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評表
作者/鹽歡
去往機械廠的路,陸雲薄太熟悉了。
第九機械廠,西聯工業集團公司的一個下屬生產單位,一九九一年他大學畢業,就在那裏工作。
二零零二年,西聯集團在城北買了幾塊新地,機械廠就搬了過去。
在那之前,陸雲薄每天往返於機械廠和一室一廳的員工宿舍,歲月穿梭得比所有人想像得都快,恍惚之間,第一個十年就過去了。
今年是一九九五年,他已經在機械廠苟且四年了。
陸雲薄環顧四周,即使是在九五年,這座城市的繁榮也掩藏不住。
他看到不遠處地鐵正在施工,堵塞了大半條主幹道,小轎車,出租車,自行車,三輪車還有各色行人,被擠壓在狹窄的道路上。
一片混亂,卻又生機勃勃。
他記得這是B市第一條地鐵線,去年開始修建,花了三年才終於開通。
三年裏,凡是施工路段沒有不堵的,他出門辦事可沒少受罪。
不過他知道,修好了第一條地鐵,後面修起來就越來越快,第二條,第三四五六七八條,把整個城市環繞起來。
不僅修地鐵,還要起高樓。
還有大型商圈、大圖書館、巨型體育館、萬人景區。
時代的速度一往無前,可是這一切都和陸雲薄沒有什麼關係——
機械廠的會計,碌碌無為的人生,加上一堆糟心的事,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定義。
想到這裏,陸雲薄目光如炬。
既然已重新來過,關於人生的定義,他要一個新的答案!
-
機械廠這破破爛爛的藍色鐵門,一直就沒變過。
陸雲薄邁步往裏走,耳邊突然有人喊:“誒!陸會計,今天你可遲了啊!”
這人說話一句話轉好幾個調調,聽着就惹人厭。
陸雲薄循着聲音看去,鐵門邊上有個小屋子,裏面一人正斜靠在椅子上,端着搪瓷杯,手裏搖晃着一把草編蒲扇。
他隱約記得這人。
這人早年間在機械廠當門房,後來偷了廠里的老型號軸承拿出去倒賣,沒兩天就被發現了,記了大過,被扔到開採隊挖鐵礦去了。
叫陳什麼來着。陸雲薄邊琢磨着邊走到門房前。
“陸會計,瞅瞅現在幾點了?”那人說話側着身,不拿正眼瞧陸雲薄,端着一個搪瓷杯子,搖頭晃腦地吹着浮在表面的茶葉末。
陸雲薄下意識地掏兜,想看一眼手機……自然是什麼也沒摸到。
他被自己的滑稽逗得笑了一下,隨後抬起頭,看見門房裏掛着一個鐘錶。
“陳師傅,這還沒到九點呢。”他指了指那個表。
“這錶慢了五分鐘,你不知道呀。已經過九點了,遲到啊。”
陸雲薄抬手看了一下自己的表,確實已經過了九點,不過,他沒乖乖認錯,隨即說道:“我家表也慢了五分鐘,所以來晚了。”
“嘿,我說你……”
平時悶着不吭氣的人,今天冷不丁回了一句嘴,這讓陳門房氣不打一處來,轉過身來指着陸雲薄道:“你跟我抬杠是不是?今天這考勤,我非得給你記你一筆。”
陸雲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嘴角撇了撇。
機械廠這個單位,人多事少,人員冗雜,職責劃分模糊。別說晚了幾分鐘,就是幾周不來,這地方該什麼樣還是什麼樣。
他遲到確實不對,不過說起這考勤表,和企業管理可是一點關係沒有。
機械廠雖然人多,但是有職務的人就那麼幾個。
一個副處長同時也是廠長,一個科長,一個副科長。
算上幾個辦公室的小組長,一個生產車間的主任。幾個領導,幾十個員工,十年如一日就在這個廠裏面工作。
誰高誰低,哪個要巴結,哪個是軟蛋,總得分個高下。
考勤表就是衡量高低的一部分。
記錄上遲到早退最多的人,永遠是那些不受待見的人。
陸雲薄是這張表上的常客了。
每個月底都要開生產總結會,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在會上拿出來討論,包括考勤記錄。
會上總是要點名這些人,然後上綱上線地批評一番,罰點工資,再寫檢討。
在這麼一個渾渾噩噩的地方,樂此不疲地做這些事情,為了什麼?
僅僅是為了在這個幾十人的小團體裏,彰顯誰才是有權力的那群人。
門房陳師傅掌握了考勤表,便也覺得自己掌握了權力的一部分。
“於立人到了嗎?”陸雲薄不客氣地問道。
“於副科長到沒到跟你有什麼關係?”陳門房被陸雲薄這麼一問,有些心虛,下意識提高了聲音。
“於副科長昨天喝了多少我可知道,他這會大概是還沒起呢。”陸雲薄說著,抓起桌上的圓珠筆和考評表,“來,陳師傅,我幫你,把我和於立人都記上。”
陳門房氣得要跳起來:“陸雲薄,人家於副科長愛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來,輪得着你說三道四,你算什麼東西——”
“啪!”一聲,陸雲薄把考評表重重摔在桌子上,喝道:“少他|媽廢話!”
陳門房被嚇得楞在原地。
陸雲薄攤開本子,寫下:【七月二十號,陸雲薄,遲到,於立人,遲到。】
幾個字寫得格外用力,紙張被筆鋒劃破了幾個口子。
“好好收着,於立人來的時候,別忘了給他看看!”
陸雲薄哐一聲把筆拍在桌子上,轉身進了大門。
沒走幾步,門房裏就傳來聲嘶力竭的叫罵聲。
他聽不清罵的是什麼,也懶得去管。
他只覺得自己以前慫透了,陳門房這種人都能欺負他。
-
機械廠靠近市區,所以不能像郊區的生產廠,可以拿到大塊的地皮。
一個大型生產車間,塞滿了各種機器,主要用於生產軸承。
兩個中型倉庫,還有卡車運輸車位,這些就佔去了大部分空間。
剩下的空間劃分為辦公區和員工食堂,就顯得有些局促了。
辦公區是一層平房。只有廠長在拐角單有一間辦公室,剩下的員工分為兩個大辦公室,分別由科長和副科長管理。
陸雲薄和副科長於立人一個辦公室,如他所料,於立人還沒來。
不過,就算於立人還沒到,這辦公室也從不缺輕嘴薄舌的傢伙。
“嚯,陸會計,手錶不錯呀。”一個戴着金絲眼鏡的人,看見陸雲薄走進辦公室,挑頭說道。
金絲眼鏡名叫梁文,平時的工作就是寫寫文件,改改文件,除此之外別無他事。
人一閑得發慌,又找不到有意義的事情去做,就會把眼睛盯着別人。
梁文,便是這個辦公室里最喜歡搬弄是非的人。
陸雲薄搞不清楚,手錶戴在手上,梁文是怎麼一眼就瞄到的。
果然,梁文挑起了話頭,手錶就馬上成了幾個無聊之人的談資。
另一人站起身來,也遠遠打量着陸雲薄手腕:“這表,機械的吧,看起來可不便宜呀。陸會計最近這是在哪發財了。”
“看來和於副科長的酒沒白喝。”另一人說道。
梁文不懷好意地接話道:“陸會計今天來得遲了,昨天就是和於副科長喝酒去了。昨天喝酒,今天就戴新表,咱們也得和於副科長搞好關係呀!”
聽到這句話,幾個人鬨笑了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於立人拉他參加酒局飯局,不是器重他,而是欺負他。
讓他陪別人說好話,讓他擋酒,到了辦公室,照樣給他臉色看。
所有人也都知道於立人為什麼討厭陸雲薄。
嗞————!金屬的聲音刺入眾人的耳朵,打斷了那群人的笑聲。
“對不起啊,我試一下切割機。”說話的人是張小泉,生產車間的一個年輕人,比陸雲薄小几歲,剛進廠里沒倆月。
“注意着點呀,嚇死我們了。”梁文翻了個白眼。
陸雲薄轉頭看了一眼張小泉,眼神中透着感謝。
張小泉看到他的目光,憨笑了一下,低下頭繼續擺弄手裏的機器。
“誒,陸會計,正說著你呢。”梁文又接上了剛才的話題,“這手錶花了多少錢呀,也讓我們看看什麼樣。”
無聊之人的話題勢必是無聊至極,光是支手錶的事,就翻來覆去糾纏個不停。
陸雲薄懶得和他廢話,拉起袖口,立起手臂,把手錶展示在梁文面前。他點了點錶盤,說道:“仔細看看,看清楚了,想知道多少錢,自己上南大街打聽去!”
梁文沒想到,平時只能悶聲受氣的陸會計,今天對他這麼不客氣,聲音高了八度,喊道:“呵!你今天橫了,信不信我……”
“你!在那喊什麼呢?”有個聲音呵斥住了梁文。
科長唐明亮,正站在辦公室門口。
唐明亮是個老實人,快五十了,靠着年資,和前任廠長力薦,當上了科長。
他看不慣機械廠里欺軟怕硬的風氣,偶爾能幫陸雲薄說兩句話。
可惜,他管着另一個辦公室,沒法時時照應陸雲薄。
另一方面,現任廠長馬精維和於立人,兩人是一丘之貉。
廠子裏的風氣不好,於立人蠻橫是一方面,廠長馬精維任由這種風氣發展,也算是推波助瀾。
唐明亮雖然比於立人大半級,但是廠長時常偏向著於立人,唐明亮一人應付兩人,便力不從心了。
雖然唐明亮能做的有限,但是陸雲薄依然感激他。
康庄大道上,人人都是心明眼亮,但是在這污泥中還能不被迷了眼睛,更加值得尊敬。
“這是上面發的文件——創新技術大比武。”唐明亮揮舞着手中紙張,指指梁文,“你過來,就你聲大,過來給大家念念。”
人群里一陣竊笑,梁文走到門前接過文件,有氣無力地念着:
“為提高廣大職工的業務技能和整體素質,提高生產效率……”
文件大概是說,西聯集團要把九個機械生產子單位組織起來,搞個技術比武。
其他的都是大而無當的車軲轆話,什麼創新,進步,提高……
陸雲薄聽了半天,卻根本沒明白,這技術比武要比什麼,怎麼算優勝。
梁文繼續念着,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優勝員工,獎勵二萬元人民幣!”
人群一陣嘩然,陸雲薄也瞳孔放大。
機械廠的普通職工,一個月工資才一千多。兩萬塊,那是十幾個月的工資!
他突然想起,早上彭紜說兒子馬上要上託兒所,又想起兒子進入託兒所后發生的種種事情,心底一沉。
不能讓兒子上廠辦託兒所!這兩萬塊錢,我得去爭一爭。
陸雲薄暗暗下了決心。
只是他對剛才的文件還是不明就裏。想要搞明白技術比武的具體要求,還是等會兒去問問唐科長吧。
人群還在議論紛紛,突然外面有個人叫喊着:“陸雲薄,你他|媽的反了天了!!!”
。