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吃白食與藥店
夫子在楊信陽身邊蹲下,“小子,你很聰明,老夫生平,還從未見過你這麼聰明早慧的小孩。”
楊信陽邁開小腿,走到河邊,將手小心翼翼地從水裏劃過,暖洋洋的。
“河對岸是哪裏?”
夫子冷不防楊信陽問了這麼個不着邊的話題,隨口道,“對岸是明國。”
“有點意思,”
楊信陽回頭,眼神一片澄澈,“夫子不必擔心,小子不會提什麼水裏撈月,天上摘星之類的難事給夫子,這事兒說來簡單,想必夫子也十分樂意。”
夫子一臉疑惑,“哦?”
“當小子的老師。”
夫子鬆了一口氣,“這有何難?”
楊信陽笑眯眯,“小子要的,可不是學聖人言的老師,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博學多才的老師。”
這番馬屁拍得夫子非常受用,“老夫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早慧的孩子,若非聖人言不以怪力亂神,老夫真要懷疑你是妖精修鍊成人。”
楊信陽哈哈大笑起來,心中自言自語,誰說不是呢?
——
晚上關店,清點一天入賬,看着在木匣子裏堆成一堆的子兒,楊信陽樂開了花,“媽,咱這一天下來,賺的是之前的幾倍了吧。”
孰知父母聞言,卻搖搖頭,“賺多賺少,咱也不知道,終歸餓不死,逢年過節能吃上肉就是了。”
楊信陽愕然,小心翼翼問道,“咱家,做買賣,從來不記賬的嗎?”
父親拉過竹椅,坐在桌子前,開始清點銅子兒,“有記的,每日領了幾貫子兒出去,賣了豆腐換了幾貫回來,兩廂一算,多了就是賺的,少了就是虧的。”
楊信陽咕咚一聲吞了口水,“那賺多賺少,虧多虧少,都不清楚?”
母親將晚飯端上,是剩下的滷汁澆飯,她給楊信陽繫上一條花圍巾,一邊擺碗筷一邊道,“那算起來太累了,只要能維持這個家,咱也不需要算太細。”
楊信陽不再說話了,默默扒拉着滷汁泡飯,他可算明白了,為啥自家的豆腐做得那麼好,老媽也是一手好廚藝,卻住在天藏城的郊外,家裏顯得破落無比,感情是二老從來不做賬目,不計盈虧。
不行,得改!
——
“算盤者,周為木框,內貫直柱,俗稱“檔”,一般從九檔至十五檔,檔中橫以梁,樑上兩珠,每珠作數五,梁下五珠,每珠作數一,運算時定位后撥珠計算,可以做加減乘除等算法。”
楊信陽愁眉苦臉地撥弄着算盤,夫子果然沒有食言,開始教他聖人言之外的學問,首先就是如何打算盤。
噼里啪啦學了半日後,太陽西斜時分,望舒招呼楊信陽回家。
二小嘻嘻哈哈,回到自家小店前,便覺不妙。
往常這個時候,在河邊碼頭的搬工們也三三兩兩收工,聚集在楊家小店前高談闊論,嘬一碗豆腐腦解悶,今日門前人是不少,卻鴉雀無聲。
楊信陽走近前,發現一個斜披長褂,頭髮披散的人霸佔了一張桌子,桌上已經疊了小山一般的海碗。
憨小夥子站在不遠處,憤憤不平,楊信陽走近前,才發現他半邊臉都腫起來了。
心頭火氣,但仍然奶聲奶氣問道,“大壯,這是怎麼回事?”
大壯伸手一指,“這個人吃白食!”
“怎麼說話呢”
一隻海碗砸向大壯,大壯閃身躲開,海碗摔在地上碎成數片,其中幾片飛濺到楊信陽捲起的褲腿上,扎得生疼。
楊信陽臉上波瀾不驚,“別砸,有話好好說。”
心中卻是一震,地痞找上門了?
仔細一打量,只見這痞子,青高裝帽子歪戴,勒着手帕,倒披紫襖,灰布褲子,精着兩條腿,趿着蒲鞋,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鬚鬍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筋競起。吃的楞楞睜睜,提着拳頭。
那痞子也看見了楊信陽,“呦,你小子就是那個勇斗惡狗的三歲小孩,來,讓爺好好看看。”
這痞子一把抓住楊信陽的衣服將他扯到身邊,一股衣服許久沒洗的惡臭直衝楊信陽鼻尖,讓他小臉皺成一張苦瓜,只見此人門牙缺了一塊,袍襖敞口處,露出了長滿黑毛的胸膛,胖肚皮上扎着的一條髒兮兮布帶,深深地陷入淌着油汗的肉中。
端的讓人噁心不已。
痞子卻絲毫不以為意,一看楊信陽這表情,更加樂了,油膩骯髒的手在他臉上肆意揉捏,楊信陽忍着噁心沒有發作,嘴裏嘟嚷着歡迎來我家吃飯。
母親端着一碗放了肉絲的豆腐腦出來,一見這架勢,唬了一跳,忙不迭過來,“大隻劉,這孩子不懂事,來,吃這個。”
說著把楊信陽拉到身後,一臉警覺
名為大隻劉的痞子一臉意猶未盡,“小子挺俊的,要是去迎春樓,爺肯定捧場。”
楊信陽還想開口,母親拚命給憨小伙使眼色,把楊信陽往屋子裏塞。
大隻劉唏哩呼嚕將豆腐腦吃盡,臟袖子在嘴上一抹,一條白的黑的從嘴角劃到腮幫子後面,他卻毫不在意,揉了揉了肚子。
“這豆腐腦不錯,爺下次還來。”
說著脫下髒兮兮的袍子,披在肩膀上,一搖一晃走了,一個子兒都不給。
“這就走了?還沒給……”
楊信陽話沒說完,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少說少事。”
嗚嗚,楊信陽掙脫了,“媽,你怎麼不讓我說,這痞子吃飯不給錢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了。”
“不給你說是對的。”
母親還未開口,旁邊倒有人說了,
“剛才那人是附近幾條街聞名的懶蛤蟆,你們家惹不得。”
楊信陽來了興趣,“什麼懶蛤蟆?”
“懶蛤蟆就是坐着不動,張嘴等食吃。這個人在十幾歲死了雙親,跟着一些地痞流氓鬼混,學得一身毛病:吃、喝、嫖、賭,賣盡了十多畝田地和一座山巒,就又學會了偷。招引了一些賭棍,喝酒吃菜,大賭特賭,他這個人一喝酒就什麼都忘得乾淨,平常最怕死的膽子,也變得能包天。”
“難道官府治不了?”
說話那人搖搖頭,“這天藏城裏土產的痞子,歷來分文武兩種。武混混兒講打講鬧,動輒斷臂開瓢,血戰一場;文混混卻只憑手中一支筆,專替吃官司的買賣家代理訟事,別看筆毛是軟的,可文混混兒的毛筆里藏着一把尖刀;白紙黑字,照樣要人命。
這懶蛤蟆混得久了,叫幾個人來整你家,還是做得到的。”
楊信陽打量着說話那人,一張臉滿是滄桑,看不出多少歲,一身讀書人長袍漿洗得發白,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窮酸味兒。
“多謝先生指教。”楊信陽按夫子教的,唱了個喏。
沒想到那人見楊信陽這麼懂禮貌,竟然來勁了,“不客氣,對了,你要不要學多點,我知道茴字有四種寫法……”
楊信陽眼珠子一轉,默默回頭把堆得小山一樣的海碗收回去,憨小伙也來幫忙。
“哎,你叫啥名?”
“我叫穀梁。”
“這名字還不錯。”
——
一天功課學完,楊信陽找到冉虎,“虎子哥,怎麼樣了?”
冉虎一臉發愁,不知所措,“和白銀說了,十五那天鐵定到,只是我爹……”
楊信陽一笑,架約起來就好,老頭子一邊去,嘴上卻安慰道,“沒事兒,還有十來天呢,今兒下午夫子有事,不上課,咱可以先回去,要不去你家玩玩?”
虎子一喜,隨後臉又垮下來,“不行吧,你那麼小,我家離這兒可不近。”
“沒事兒,望舒姐和我一起去。”
虎子家的藥房在連炕街,佔了最大的鋪面,楊信陽小小的身子站在門口,竟萌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出來。
一進門青石板鋪地,各種藥草乾澀的香氣在寬大黑暗的店堂里飄着,十分好聞。
鋪子中羅列有羚羊角、穿山甲、馬蜂巢、猴頭、虎骨、牛黃、馬寶,無一不備。
最多的還是那幾百種草藥,成束成把的草根木皮,堆積如山,一屋中也就長年為草藥蒸發的香味所籠罩。
來他家買葯的絡繹不絕,個個手裏拿着郎中開的藥方,虎子他爹冉虎他爹尖嘴尖臉如猴子,一雙黃眼睛炯炯放光,忙得腳不粘地,也沒空招呼幾個小孩,看了一眼就讓他們自己玩耍。
三個小孩在葯櫃前鑽來鑽去,高大的架子上擺着許多青花小瓷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着淺黃蠟箋的簽子,寫着“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
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缽,葯碾子,葯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釺子,往耳朵和喉嚨里吹藥用的銅鼓……按冉虎的說法,他爹不僅賣葯,還是個大夫,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麼病都看。
賣葯,大都是“散”——葯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伙也鑒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
冉虎的老媽抱着一個乳缽,握着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也不理他們。
三個孩子玩了半天,日落時分方才依依不捨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