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番外一

灰色的雲彩籠罩,天空陰沉得隨時會下一場暴雨,這灰濛濛的光,是何謹修三天以來第一次見到的自然光。

他仰頭望着厚厚的雲團,深深吸一口潮濕的空氣,才低下頭,走到路邊。

後座的車門已經打開,彎腰坐進去前,他聽到身後的律師說:“我送你回去,順便喝一杯,去去霉運。”

他垂眸沉默了一瞬,轉身上了律師的那輛車。

律師打電話跟奶奶說明情況,他在後排仰靠而坐,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樹木和房子,聽到律師一次又一次地對着手機重複:“您放心,沒事了,好的,您可以放心了……”

車開進酒店,他隨着律師乘電梯到半空的行政酒廊,雲團在落地窗外緩慢地移動,大廈腳下挨挨擠擠的樓房隔着一層臟污的灰。

“這幾天受苦了。”律師倒了酒給他,“幸好你當時身在那麼遠的地方,還保留了票據。”

何謹修抿了一口酒,優質的干邑,醇厚的口感帶着桃杏類的果香,他晃了晃冰塊,喝下一大口。

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神色沉鬱,律師也不再開口,直到窗外染上薄暮,才攙着他回家。

第二天醒來,他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酒味,從周身上萬個毛孔里散發出來,腦袋稍稍一歪,裏面的組織像豆腐腦一樣稀碎地晃蕩,痛得他抱着頭半晌不敢動彈。

到了中午,他才強撐着去洗澡,站在鏡子前,他望着鏡子裏鬍子拉碴神態萎靡的男人,空洞的眼睛閃過一抹陌生。

頂着濕發出來,沒人給他吹頭髮,他仰靠在沙發上,才不由自主地去想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

從醫院回到家,他看到了她留的那張多餘的字條,大概她只需要一個男人養她,而一個在她出軌后還能包容她的男人,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警察沒給他傷懷的時間,門響起,他放下字條的那一刻,也失去了自由。

他又拾起那張字條,舉到臉的上方,燈光透過紙背,幾道痕迹若隱若現,他順手抓起筆,沿着痕迹勾勒,醜醜的字跡顯現出來——

我已身在別處。

從字面上理解很簡單,但她半掩半露地留了這句話給他,就不會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想找她問個清楚,腦子裏閃過兩次去找她那完全陌生的表情,他重重地跌回沙發上。

難道她是在告訴他,她已經不在了?

韓念初離開后,他早出晚歸,日子平靜得沒有任何變化,除了項鏈不見了,查到是曾璐拿走後,那一刻,他產生了一個迷信的念頭,似乎一切都是註定的。

答辯順利通過那天,他整個人放鬆下來,回到這套空蕩蕩的房子,她的身影突然無處不在了。

不管是寂靜的廚房,還是許久都無人踏足的餐廳,或是形單影隻的客廳和卧室,他換一個空間,她就彷彿還留在原來的空間,也許是在廚房洗碗,也許是在餐廳擦桌子,也許是在沙發上疊衣服……

上一刻他的心還充實得發脹,下一刻胸口就轉為悵然若失的酸楚。

門鈴聲響起,他開了門,滿頭大汗的快遞員站在門外,把兩箱水放在地上,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給他簽收。

他簽完字,將一張鈔票夾在簽收單里遞給快遞員,“辛苦了!”

把兩箱水搬到冰箱前,他仍舊錶現得若無其事,卻沒有深究過,沒有哪個正常人會留意自己的每一個舉動,並以此證明他還擁有積極生活的能力。

沒有人把溫度適宜的水送到他的手邊,他就囤積開蓋即飲的礦泉水,這沒什麼大不了。

他甚至想到天氣逐漸變熱,礦泉水應該放進冰箱裏。

沒有她生活舊照。

可當他打開冰箱門,看到燈光照着空蕩蕩的擱板,一個長霉的西紅柿就那樣鮮明顯眼地躺在裏面。

他的眼眶立刻浮起一股溫熱的潮濕。

她走了有多久?久到留下的這個西紅柿已經霉爛了。

他狼狽地關上冰箱門,逃回了客廳。

一個發霉的西紅柿,揭穿了他的假裝。

他其實厭惡了假裝沒事的每一天,厭惡了他還要一天接一天地假裝下去。

他想念她!

想念她在的日子。

可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她也不會回來。

快遞員再次搬上六樓的是酒,他承認自己的脆弱易感,如果非要捱到忘記她的那天,他寧可誠實地逃避每個晨昏日落,直到那天降臨。

江岷被奶奶從歐洲急召回國,劉銘在公司替他苦撐,誰都默默地包容他,而他也知道這種能夠讓他盡情脆弱的日子,一生都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他的沉淪是因為無法忘記,他的振作也是因為無法忘記。

當他再次回到這套房子,凋蔽的景象讓他清醒,萬事萬物都會時過境遷,唯獨他的感情不會。

他沉淪再久也沒用,不管過多久,他也難以忘記那個哭着說想跟他結婚,想養一隻貓,想一起白頭到老的女人。

江岷的陳腔濫調說了一年,切着帶血的牛排,揮舞着銀叉,他們受到餐廳的特別招待,劃出一整片區域給他們,不受其他客人的打擾,也不讓其他客人受到江岷的打擾,這是江岷人見人愛的本領。

“你呀!就是見識太少,再談一次戀愛,再失戀一次,傷害就會一次次減弱。”

“然後就像你一樣,誰都沒法愛上了。”他說。

“享受!”江岷說,“享受新鮮帶來的刺激感,並讓自己有條件一直享受下去——”

“小混蛋!”奶奶的罵聲在手機聽筒里響起。

江岷的銀叉“咣”地落到盤子上,他哭喪着臉,望着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摁了接聽,還開了揚聲器的手機,哭喪着臉喊道,“外婆!”

何謹修聽着奶奶的數落,這頓教訓沒有半小時結束不了,他拿了自己的手機往外走。

漫無目的地開着車,腦子裏明明什麼都沒想,卻還是照着熟悉的路線開去,還是到了那扇門前。

密碼蓋掀開了好一會兒,他才猛然驚覺竟然又來到了這裏,上次跟房東簽了協議后,房子裏的景象閃過腦海,裏面已經是一片廢墟。

他像是突然清醒過來,轉身飛快地跑下樓,開車駛離。

第二天早上,做完了一整套全身檢查,他回到家換了一套正式的襯衫長褲,站在鏡子前,裏面的人精神奕奕,他的腦子裏閃過一個糾結的念頭——

如果她已經結婚了呢?到時候他該怎麼辦?

可同時另一個念頭又冒出來,不去找她,怎麼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車開出去,這兩個念頭一直在大腦中交戰,直到快開出市區,他在紅燈前停住,望着前方大片的甘蔗林,陌生的環境令他產生了退卻的心理。

手機信息音響起,他點開屏幕,是劉銘發的:“有空嗎?來趟公司?”

“很重要的事嗎?不重要周一再說——”他逐字輸入,最終一一刪除,過了許久,他下定決心,簡單地回復了一個字:“好”。

他現在的境況就有如這條陌生的前途未卜的路,也許她結婚了,也許她出國了,也許這一刻,他更珍惜的是狀態正常的自己。

綠燈亮起,他開到下一個路口調頭回了市區。

周天他也照樣去了公司,開了一早上會,蔣遙給他發了消息想聊聊。他想到跟蔣遙聊天,免不了會談私事,便約了他吃中飯。

他乘着專用電梯,比蔣遙更早下樓,站在路邊等車過來,目光掠過奶茶店,迎着晃眼的太陽光,他的手臂忽然垂落,目光緊緊地盯着奶茶店的落地窗。

沒多考慮一秒,他過了馬路,隔着落地窗,她專註地望着電腦屏幕,十指飛快地敲着鍵盤。

“表哥,”蔣遙在他身後弔兒郎當地叫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他皺了下眉,訓斥道:“不是說了別叫表哥?”

“這又不在公司,”蔣遙說道,“車不是停對面嗎?去哪裏吃?”

“我一會兒還有事,下次再吃飯,今天就先在這裏聊。”

“這裏?”蔣遙朝奶茶店裏看了一眼,“表——不是,你怎麼會想到去奶茶店?再說,這都沒位子了啊。”

何謹修的目光投向窗邊,“那桌不是只有一個女生,你去跟她講下,拼個桌。”

“拼桌?!”蔣遙叫起來。

“快去,別磨蹭了,我還有事。”

蔣遙閉緊嘴巴,無奈地進了店裏。

何謹修跟他保持着距離,他這個表弟,深得舅舅的真傳,一旦對上普通人,趾高氣揚的德性就顯了出來,結結實實碰了個硬釘子。

“你姐叫你一邊站着。”

聽到她冷漠而平板的聲音,他沒忍住笑了,千頭萬緒卻在心頭如浪潮激涌,是她的聲音,是她!

她抬頭朝他看過來,目光至少不全然的陌生,他緊張地等待,最終等來的是她低下頭繼續看屏幕。

依然只是陌生人。

這一次,他沒像前兩次那樣離開,禮貌地跟她搭話,她拎起背包,給他讓出了位置。

隔了一年,她身上仍帶着他熟悉的氣息,卻如同換了個芯,她對出言不遜的蔣遙沒有絲毫客氣,起初他不甚在意地旁觀,直到蔣遙要發火,他忽然火冒三丈地制止了他。

似乎只要別人給予她尊重,她也會尊重別人。她取了茶以後,見他們在談事情,冒着炎熱坐在外面的台階上,將位子讓給了他們。

可她的尊重卻讓他備感失望,他在幾分鐘之內結束了和蔣遙的談話,出門才看到,外面35度的高溫,她的t恤領口已經被汗水浸濕。

他道了謝,她依舊沒跟他說話,轉身回到店裏,自始至終沒朝他看過一眼。

這一刻,他慶幸昨天調頭回了市區。

下午有個會議,三點開始,他到南門的咖啡廳看了兩小時書,臨近三點才走去南門,司機還沒到。

“請問您姓何對嗎?人可何的何?”

熟悉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他的心愀然一痛。

明明就是她,明明是她口口聲聲叫他“阿謹”,現在卻連他的姓都不確定。

他回答是。

她問他是不是三點約了人,他猜是她約了別人,無論她問什麼,他都回答是,可沒想到她約的是律師。

更沒想到的是,他們的關係那樣親密,她卻從未提起的她的家庭,因為他冒充了一次律師,她就和盤托出。

他這才發現,跟她在一起時,他每天享受着她的付出,卻從未主動關心過她的任何事,連她孤苦伶仃地受人欺凌都不知道。

她不記得他,或許是對他一向只知索取不肯付出的懲罰。

他想,不管他們還能不能在一起,至少他要先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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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說去,還是命運捉弄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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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平移愛情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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