眼睛時,他陪她一起長眠。
世界從未給過他善意,幼時的遺棄,連唯一能依靠的爺爺奶奶都被老天奪走,他活在這個冷酷的世界,再多的錢也填不滿他胸口的空洞,也許世界坍塌毀滅了更好——
如果沒有她出現。
她是一個同樣被世界冷酷對待的人。
他想要她的技術,卻跟她說是需要一個幫手,她就信以為真,用她的能力去幫他搞定了大大小小的技術難題,卻從沒有跟他提過錢。
“我這個幫手還不錯吧?”
他從她清澈的眼睛裏看到了信賴,是不是從那時起,他就隱隱地約束自己,不願辜負了她的信賴。
也許在這個世上,她是一個救贖,讓他成為一個被信賴的人,為了這份信賴,他願意付出一切。
可世界依然是冷酷的,把她也奪走了。
從此,世界對他來說,也變成了虛無。
秘書在第二天打來了電話,報告了一堆事。
“她的老——不,前夫發瘋了,糾集了很多人,滿世界地在找她,警察追蹤到你的車下了高速,不出一星期就能查到你那裏……聽說她的堂妹也受了重傷,家裏人卻沒有報案,很奇怪……”
秘書拉拉雜雜說了一堆無關緊要的事,周嚴果不耐煩地打斷他,“我讓你辦的事怎麼樣了?”
“哦——對了,那塊墓地我買了,只買了一塊,另一塊被別人買了,我聯繫了中介,無論多少錢希望他們讓出,對方乾脆地拒絕,連面談都不同意,說一定要那塊地。”
周嚴果眉頭緊皺,“是什麼人?”
“中介不肯透露,只說對方也很有錢。”秘書說,“要不我重新買兩塊連在一起的墓地,那種傳說都是中介炒作出來的,人死如燈滅,現在誰還信那些心愿啊福報之類的說法,不就是風水好一點,地方寬敞一點。”
周嚴果跌坐在椅子上,手輕輕地揉着額頭。半晌,他才說道:“算了,就那塊吧,晚上我送她走,你幫我辦好,不管花多少錢。”
寂靜空曠的夜裏,只有遠處亮着燈火,周嚴果站在一株陰翳的榕樹下,繁密的枝葉遮住了所有的光。
不久,燈火那頭走來一個人,走進漆黑的暮色里,又走到他面前,將抱着的漆盒遞給他。
周嚴果雙手接過漆盒,小心地護在懷裏,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
天亮后的墓園仍舊充滿了陰霾,除了松濤聲,周遭一片死寂。
周嚴果將最後一捧泥土細細地抹平,才回到墓碑前,望着那張小小的照片,茶色的頭髮,冷灰色的眸子,淡漠地望着世間。
他的額頭抵着照片,靜靜地跪坐着。
不久,就有腳步聲擾亂了他的清靜。
他本不想理會,可那人在旁邊的墓地蹲了下來。他倒要看看,是誰搶了他的墓地。
那也是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白臉,周嚴果看了一眼,原來是凌峰的那個敗家子,以前花天酒地,不務正業,接手家業后,凌峰的形勢就江河日下。
小白臉獃獃地盯着墓碑,未幾,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抱着墓碑哭訴,“你終於解脫了……聽說葬在這塊墓地的人,在世沒完成的心愿會完成——”
說到這裏,他抹了把眼淚鼻涕,“哥——這全都怪我,如果那天早上我不逼着你去體檢,你就不會下午去,也不會遇到那場車禍了。這麼多年,我連想都不敢想起這件事,都是我害了你……”
周嚴果坐直身體,拔開酒瓶,將一包白色的顆粒倒進酒瓶,晃了幾晃,才倒進酒杯里,聽着旁邊凄慘的哭聲,慢慢地喝着酒。
旁邊哭聲停了,又恨恨地數落道:“那個女人死了,我以前就說你的眼光真不行,那女人一看就心術不正。這麼多年,要不是你喜歡,我早把她趕出何家了。等案子結了,我辦她的後事,把她葬到幾千公里的小地方,省得死了你還遇到她——”
周嚴果又喝了一杯酒,這是他第一次喝酒,忍着辛辣,一杯接一杯地喝。
這是個好日子,他們終於在一起了。
值得他大醉一次。
“喂,”他又倒了杯酒。旁邊的人眼裏噙着淚,轉頭望着他。
周嚴果喝光杯子裏的酒,說:“殺你家那個女人的是我。”
“呃?——啥?”小白臉一臉驚詫。
“她殺了我愛的女人,”周嚴果淡淡地說道,“我算是幫你們何家清理門戶了,所以你也幫我個忙。”
小白臉震驚地望着他,一時消化不了他話里的信息。
“一會兒我秘書來了,幫我轉告他——”他的臉色忽然發青,胸口喘不上來氣,仍強撐着說道,“在墓地後面種一棵松樹,我的骨灰埋在樹下。”
他說完,身體往一旁滾落。
小白臉急忙爬起來,扶着他問:“你怎麼啦?我幫你叫救護車……”
周嚴果用力扯出一抹笑,“不用……□□。”
小白臉驚嚇地鬆開他,連滾帶爬地爬出一米遠,才回過頭怔怔地望着那個躺倒在墓碑前一動不動的人。
他的旁邊擺着一瓶酒。
松濤聲陰森森的在墓園響起,風吹到身上涼颼颼的。
小白臉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中介曾經跟他說過,有人想買下兩塊墓地,願意出高價,價錢隨便開。
他的耳邊重複迴響着這人剛剛留下的遺言——
在墓地後面種一棵松樹,我的骨灰埋在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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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周嚴果這個陰沉,頹廢,厭世,專情的人設還真是戳我啊。
要不要寫這樣一個人物呢?
比如給周嚴果配個小狐狸一樣的女主怎麼樣?
最後聊下書名吧,第一次用到時間平移不變,是在里,黎若谷被趙寧靜甩了后一籌莫展,就魔怔地重現跟趙寧靜相遇前的情景,熬夜寫論文,生活一團糟,被師兄江遠平嘲笑不如去燒香,結果趙寧靜還真的又出現了。
時間平移不變其實經常被搞物理的拿來開玩笑,文里男女主在相遇后不知道怎麼讓對方愛上自己,就重複做他們曾一起做過的事,好像具備所有條件,就一定會相愛,所以阿謹說阿念在搞巫術,然而他失去阿念后再遇到她,自己也在搞這一套。
時間平移真正的物理概念應該說物理系的研究生都未必懂,所以書名也是戲謔男女主兩個工科生以無比笨拙卻又執着的方式愛着對方,感覺還是挺可愛的,哈哈哈。
再次謝謝大家!我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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