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戰
作者/鹽歡
於立人衝進辦公室,聲嘶力竭地叫喊着,手中揮舞着一張紙。
看那架勢,發生了什麼事,陸雲薄一下就猜了個七七八八。
想來是於立人姍姍來遲時,陳門房把早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手中的那張紙,自然是寫着兩人遲到的記錄。
這位副科長怒不可遏樣子,彷彿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這是當然,機械廠的生活,說起來不過是畫地為牢罷了,雖然抬頭能看到天,但是大多數人看見的,還是這四周的高牆。
於立人的性子,別說是天,只怕是連這高牆,都沒靜下心來審視過一眼。
全部的心眼,都扎進了機械廠這幾十人中的蠅營狗苟。
他覺得自己是除了廠長以外最有權威的人,沒人敢挑釁他,更沒人敢羞辱他。
遲到事情雖小,但是他看來,這是給高高在上的他,狠狠的一巴掌。
更何況,這巴掌還是陸雲薄給的。
“於副處長來得可早啊!”陸雲薄高聲道,打斷了於立人的咒罵。
於立人怒目圓睜,大步逼上前來,喊道:“陸雲薄,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這上面遲到是你給我寫的?你都能幫我做主了。”
“於副科長,您抬頭看看錶,這都幾點了,您這不是遲到是什麼?”
於立人從這話中聽出了嘲諷。
“你放屁!老子昨天陪領導喝酒……”
“昨天?”陸雲薄打斷了他的話,“昨天我和您一起陪領導喝酒,酒喝多了,我早上來得遲了,您也來得遲了。既然都遲了,我幫咱們記上,有什麼問題?”
其實,早上陸雲薄幹這事的時候,就料到有這麼一出,他現在也算是打有準備之仗。
方才這幾句話綿裏帶刺,懟得於立人一時語塞。
據說人吵完架總是越想越氣,氣自己沒有發揮好。
嚯,那自己剛才發揮得不錯啊!陸雲薄此時心裏竟然有些竊喜。
於立人萬萬沒相到,平時自己的出氣筒今天這麼能說會道。
他被說得理虧,即刻轉換了話題,拿出了他最熟悉的說辭。
“陸雲薄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老子哪次陪領導不是帶上你,那是給你在領導跟前長臉呢。”
“你放屁!”陸雲薄厲聲道。
他一聲呵斥,讓於立人有些愣住。
“我陪你於副科長喝酒,家回不去,喝得胃都壞了。”他繼續高聲說道。
陸雲薄不喜歡喝酒,也喝不了酒。於立人知道,所以才要拉陸雲薄去陪他喝酒。
每次到了酒桌上,都假模假式地說:“這是我們單位的陸會計,跟我關係最好,酒量也好,今天由他作陪,保證陪你們喝得痛痛快快。”
陸雲薄幾乎都喝得爛醉,嘔吐不止。
酒桌上的人情,面子,全給了於立人。然而回到了單位,於立人卻從沒給過他好臉。
機械廠的資金流動並不頻繁,業務也很規律,照理說在這裏當會計應當十分清閑。但是於立人對他每天都呼來喝去,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讓他干。
他白天被折騰得身心俱疲,於立人還時常在辦公室里宣言,這是看重他,培養他。每當於立人說起這話,都惹來辦公室里人們的竊笑。
“給我長臉,你當大家的眼睛是瞎的嗎!?”陸雲薄接着問道。
說到此處,陸雲薄正看見自己辦公桌上放着一盒胃痛靈,抓起來重重摔在桌子上。
於立人怔在原地,自打幾年前陸雲薄進了機械廠,哪一天不是任他擺弄,隨意欺凌。
哪能想到,遲到的事情,他被說得無從反擊,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戳穿了他的虛與委蛇。
陸雲薄,你竟敢騎到老子頭上!
他感覺他的臉面和權威全部被擊碎。
所有這些情緒突然匯聚,爆發出了狂怒,說起話來也沒有遮攔。
“就欺負你怎麼了,老子是副科長,你算是什麼東西!老子讓你幹什麼,你他|媽就得幹什麼!”
“於立人,你住嘴!”唐明亮半天不言語,這會卻聽不下去了,“你是副科長,我還是科長呢,當著大家的面,你就這麼胡說八道。”
唐明亮到底還是個老實人,吵起架來底氣不足。
於立人此時怒火中燒,這兩句話對他起不到任何震懾。反倒是聽了唐明亮的話,氣焰更盛。
“唐明亮!怎麼著?你還想給陸雲薄當靠山?”
於立人話衝著唐明亮,但是眼睛卻瞪着陸雲薄,狠狠說道:
“你們兩個,一對慫貨,還想聯起手來和老子斗。”
“你們以為,廠長還姓陸嗎,陸宏遠早就死了!”
陸宏遠,這個名字像一記悶拳,打在陸雲薄心口上。
陸雲薄剛才稍有激動的心,此時也被徹底點燃。
他抓起手邊的一個垃圾桶朝於立人扔了過去。
那垃圾桶輕飄飄的,他扔出去的時候也沒控制住準頭。
於立人離他兩步遠,本能地一閃身,垃圾桶就從一旁飛了出去,紙張果皮散落一地。
於立人徹底被激怒了,掄起拳頭就要衝上來。
“老子今天弄死你!”
陸雲薄毫不示弱,怒吼一聲:“來呀!”
牆角立着幾個紅色折凳,他雙手抄起一把舉了起來。
陸雲薄沒打過架,身體更不算健壯,但是他沒什麼好怕的。
他二十五歲,於立人都四十多了,就算是兩人用摺椅對着掄,他也能多抗幾下。
他舉着折凳就往前衝去!
面對一頭憤怒的蠻牛,體力和氣勢都不是對手,於立人瞬間慫了,嚇得連連後退。退到門口,伸手指着陸雲薄喊道:“你今天死定了,你等着!”
正面對抗不了,自然有擅長的辦法。
放下狠話后,於立人便衝出門去。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
梁傑怔在原地,獃獃地看着陸雲薄,他甚至沒有察覺,金絲眼鏡已經從他臉上滑落下來。
半晌,陸雲薄才放下高舉的折凳,只覺得自己用力過猛,後背有些拉傷,扯得生疼。
然而身體的疼痛,卻不及他此刻心中疼痛的萬分之一。
唐明亮打破了凝滯的空氣:“陸雲薄,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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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陸,你瘋了!你怎麼敢打於立人呢。”
唐明亮皺着眉頭,表情嚴肅,語氣中透露着焦急。
陸雲薄沒有回應唐明亮,故作輕鬆,抬頭看天。
夏天的日頭上升得格外快,照得人睜不開眼。他和唐明亮躲在辦公樓旁的梧桐樹下,葉子寬闊茂密,降下了一大片樹蔭。
“小陸,”唐明亮見陸雲薄不說話,一時心急,拽了一下陸雲薄的衣服,“你到底怎麼惹着他了,快給我說。”
陸雲薄不想和唐明亮解釋太多,淡淡回道:“唐科長,沒什麼,你別管。”
“小陸啊,他們倆肯定會收拾你的呀。你告訴我,我還能幫幫你。”唐明亮更加急切,“你不喜歡他們,可是他們兩個,加上廠子裏的那些個小人,你鬥不過他們呀。這不是陸廠長在的時候……”
唐明亮突然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失言。
陸雲薄再一次沉默。
過了一小會兒,陸雲薄輕聲開口道:“唐科長,你剛才說的那個文件,能不能給我再看看?”
唐明亮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中還緊緊攥着一張文件。
紙張的大半都被攥出了褶皺,剛才辦公室里的爭執,讓他的心都懸了起來。
“這文件是機械三廠的一個工人早上送來的。文件原本是要交給馬廠長的,但是馬廠長早上在忙,那人就把文件給我了。”他說著早上的情況,把文件遞給了陸雲薄。
一張老式的紅橫線信紙,用鋼筆寫着幾行字,最下方是西聯集團的印章。
陸雲薄又通讀了一遍文件,仍是雲裏霧裏,問道:“唐科長,您看懂這文件是什麼意思了嗎?”
“我也沒看懂。”唐明亮眯眼着眼睛掃視一遍文件,搖搖頭道,“我打電話問了三廠的廠長,他也是剛接到通知,這大比武具體什麼要求,大家都搞不清楚。”
一紙不知所云的文件,其實想想也合理。
現在是九五年,擁有成熟管理規範的公司寥寥無幾,更別說工作效率低下的西聯集團了。
沒有執行步驟,沒有行事準則,沒有達成條件的“三無”文件,實在太常見了。
領導想做什麼事情,有的時候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能大概說個意思。
從上級傳達下來,就只剩下這不清不楚的套話。
不過,內容說得人糊塗,但是獎金兩萬塊錢,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和唐明亮再討論也沒什麼結果,陸雲薄問道:“這技術比武是誰說要辦的?”
“這我不知道。”唐明亮疑惑道,“這是技術比武,你是干會計的,那麼上心幹什麼呀?”
說完這話,他好像明白了一點,沉着聲音說道:“小陸,缺錢用啊。”
被這麼一問,陸雲薄略顯尷尬得笑了一下。
唐明亮似乎是理解了這個笑容,說道:“可是這技術,你會嗎?”
“我想試試。”陸雲薄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但是他需要錢,又突然有這樣一個機會,他想要抓住。
上輩子多少機會,都被他一次次放過,這次他一定要爭!
“行,其他機械廠我還有些朋友,我再幫你問問。”唐明亮說道。
“二位在這密謀什麼呢?”轉角閃出兩個身影,於立人耀武揚威地走在前面。
於立人身後還有一人,那人臉色陰沉,背着手,緩緩跟在後面,眼睛死盯着陸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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