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園04
鍛造師的怒火沒有使瑪格麗特唇邊的弧度發生半點變化。
她走近兩步，直接推開了矮人的屋門，彎下腰對整個身形都暴露在人類視野中的鍛造師說:
“格魯特大師，我向來都恪守承諾，先違背約定的人也不是我——需要我提醒您嗎？”
柔和而甜美的語氣，卻令矮人鍛造師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片刻后矮人定下神，氣勢十足地嚷嚷:“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是我違背了承諾嗎？我可是按照約定給你鑄造了這支獨一無二的箭！”
瑪格麗特反問:“真的獨一無二嗎？”
“那……當然！”矮人眼珠子轉了轉，大聲回答。
然而過高的音調恰恰透露出心虛。
他為瑪格麗特鑄造的這支箭並非真正獨一無二。早在瑪格麗特委託他鑄箭時，他就將鍛造材料偷偷留下一份，打造了另外一支箭。
換句話說，他同時鑄造了兩支箭。
瑪格麗特要的是能過射穿神明心臟的箭——只要一想到當時她提出的要求，鍛造師仍舊感到一陣一陣的心顫。
並非惶恐，而是激動。
對一個鍛造師而言，能夠親手打造出一件能匹敵神明力量的武器，足以成為一生的榮耀。
誰不奢望擁有這樣的武器？即使是鍛造師也會生出貪婪。
懷着難以言說的心情，矮人用瑪格麗特提供的材料打造了兩支一模一樣的箭矢，一支交給瑪格麗特，另一支供自己珍藏。
這本該是他一個人的秘密，死後被他帶進墓碑。
但是這個秘密彷彿被人發現了。
……不是彷彿，是一定。
他曾經和這位人類的女王陛下打過交道，深知她擁有的狡猾與聰明。
她這個表情……
矮人緊張地握住鎚子。
瑪格麗特見此後退半步，減緩給鍛造師帶來的過大壓力。
“別緊張，格魯特大師。我並沒有任何要計較的意思，想要收藏一件舉世難得的珍寶是再正常不過的心情。”
矮人急促的呼吸漸緩，緊繃神情驟然放鬆。
瑪格麗特話鋒一轉:“只是——”
呼吸聲再一次加重。
瑪格麗特:“——珍寶往往容易遭受覬覦，以至於連珍寶的主人都反受其害。那時候可就真成為一件讓人遺憾的事情了。”
“您說是不是？格魯特大師？”
鍛造師的呼吸在少女甜蜜的嗓音里倏然一窒，繼而變得急促，語調也尖利得像在砂紙上打磨過。
“你什麼意思？！”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
站立在她身側的黑袍人這時候從容不迫開口:“不必如此緊張，我想瑪格麗特只是好心提醒。”
就是好心的有點過了頭。黑袍人有點漫不經心地想。
第三方插話使鍛造師激動的情緒逐漸平復，他從門背後走出來。
“你們想要做什麼？”
這是有點鬆口的意思了。
瑪格麗特於是臉上的微笑更深。
不是讓人意外的結果。
一個沒有任何庇護的矮人鍛造師，擁有一件可以媲美神明力量的武器。即使他本人並沒有任何忤逆的想法，可是——尤其還是已經得到過這件武器教訓的神明，怎麼會放過他？
瑪格麗特的言語處處暗示這點。
她說:“不要太擔心，我不會對我的朋友做什麼。只是我想借用它一段時間而已。你看，那支箭留在你手上也只會帶來麻煩而已。”
“借用”一詞被她加重了發音，以示強調。
鎚子插入腰帶的縫隙中，矮人搓了搓手，咬牙道:“我可以把那支箭交給你，但是你也要幫我一個忙？”
她挑了下眉梢，示意矮人先說來聽聽。
“我最近被一群人纏上了，他們認為我手裏頭有一份寶藏的鑰匙。可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麼寶藏！”矮人忿忿地說，“這群人實在太可惡了，偷偷溜進我的房子盜竊，還自稱是受到了神明的指示！哪裏有什麼神明？神明都在王都、都在天上呢！”
神明。
瑪格麗特指尖不經意撫過袖邊細蕾絲，不動聲色繼續聽矮人的抱怨。
“我想要你幫我打發走他們。瑪格麗特，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只要你幫我對付他們，我就把那支箭交給你——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誰知道那支箭被藏在哪裏。”
瑪格麗特平靜地接受了矮人的“威脅”，點了點頭:“合情合理的條件。為朋友解決一點小麻煩是應該的。不過……”
“不過什麼？”
鍛造師追問。
瑪格麗特笑了下，才在鍛造師略顯急切的視線里接著說:“您還記得吧——我說我帶來了一支箭。”
“……是那支箭嗎？”
那支曾經自他手上交出，只差半步就殺死了光明神的長箭。
瑪格麗特在矮人難以置信的目光里再次點頭，客氣而禮貌地說:
“沒錯。您打造的這支箭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堅固呢？這次冒味前來拜訪是希望您幫忙修復它。”
說著，瑪格麗特掌心憑空出現了一支長箭，箭羽尾端閃過金色流光。
箭身遍佈裂痕，箭頭磨損。大多數人見了它都會以為這是一件質量低劣的造物。
鍛造師的臉皮抽了抽，近乎扭曲，隨時要跳起來指責瑪格麗特胡說八道。
她還想要怎麼樣！
難道她還想要一支能夠徹底殺死光明神的箭嗎？
鍛造師忍了忍，又忍了忍，說:“……哦，好吧，我會儘力修復它。”
瑪格麗特滿意了。
矮人從自己的房子裏取出另外一支箭矢，它同瑪格麗特手中的這支一模一樣，只是沒有裂痕，簇新而鋒利，泛着冷冷的光。
他忍痛將箭交到瑪格麗特手中。
“你走吧，等修好了我寄信給你。”
既然被下了逐客令，瑪格麗特也不久留，帶着新的箭矢和黑袍人笑吟吟地走了。
……
“記得留意格魯特的動向。”瑪格麗特把玩了一會新的箭矢，就將它收入袖中，消失不見。
“……剛剛我下了一個追蹤魔法。”黑袍人的這項業務已經很熟練。在昨天，他才剛給羅斯子爵下了一個同樣的魔法，以便掌握子爵的一舉一動。
頓了片刻，他還是沒有忍住問瑪格麗特:“比起私自藏了一支箭，明顯能造出這樣的箭的人，更容易遭遇危險吧？”
從源頭上扼殺威脅，才是更直接的做法。
“噓。”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微笑着對他比了個手勢。
“如果格魯特能夠意識到這一點，那他不會這時候就把箭交給我了。”
“我們並不需要每個人都足夠聰明清醒。”
“……”真是委婉的諷刺呢。
黑袍人忍不住想道。
“你在介意這件事嗎？”瑪格麗特眨了眨眼。
黑袍人沉默了一瞬。
“那你知道我委託他造這支箭的價格嗎？”瑪格麗特一點怒氣都沒有，對着他比了個數，“除去那些珍貴的鍛造材料本身，委託費用是我嫁妝的三分之一，相當帝國財政一年的收入。”
一個不可思議的高昂價格。
“而且不是我讓他造第二支箭的。如果他那時候就意識到他的處境，壓根就不會造第二支箭。”瑪格麗特柔聲說，“親愛的，世事並不總是完美無缺，雖然我的手段不夠光彩，但他本身的貪婪，才是根源。當初我可從來沒有逼迫或者利誘過他，報酬也是他自己提出的。”
這樣說來，瑪格麗特的做法似乎沒什麼可指摘的。
黑袍人告訴自己。
身為天生在權力堆里鬥爭的女王，使用一些小手段處理事情無可厚非。
何況鍛造師私造了第二支箭，本就是違約在先。
他勸服了自己。
“您說得對。”
瑪格麗特側臉一半隱在陽光的陰影里，“你能這麼快想清楚真是太好了。”
她語調愉悅。
被她的聲音所感染，黑色兜帽下的面容也忍不住勾起一絲微笑。
…………
在黑夜徹底吞沒黃昏之前，黑袍人與瑪格麗特道別，回到自己所居住的房間。
十點鐘入睡之前，他照例打開日記本，開始記錄今天所發生的事情。
這是他的習慣，每日的記錄能夠更好的幫助他梳理重要事件，以避免遺漏信息。
他握着鵝毛筆，寫到瑪格麗特，臉色不由得漸漸凝重起來。
白日柔和的嗓音還彷彿在耳畔迴響，他坐在桌前卻突然能品味出瑪格麗特話中的一絲不對勁來。
其實他並不是介意瑪格麗特的手段不夠光彩，只是覺得這樣不動聲色的算計有些可怕。現在想想，其實瑪格麗特對他所說的那番話，才是她真正的可怕之處。
——
能三言兩語將人的情緒玩弄於手心，並且引導你信服她的每一個字。
而且沒有一個字是謊言。
黑袍人感到握筆的手指有些僵硬，他鬆開鵝毛筆，混亂斑雜的想法充斥腦海。
瑪格麗特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鍛造師私藏了第二支箭？為什麼又要在這時候才對鍛造師挑明真相？又是不是……鍛造師的貪婪也是她計劃中的一環？
這就是昔日權掌帝國的女王嗎？
他放下筆，將新寫的一頁日記撕下，蒼白色火焰點燃紙張，連文字一同在空氣中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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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開始還是晚十二點更新叭，寫不完（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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