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
【我請你吃飯】
蘇木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被別人如此特殊對待過,素白的手指握着嫩綠的椿芽兒,一時間竟有些無所適從。
即便她一個謝字也沒有,雲實也並不覺得失望。他從腰間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木牌,交到蘇木手裏。
蘇木下意識地接過,只見這塊木牌呈淺黃色,質輕,散發著淡淡的木香。
“這是什麼木頭?”蘇木一看就十分喜歡,不由地拿在手裏細細地翻看。
“桃木。”雲實看到蘇木愛不釋手的模樣,自然也十分高興,“這是避蠍符。”
蘇木正好看到木牌正中刻着一隻威風凜凜的大公雞,尖尖的喙上銜着蟲子,爪下還按着一隻大蠍子,雞冠高高地豎著,看上去十分傳神。
“這隻雞是你刻的嗎?”蘇木忍不住問道。
雲實點了點頭。
“刻得真好!”蘇木由衷地讚歎道,“我突然想起來,昨個兒聽蘇丫念了段順口溜,寫在背面剛好應景。”
蘇木說著,扭頭看向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蘇丫,“那幾句話怎麼說來着?”
蘇丫原本在努力把自己偽裝成一根木頭,此時聽到蘇丫問話,才像是剛剛活過來似的,乖乖巧巧地回道:“我也是從蘇大娘聽來的,若沒記岔的話,大抵是這麼說的——‘穀雨三月中,蠍子逞威風,神雞一張嘴,毒蟲化為水’。”
蘇木拍拍手,笑道:“就是這幾句!怎麼樣,是不是挺適合寫在這避蠍符上面?”
雲實抿了抿嘴,沒說話。
蘇木看着他的反應,撇撇嘴,故作不滿地說道:“你是不是覺得不好呀?若是覺得不好便直說唄!”
小娘子嗔怪的語氣,聽着倒像是撒嬌似的。
雲實的心沒由來地顫了顫,他頓了頓,才悶悶地開口道:“不,很好,只是……我不識字。”
蘇木一愣,頓時覺得十分尷尬,“不好意思,我、我沒想到……只是開個玩笑,你別介意……”
雲實心裏確實有些彆扭,卻不是因為蘇木的話。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懊惱過,為何自己不能識文斷字,為何無法達到蘇木的期許。
好在,雲實並未一味沉浸在懊惱或者說是自卑的情緒之中,他很快找到一種解決方法,“若是你能寫下來,我便可以照着刻上去。”
蘇木一聽,頓時抓住這個台階,順勢說道:“真的嗎?那我寫大一些,這樣能看得更清楚!”
雲實認真地點了點頭。
“你可真厲害,感覺什麼都會似的。”蘇木毫不吝嗇自己的誇獎。
雲實“嗯”了一聲,嘴角微微上揚,深邃的眼眸中也像含着光,這讓他原本就英挺的外表憑添幾分洒脫俊朗。
蘇木被這個猝不及防的笑容晃花了眼,她下意識地抓了抓手裏的木符,腦子裏靈機一動,想都沒想便邀請道:“不如我請你吃飯怎麼樣?權當答謝你送我香椿,還有避蠍符!”
雲實聞言,不由地頓了頓,理智告訴他不能答應,這很有可能影響蘇木的名聲。然而,對上小娘子期待的目光,所有拒絕的話便一下子吞進了肚子裏。
雲實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蘇木臉上綻放出大大的笑容,直爽地說道:“太好了,我原本還擔心你不答應——正好,今個兒就做香椿魚兒,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看着小娘子高興的模樣,雲實心底最後一絲疑慮也徹底消失。
*
蘇家小院雖不大,卻被姐弟三個收拾得有滋有味。
堂屋門口偏東的位置有個大肚水缸,旁邊放着矮凳和洗手盆,手巾和抹布搭在木架上,洗得乾乾淨淨。
另一旁邊長着棵碗口粗的棗樹,再過段時日便到了開花的季節。
西牆下有棵大槐樹,看上去像是生了許多年,樹冠大得能遮住一小半院子,剛好把豬圈和鵝圈擋在下面。
此時,鵝圈旁邊多了一個用土坯壘起的小窩,看樣子像是不久前才壘起來的,壘窩的泥匠手藝十分一般,許多地方都歪歪扭扭。好在,窩裏鋪着乾淨的茅草,窩口放着缺了口的小陶盆,很上去倒是十分溫馨周到。
小黑狗看到雲實進門,嗖地一下從窩裏鑽出來,撒了歡似的往他身上蹦。
蘇木忍不住笑罵道:“你看看,我們好吃好喝地供了,又費了好大的費把窩給它蓋起來,到頭來還是覺得你親!”
雲實把上躥下跳的小黑狗按到地上,扭頭看了眼那個歪歪扭扭的狗窩,認真地說道:“下次我來弄。”
蘇木怎麼也沒想到他的重點在這裏,不由地笑了起來,“有你這句話就成,這次再有什麼力氣活兒,一準叫你。”
“嗯。”
“你稍坐,我去廚房裏收拾着,很快就好。”蘇木扭頭朝屋子裏喊了一聲,“三娃,給你雲實哥拿凳子,倒茶!”
蘇娃晌午剛剛長了臉,此時看雲實正順眼,蘇木一吱聲,小漢子便麻溜地跑出來,一手提着凳子,一手托着茶壺。
蘇木挑了挑眉,壞心眼地說道:“這是知道你雲實哥要來,早就準備好了?莫非是想謝謝他給你做了小水桶?”
蘇娃聽出蘇木語氣里的調侃,鼓了鼓臉,並不理她。
蘇木忍着笑,故作親切地拍拍小漢子的肩,繼續道:“放心,這個人情長姐替你還了,今個兒就請你雲實哥吃頓好的!”
蘇娃沉不住氣,白了她一眼,氣鼓鼓地說道:“快去做飯!”
蘇木終於忍不住,愉悅地笑了起來。
蘇丫一邊擇菜一邊也跟着笑。
雲實把木凳放在東牆根下,挨着那幾棵明顯高了一大截的葡萄苗,耳邊不時傳來姐弟三個的調笑,頓時覺得自己前面二十年的日子真是白過了。
儘管他腿太長,凳子太矮,雲實坐在這裏,依舊覺得從未有過的舒暢。
說起來,這把小矮凳還是清明祭上他特意“送”給蘇木的。
*
姚銀娘在自家院子裏隱約聽到雲實的名字,以為是雲實要到他們家去吃晚飯,便特意躲在柵欄後面,想要嚇他一跳。
沒成想,她在那兒傻愣愣地蹲了半天,連雲實的影子都沒看到。
姚銀娘耐不住性子,乾脆跑到蘇家門前看,意外的是,雲實還真舒展着兩條大長腿,神神哉哉地坐在蘇家小院裏。
小娘子爽利地說道:“我說,表哥,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雲實看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回道:“沒有。”
姚銀娘隔着柵欄往廚房裏看了一眼,發現蘇家姐弟正忙着做飯,沒有人注意到她。
於是,她便壓着聲音說道:“表哥,人家都要做飯了,你還在這兒賴着,若是被我娘知道了,一準得罵你。”
“我原本便是來吃飯的。”雲實坦白地說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舅母從未罵過我,只會罵你。”
姚銀娘一噎,哼道:“有本事你就賴在這兒,看我不告訴阿娘去!”
雲實扭過頭,完全不受威脅的樣子。
姚銀娘氣得跺了跺腳,轉身跑走了。
雲實聽着牆外特意加重的腳步聲,一雙視線只是放在那個忙碌的身影上,眼睛裏裝着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暖意。
*
不過半個時辰,蘇木便收拾出來一桌子的菜。
雲實給她留的香椿份量足,不僅煎了滿滿一屜香椿魚兒,還拌着雞蛋炒了一大盤。
說起來也多虧了胖嬸,一大清早她便送來一條半肥半瘦的后臀肉,看上去好大一塊,蘇木推辭不過,只得收下,另外拿家裏的果脯作為回禮。
沒料到晚上便有客要請,正好用上了。
胖嫂給的肉多,蘇木也毫不吝嗇,乾脆做了道軟糯香滑的東坡肉,用冰糖和蜜水收汁,更添幾分晶亮爽滑,光是這麼看着,便叫人流下口水。
除此之外,還有年前曬下的干豆角,蘇木提前用水泡開了,臘肉切成薄薄的片,摻在一起炒了,也是香味獨特。
蘇木特意拿了把簇新的公筷,給雲實把幾樣菜都夾了些。
雲實首先夾起一條焦黃的香椿魚兒,放到嘴裏嘗了嘗。
“可合你的胃口?”蘇木期待地問道。
雲實“嗯”了一聲,坦誠地說:“很好吃。只是,沒有魚。”
蘇木一聽,便笑了起來,邊笑邊說:“這個菜雖說叫‘魚’,卻不是用魚做的。而是把五穀面摻在一起放上鹽和香辛粉末,細細地調了,再把洗好的香椿梗連着嫩葉一條條蘸進去,放到油里煎,煎完之後便像個金黃的小魚似的。”
“小木的手藝真好。”雲實破天荒地誇獎道,誇完之後,又加了一句,“說得也好。”
一時間,蘇木竟覺得比上學時拿到獎狀還開心。
蘇丫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掩着嘴笑了一會兒,便撒嬌般說道:“阿姐偏心,我方才問時你只說我傻,怎麼雲實哥問起來你便說得這般細緻?”
雲實聞眼,也抬起一雙黑亮的眸子,似是在等着蘇木回答。
蘇木卻戳着小娘子的腦門,調笑道:“哪來的恁多閑話?快吃罷,不然這些肉可就都讓三娃一個人吃進肚子裏了。”
彼時,蘇娃圓乎乎的小臉正埋在大瓷碗裏,狼吞虎咽。
聽到蘇木的話后,小漢子還特意抬起腦袋,使勁點了點頭,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吃!”
蘇丫綳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蘇木同樣忍俊不禁。
雲實的視線始終放在蘇木身上,只要她是笑着的,他的心裏便是踏實的。
蘇家小院裏和樂融融,氣氛正好。
此時,太陽剛巧落到半山腰,給小小的院落鍍上了一層金邊。
村民們也不着急回家,依舊在四間忙忙碌碌地勞作着,孩童無憂無慮地在河邊嬉戲打鬧,等着屋頂冒起炊煙。
耳邊傳來清麗的小調,帶着濃濃的鄉親,親切悅耳。
“穀雨來嘍,種穀喲——南坡北窪喲,忙種棉——
“水稻插秧噢,好火候——種瓜點豆喂,撒點芝麻——
“玉米花生喂,要趁種——地瓜栽秧喲,可別懶——
“若是還有閑餘地,深栽茄子喂,淺栽煙!”
這一刻,蘇木突然覺得生活原來可以這般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