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殺王
京城此刻已經是風聲鶴唳,戰事首先在老西門打響,京城被全面動員了起來,石敢當親自守城,希冀可以力挽狂瀾。
大街上空無一人,更因為戰事最先爆發在西門,許多百姓匆匆逃離,盡量往城中,城東的方向跑。
大街上沒什麼人,但停在衚衕口的餛飩鋪子,依舊熱氣騰騰的開張。
說來也奇怪,每天總有一個年輕人,雷打不動來這裏要一碗小餛飩,吃的大快朵頤。
對這個有着一張病態臉的年輕人,老闆娘將小餛飩包成了大餛飩,裏面都是肉,鼓鼓的,很香。
這天,年輕人是晚上來的。
同樣下起了雨,雨有些大,有些急,在秋日不很常見,畢竟是末秋,明天可就是立冬了。
雨棚子搭了起來,雨水打在棚子上,噼里啪啦的響,鍋內的蒸汽一團團往上冒,因為出不去,全部在雨棚內凝結成了小水珠,一枚枚的朝下掉。
地上已經濕了。
天上沒有星星,自然也沒有月亮。
但兩側翹起的檐角卻連成了一片,黑的發亮。
許多的檐角都掛起了一道道水線,順着白牆朝下流,被洗刷乾淨的青磚道上,滑溜溜的,上面沒有一個人,透過縫隙,卻有兩棵微微發黃的草。
終於,門被打開了。
灰頭土臉的胖子朝外冒了一個頭,看到沒人後,才在黑衣人的簇擁下走向了街道。
門上的封條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剛好正對着屋檐翹起的檐角,一根根水線垂落在地,將泛黃的封條泡的發軟變爛。
穿着灰色麻衣,整個身子消瘦了一圈的相王走在泥水裏,他摸了摸肚子,這兩天始終不敢生火做飯,吃的都是些殘羹冷炙,對於酷愛吃食的相王來說,自然是極大的折磨。
相王的鼻子聞到了香味,看到了餛飩鋪子還在,心中難免有些驚喜,他心中想道,罷罷罷,這便當自己離開京城前的最後一頓飯吧。
相王從懷裏摸出了一枚金錠,想了想,相王又塞了回去,不是他不捨得花錢,而是這次的雨夜和上回的雨夜不同,自己吃完了餛飩,怎能讓他們再有一條活路?
是以,這金銀便免了吧,等他們死後,自己要是記得起來,燒兩刀黃紙也是好的。
相王掀開了棚子,還沒進門就大叫道:“還和上次一樣,大碗的餛飩,多加辣子和香菜。”
雨水打在了肩頭,相王趕忙鑽了進去,正中的桌子上,一個伏在桌案上吃餛飩的男人背對着他,沿着白牆搭起的雨棚,倚牆的依舊是那個眯眼睡覺的老翁。
相王坐了下來,抽出一雙筷子,解開了瓷罐內的小蓋,貪婪的吸了一口辣椒油濃烈的香味。
咚的一聲,一隻碗被放了下來。
“我吃飽了。”
相王的心中寒意大起,這個聲音他在某處聽過。當對方轉過身來后,相王瞳孔一縮,那耷拉着的雙肩,病態般的臉,正是田文清。
靠在白牆邊睡覺的老翁睜開了眼,他抹平了身上的褶子,然後緩緩地起身。這時候,穿着碎紅花布襖的老闆娘端着熱氣騰騰的餛飩走來,輕輕地放在了桌上的正中。
相王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但他還是伸手去拉那一碗餛飩,結果老者直接端走,搖頭道:“這不是給你的。”
相王聽着老頭的聲音,隱約間也覺得有些耳熟,但實在記不起來,自己曾經在哪裏見過對方。
燒火的漢子也站了起來,雙手扑打了一下身上的草木屑,然後掀開了雨棚,走了出去。
看着暴雨中的黑衣人,木訥的漢子撓了撓頭,露出了憨厚的笑臉,“好久沒動手了,一時間都忘記……怎麼殺人了。”
憨厚的笑容逐漸變做冰冷,比夜雨還冷。
外面傳來了一聲聲慘嚎,不時地有鮮血飈在了雨簾上,相王的臉色發白,口中發苦,嘴角開始忍不住抽搐了起來。
站着的田文清有些驚訝,這段時間,他觀察了這裏許久,對門的那些黑衣死士,就算是在暗衛當中,都是高手,那個木訥的漢子是怎麼做到的。
老翁不急不緩的吸溜着小餛飩,吃的很開心。
三十七年來,這是他吃的最開心的一次。
相王突然想起了以往沒有留意到的一些細節,餛飩鋪子是從當年宗養才從周國回來的時候開張的,他曾有過懷疑,還派人查了查這一家的根底,起先他還以為對方是周國殷亮派來的姦細,但最終也沒查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相王望着這個老人,終於有些想明白了,他輕聲問道:“你是秦朗的人?”
老頭抹了一把嘴,沒有理他,只是拿起了辣椒罐,澆了一些辣椒油,拿着筷子拌了拌,嘴唇貼在碗沿,吸溜着麵湯。
當年,宗養才在周國無字宅邸的時候,進門之後,看到了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老人家,看到了在花園修剪園林的中年夫婦。
當時他沒有多想,但之後,元老會送給了他二十萬兩黃金,秦朗卻給了他三個人。
那三個人,自然就是現在的三個人。
田文清安靜的看着老者,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當時縮在牆角睡覺的老頭突然睜眼,讓他有空常來餛飩鋪子坐坐,所以田文清每天雷打不動的來這裏。
他望着相王,有些明白了老人的用意,但他仍舊沒有全部明白,老人為什麼要幫自己。
終於,老翁吃完了最後一個餛飩。
他望向相王,拉渣的鬍子上還掛着辣子油和麵湯,顯得很難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這是秦朗安排的後手,或是聖上離開京城前埋伏的刺客,你多想了,都不是。”
老人緩緩地說道:“真要問原因,那只是因為我想來,所以我就來了。十七年前我離開京城,自感時日無多,想去江南道殺你,結果你卻來到了京城。我在江南待了幾年,看你沒有回來的意思,最後無奈,就不想殺你了,所以我去了周國,本想着混吃等死算了,誰知道又遇到了宗養才,而我竟然比張甫之活得時間還長,我想,不殺了你,老天恐怕還不許我死。”
老頭絲毫不介意相王的臉越來越白,他說道:“你知道,人活得太久,終究是個煎熬。殺了你,你解脫,我也解脫。”
雨簾突然被人掀開,面色木訥的漢子走了進來,繼續蹲在灶台旁燒火。
田文清更加驚訝起來,因為對方出去殺了不少人,而自己身上竟然沒沾血。
田文清自詡,這些都是自己做不到的。
老人望向相王,說道:“這幾天的日子不太好過吧。先是藏到小周府去,再是藏了回來,整日裏提心弔膽,深怕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是不是特別煎熬。”
相王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眼裏。
相王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想要什麼?”
老人搖了搖頭,說道:“我當然想要你生不如死,畢竟像你這樣不算人的東西,就這麼簡單的殺了你,實在是太便宜你了。”
相王惡狠狠的看着老頭,寒聲道:“你究竟是誰?”
老頭望向田文清,有些欣慰的說道:“孩子,上一輩的恩怨,上一輩了結,你們有你們的日子要過活,我讓你來,不是讓你動手,只是讓你看看。”
田文清有些吃驚,和相王齊聲道:“你是老田家什麼人?”
老人一聳肩,緩緩地站起,說道:“我當了四十年的管家,最擅長的就是當管家,前二十年,我在老田家當管家,大家管我叫田叔,後來我去晉王府當管家,大家管我叫張叔,老實說,我都忘了我自己究竟是誰。或許,我是前朝的冤孽吧。”
相王雙目一縮,他的身子想動,但已經動不了了。
枯瘦的老手掐着他的脖子,一點點的收縮,另一隻手摁住了他的肩頭,讓他只能坐在椅子上。
相王的呼吸困難了起來,他絕望的看着面前的老人,老人並沒有立刻掐死他,而是讓他一點一點的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這時候,下餛飩的老闆娘取出了一面鏡子,漢子又摸出了小木架子,鏡子立在桌案上,相王一點一點的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情了。
…………
到了中夜,暴雨傾盆。
已經有箭翎越過城牆落在了京城的民居里。
田文清望向身旁的老者,輕聲問道:“當年是你救了我?”
老人點了點頭,說道:“老田家總要有血脈留着,當時我把彭忠抓住,告訴他,他不好好養你,我就宰了他,那小子也是極品,是暗衛里唯一一個怕死之人,但還算有良心。”
田文清扭頭望向中年夫婦,問道:“那他們……”
張叔搖了搖頭,說道:“都是前朝的冤魂罷了。”
老西城的破敗宅子前,佝僂的老人一步步走向了石階,然後輕輕地推開了老田家的大門。
望着一派陰森的景象,老人輕聲說道:“冤魂們啊,都散了吧,當年害死你們的人,可都死了。”
嗚呼——
陰風瞬間大起,落下的雨水成群的搖晃,狂風漸漸地平息,除了藏於黑暗中的雨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老人坐在了走廊的石階上,望着以前常待的小院子,緩緩地閉上了眼。
田文清在老人身邊跪下,恭敬地叩了三個響頭。
建元十七年,立冬的凌晨,相王死。
時隔四十年,四大權貴之一的老田家,大仇得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