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退
【雲實被辭退】
衙役一來,刀柄一握,還沒怎麼著,王家父子就給嚇尿了。
等到江衙頭怒喝一聲,“還不快滾!”
那仨人反而像是得了特赦令似的,連滾帶爬地跑了——如果不是衙役們提醒,他們連平板車和屍體都忘了拿。
這樣的結局說出來很可笑,實際就是這麼簡單。
不僅是王家父子,當這些衙役們出現的時候,很多看熱鬧的村民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生怕沾染到自己似的。
有些好心的鄰居暗暗地勸蘇木,叫她不要惹事,一旦進了衙門,祖宗八代都跟着丟人。
蘇木自然清楚他們的好心,但也只是敷衍地點點頭,觀念不同,不必多言。
蘇木感激衙役們前來幫忙,便托姚貴私下裏塞給他們一些銀錢,沒成想,江衙役卻不肯收。
他轉過身,毫不避諱地看着蘇木的臉,感慨地說:“當年我見你時,你還只有這麼大。”他拿手比了個短短的長度,目光中帶着淡淡的慈愛。
蘇木吃了一驚,實在沒想到這位衙役和蘇家竟然還有交情。
然而,搜遍了小蘇木的記憶,也沒有找到半分江衙役的影子。
好在,江衙役沒等她回應,便繼續說道:“早年何郎中在時,咱們博陵鎮哪裏有疫情哪裏就有他老人家的影子。有一年瀦龍河發大水,沿岸死了許多人,後來又爆發鼠疫,我有幸和你外公一起做事。
“那年我剛剛當上衙役,年紀不過和手底下這幫臭小子們一般大,咱這條命還是他撿回來的,別說你現在受了欺負,就算以後遇到了啥事兒,只要用得着的,說一聲就行!”
蘇木聽了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大抵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外公當年積德行善,如今福報應在了她的身上。
既然是這樣的交情,蘇木也便鬆了口氣。她帶着幾分親近的姿態,說:“若論起來,我該叫您一聲‘江伯伯’才對。”
江衙役高興地應了一聲,爽朗地說:“那我就厚着臉皮應下嘍!”
蘇木露出一個乖巧的笑,親自把裝着碎銀的荷包遞過去,“既然是自家人,這銀錢江伯伯你也該收下,也好給諸位哥哥們買些酒吃,總不能讓大夥白白地耽誤了工夫。”
江衙役心裏讚賞小娘子伶牙俐齒,面上卻佯裝一副生氣的模樣,“這點小事我若再使喚不動他們,還不得反了天了?喝酒的銀錢你江伯伯不缺!”
蘇木抬着手,有些為難。
旁邊,年輕衙役們看着小娘子大大方方毫不扭捏,也便帶着笑臉湊過來搭話,“蘇娘子便聽了江伯的罷,不然回頭挨罵的可是我們。”
江衙役一瞪眼,小衙役縮了縮脖子,依舊嬉皮笑臉,看上去並不是真的怕他。
最終,荷包里的銀錢衙役們還是沒有收,姚貴只好去家裏拿了四壇酒,硬塞給他們。
雲實原本想要駕着驢車把他們送回鎮上,衙役們卻轉身就走,笑言道:“那都是娘子們坐的玩意兒,還沒爺的腳底板快!”
*
一場鬧劇就這樣解決了。
然而,蘇木潑辣的名聲卻是徹底坐實了。
許多村民都在私下裏說:“這個小娘子可真是厲害,連衙門都敢進!”這裏的“厲害”絕對不是褒義詞。
不得不說,在古代,進衙門、打官司是十分忌諱且丟人的事,別說小娘子了,就連一般人家的漢子都不會輕易這樣做。
村民們約莫分成了兩撥,一撥對蘇家姐弟敬而遠之,生怕惹到他們。
另一撥不知道出於怎樣的考慮,開始慢慢地同他們親近起來,偶爾在河坡上走個對頭,都會熱情地打招呼,抑或寒暄兩句,與之前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完全不同。
無論怎樣,蘇木都沒有太在意。
只要自己肯下工夫,自然能把日子過好,旁人的態度哪裏有那麼重要呢?
蘇木看着菜園裏將將出苗的瓜苗豆苗,看着東牆邊上越發精神的葡萄藤,看着哼哼唧唧的小黑豬,看着肥了一圈的小白鵝,看着窗戶底下認真習字的一雙弟妹,煩躁了多日的心瞬間便安寧了許多。
***
蘇木這邊漸漸安定下來,雲實那邊卻又出事了。
將將到月中,葯園的管事李大江便把雲實叫過去,陰陽怪氣地說了好一通話。
李大江平時就這樣,雲實就當沒聽見似的,任他說。
然而,他沒有想到,接下來,李大江竟從衣袖裏掏出兩吊錢,直愣愣地扔到了雲實身上。
雲實順手接住,眉頭卻是皺了起來,“李管事,你這是何意?”
“何意?”李大江嗤笑一聲,“你當真看不出來嗎?雲家小子,你被辭了!”
雲實聞言,眉頭皺得更緊,冷聲道:“為何?”
面對人高馬大不怒自威的雲實,李大江莫名有些心虛,不過,他還是作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尖聲說道:“為何?你把人給打死了,就是殺人犯!咱們李家從祖上起就是懸壺濟世的體面人家,怎麼能僱用一個殺人犯?”
雲實一把拍在矮牆上,怒道:“哪個說我殺人了?衙役抓我了嗎?”
李大江嚇了好大一跳,心裏越虛,聲音越高,“雲家小子,我勸你還是見好就收,別到最後鬧得一點臉面都沒有!”
其他幫工也跑過來,把雲實拉到一旁,低聲勸,“別跟他扯皮了,不如拿着錢去找些別的事做,他向來是個不容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在這裏受氣?”
雲實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就走。
李大江也悄悄地拍了拍胸口。
突然,雲實轉過頭來,一雙深邃的眸子盯着他,冷聲道:“我走可以,等我走後,若是再聽到‘殺人犯’之類的說法,興許我真會挑個人殺殺看——總不能平白擔了這樣的名聲。”
興許是雲實的表情太過認真,李大江嚇得臉一下子就白了,整個人顫抖着,瞪着眼睛叫着,“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雲實輕蔑地扯了扯嘴角,大跨步地走了。
*
剛剛做好攢錢的打算,便把飯碗給丟了,雲實心裏也不痛快。
他從四五歲上就來到李家葯園,和老木匠住在一起,到後來老木匠過世,雲實獨擋一面,算起來已經足足十五年了。
李家葯園就像他的家,縱使管事刻薄、活計瑣碎,雲實也沒在意過,反而覺得踏實。
尤其是老木匠搭的這間小木屋,上面全是他修修補補的痕迹。
屋子裏東西不多,鋪蓋被褥是李家提供的,大件的木雕、傢具暫時不拿,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襪統共不過一包袱。
雲實把這些打包好,一時也不知道往哪兒放,便這麼背着,一直沿着河邊走。
遠遠看到一隻渾身黑亮的小狗崽在河邊撒歡,把雲爺爺種的一壟春韭刨得坑坑窪窪,雲實不自覺地露出笑臉,等着雲爺爺拿着篙子把這個搗蛋的傢伙臭揍一頓。
然而,眼瞅着小黑來來回回跳了好幾遍,還沒見雲爺爺出來,反而聽到臨河的茅草屋裏傳來隱隱的咳嗽聲,一聲連着一聲,讓人聽着揪心。
雲實快走幾步,來到小茅屋門前,也沒打招呼,掀開帘子就進去了。
不知道雲爺爺是懶怠起身還是怎麼回事,窗子上的草帘子一個都沒撩起來,使得屋裏光線十分昏暗。
一隻大黑狗懨懨地趴在床邊,雲爺爺咳嗽一聲,它便抬頭看上一眼,想來也是擔心。
“三爺爺,你咋病了?”雲實蹲到床前,看着床上滿臉病容的老人,心裏既驚訝又擔憂。
“病啥?咳咳、你爺爺我沒病,好着呢!”雲爺爺瞪着眼睛,嘴硬地說。
“我才幾天沒過來,咋成這樣了?”雲實說這話並非質問,而是自責。
往常時候他每日都會過來看看雲爺爺,劈柴、挑水的力氣活都搶碰上幹了。這幾日被王二狗的事絆住,雲實便沒往這邊來,沒成想,雲爺爺竟病成了這樣。
“都說了,你爺爺我好着呢,啥事兒沒有……咳咳、咳咳!”雲爺爺似乎是不想讓雲實擔心,便掙扎着想要起來,然而越是這樣身子越受不住,咳嗽得更加劇烈。
雲實看着屋裏的冷鍋冷灶,心裏一陣陣難受,也不同他爭論了,只是把他重新按到床上,軟下語氣,說道:“您先躺着,我給您燒壺熱水,煮點麵糊糊。”
雲爺爺這回倒是沒拒絕,只是不放心地囑咐道:“生火到外面去,屋裏太嗆。”
“曉得了。”雲實拎上鍋碗瓢盆,悶悶地出去了。
雲爺爺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低低地罵了句,“臭小子,你這名字沒白起,可不就跟塊石頭似的!”雖然嘴上這樣說,眼裏卻滿是慈愛。
雲實只當沒聽見,忙忙活活地點火、燒水、潑麵糊。
雖然只是簡單的動作,被他那雙粗大的手做起來卻像頂頂艱巨的任務似的,不是這邊撒了水,就是那邊碰翻了鍋,忙活了好大一會兒,連碗麵糊都沒做出來,倒是把他自己累得滿頭大汗。
小黑剛開始還在旁邊搖着尾巴裝巧賣乖,大概是想分上一口吃的,然而,眼瞅着雲實忙活了半天啥都沒做出來,小狗崽乾脆放棄般趴到地上,翻着白眼看雲實。
雲實拎着燒火棍往它身上捅了捅,沒好氣地說:“你能耐,你來?”
小黑被捅惱了,“啊唔”一口咬在棍子上。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輕笑。
雲實扭頭一看,卻見一個身段玲瓏的娘子正滿眼含笑地看着他。
雲實身形一僵,臉皮發燙。
不知道蘇娘子來了多久,有沒有看到他笨手笨腳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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